“文寧吾侄,見字如面。。”褚大師遒勁而雋秀的仿宋體字映入眼簾,我雙手顫抖著,眼里噙滿淚水。
在信里,褚大師告訴我們,當初讓他名聲大噪的《松下對弈圖》,其實是他和店家做的一個局,店家先求到仇英《松下對弈圖》真跡,褚大師一次性仿出兩幅,紙用老紙、墨用老墨,下筆、煙熏做舊完全做到一致,就連畫軸的材料也是出自同一根老花梨木,瘤疤都燒成一致,只是憑褚家家傳手藝,在其中一幅畫軸與畫紙相接處燒刻出一個綠豆大小的“褚”字,另一幅做成相同形狀的疤,以做區(qū)別,店家拿出炫耀的便是其中一幅仿作。
要說手藝再好,仿作也會與真品多少有區(qū)別,至于為什么幾撥行里大家、名家都看不出破綻,原因在于開始請的兩撥人,都是店家提前使了銀子的,心知肚明,自然不會說出什么,后來的專家們,先入為主得認為店家拿出的就是真品,忽略了對其本身真、贗的鑒別,只專注于兩幅作品的區(qū)別,如果沒有知情人提醒,又怎會注意到畫軸上一個不起眼瘤疤的區(qū)別。就這樣,在店家的炒作下,褚大師一“戰(zhàn)”成名,打那之后,來找褚大師仿字、仿畫的人絡繹不絕。
店家之所以要這樣做,源自于古玩行自古至今都存在的一個陋習。若有人尋到前人字畫真跡,既想留下珍藏把玩,又想借此大賺一筆,往往會找到做仿的手藝人,仿一幅、甚至多幅假的,留下真的,出手仿的,買家知道賣家手上有真跡,鑒定時也會出于信任本能得忽略一些小細節(jié),如果仿的好,賣家既能留得真品,又能賺得盆滿缽滿,豈不是兩全其美,正因如此,從古至今,每個時代都會有不少人樂衷此道。
而這次店家的目的不在于和褚大師做仿分成,而是和褚大師商量好,每次做仿,都留下真跡,送還仿作。在行里如“神話”般光環(huán)的籠罩下,褚大師與店家合作了幾年,一直沒有人提出質(zhì)疑,褚大師也因此從店家那賺到了不少錢,足夠他和家人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直到93年前后,一次偶然的機會褚大師看到自己交給店家的一幅黃賓虹先生作品出現(xiàn)在日本中古拍賣會上,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交給店家的真跡,都被轉(zhuǎn)移到了海外,尤其是日本。
褚家有一個規(guī)矩,絕不為外族、尤其是日本人做仿,這個規(guī)矩打褚大師爺爺那輩兒就立下了,一向?qū)ψ孀谝?guī)矩極為推崇、絕不違背的褚大師立即找到店家,質(zhì)問他為什么欺騙自己,把真跡拱手送出國門,店家不但不以為恥,還嘲諷褚大師死腦筋、不開竅,并威脅他如果不繼續(xù)合作,就把他們的事公之于眾,讓褚大師名譽掃地。
生性倔強的褚大師毫無畏懼,毅然決然金盆洗手,搬回楊柳青故地過起了與世無爭、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可一直給自己打下手的弟弟玉玦、妹妹玉瑛卻不甘心就這樣放棄眼前的巨大利益,無數(shù)次爭吵,也喚不回弟妹的心,一氣之下,褚大師將弟妹逐出家門,永不往來。
隨著年齡的增長,尤其是最近幾年,褚大師對弟弟妹妹的思念之情愈來愈烈,當他得知弟、妹不知為何也與店家鬧翻,弟弟去了沈陽,妹妹去陜西的時候,他老淚縱橫,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次,多想再看弟弟、妹妹一眼,讓他們再回到身邊,可終歸拉不下臉兒,只怪當初話說的太絕!他又何嘗不知道,近二十年,他們兄妹三人從不換手機號,就是怕真的失去彼此,連這最后的路都斷了。
看到這兒,高蓉已蹲在地上,泣不成聲,我和老鵬也是眼圈兒紅著,心里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對褚大師有敬佩,更有心疼,尤其是恨那位讓大師兄妹分離的賣國賊店家,簡直恨到牙根兒癢癢!
褚大師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們?nèi)嗽僖矡o法平靜。
在信里,褚大師接著寫道,讓他兄妹分離,倒賣寶貝到國外的店家,就是當年的林家掌柜的,林家棟!他之所以答應幫我們,一是對朋友的交代,最主要的,他也恨林家,比我們更恨,打心眼兒里希望林家受到應有的懲罰。但同時大師也知道,既然做了這件事,林家早晚會知道是出于他們家族之手,為了不連累弟弟妹妹,他只能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離開天津,并通知圈兒內(nèi)所有能聯(lián)系到的人,如此高調(diào),無形中把這件事兒攬在了自己身上。
信的最后,大師告訴我們,他并未走遠,只是出于安全考慮,不方便露面,他相信我們一定不會讓他失望,當我有需要的時候,就買兩只鸚鵡,掛在最早與大師見面的街心公園,若有人取,就說明他收到信兒了,不管等多長時間,他一定會來找我們。
大師最后的話,讓我們緊張、憤怒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一些。
“寧兒,他們太壞了,這幫畜生!畜生!”這是高蓉第一次眼露兇光,掛滿淚珠的臉上閃現(xiàn)一絲狠戾,女人生氣的樣子,看上去還挺可愛的。可心情沉重,我們倆此刻泛不起一丁點兒想要逗逗她的心思。
尤其是老鵬,擰著眉,咬著牙,一拳錘在樓梯把手上,整個樓道都為之顫抖,“奶奶的,真想現(xiàn)在就去宰了這幫畜生!”
“師傅也好,齊叔也好,還有褚大師,絕不是讓咱們動不動就去好勇斗狠,那樣只會壞事!”我拍拍老鵬的肩膀,心里對林家的恨,一點兒不比他少。
“那你說怎么辦?難不成現(xiàn)在就去買鳥,我不管,我一刻都等不了,我要見到褚大師,看到他安然無恙,我才踏實!”老鵬耍賴般蹲在地上,因為激動,胸口劇烈起伏著。
“現(xiàn)在見到大師有什么用,只能讓他多一分風險!”我跟過去坐在樓梯上,摟住老鵬的肩膀,他扭過頭瞪大眼睛看著我,還想反駁什么,被我攔住了,“放心吧兄弟,不收拾了林家,不讓那幫孫子跪在地上求饒,咱絕不回去!”
“對,這才是我的好兄弟!”
“可收拾他們,咱得動腦子,既然知道了褚大師的想法,眼下當務之急是趕緊回沈陽,把咱的計劃進行下去!”
“我就想見褚老伯一面,讓我看到他安然無恙,你說東,我絕不往西,否則我這心里跟貓撓似的,難受??!”老鵬說著掙脫我的手,對著我竟作起了揖,眼里滿是乞求。
“是啊寧兒,不見到褚伯伯,我也不踏實!”高蓉帶著哭聲湊過來,接著說道,“褚伯伯不是說了嗎,可以。?!?p> 我趕緊捂住她的嘴,做一個噤聲的手勢,朝樓上樓下看看,隔墻有耳,我可不敢確定這四通八達的樓道里有沒有林家的眼線,怎能在這說出與褚大師約定的見面暗號!
高蓉馬上意識到我的意圖,點點頭不再說話。
“走,車里說!”我站起身低聲說道,三人躡手躡腳下了樓。
上了車,我看看高蓉,遞上一張紙巾,又拍拍前座老鵬的肩膀,問道,“兄弟蓉蓉,你們相信我嗎?”
“廢話!”老鵬沒好氣得回道,“從小到大,哪一次咱倆不是共同作戰(zhàn),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可以把后背交給對方的兄弟,能有啥不相信你的,有話麻溜得說,有屁趕緊放,一會兒鳥市兒該撤攤了!”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多感人的話,怎么從這小子嘴里出來就變味兒了呢?
“相信!寧兒,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跟我們倆還有藏著掖著的?”高蓉也點點頭,輕聲說道,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等待我的答案。
“嗯,既然相信我,咱們現(xiàn)在就動身回沈陽!”
“什么?!”兩人異口同聲問道。
“我說寧兒,咱不是說好了嗎,先見到褚老伯,再說下一步計劃!你他娘的怎么說變就變!”老鵬猛得扭回頭,不可思議得看著我,一百個不愿意寫在臉上。
“誰他娘的跟你說好了?”我輕輕一拳錘在駕駛座椅上,又看看身旁欲言又止的高蓉,接著說道,“你們想想,如果褚大師現(xiàn)在露面,除了見到我們,會不會也見到林家的人,會不會有危險?”
“這。?!崩嚣i和高蓉同時陷入沉思。
“如果有危險,我們有沒有能力保護得了他,就算褚大師想現(xiàn)在見到我們,直接約個地方等我們不就得了,何必整那么復雜的暗號呢?”
“我們。。哎!”老鵬被我問住,回過頭一拳砸在方向盤上,汽笛聲響,驚起一片飛鳥。
“可是褚伯伯。?!备呷氐难劾镉譂B出淚水。
我猶豫一下,接著說道,“相信我,褚老伯不會有危險,至少現(xiàn)在不會有!我們?nèi)粝朐琰c兒見到他,就早點兒把林家收拾了,這是對褚老伯、齊叔,還有師傅最好的交代!”
“我就是不踏實!”老鵬望著遠處搖搖頭,語氣里滿是無奈。
“我也不踏實,要想踏實,就動動腦子琢磨琢磨,怎么把計劃執(zhí)行得更好,那樣不僅林家會主動來找咱們,褚老伯也會的!”
“真的?”
“真的!相信我吧,開車,麻溜的啊!”
。。。
當晚我們住在天津,第二天傍晚回到沈陽,吳胖子那邊沒有消息,我們索性在沈陽閑逛了幾天,期間林振山打過兩次電話,都是不疼不癢得問我們何時回天津,他還等著收錢呢,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
我也不著急,按林振山的節(jié)奏與對方打起了太極,反正事情的發(fā)展還沒脫出我們的掌控,閆叔隔上一兩天就會通一次電話,從閆叔那里我們得知,因為小紅還沒有回家,門一昆已徹底服服帖帖,絕不敢有任何放肆、或?qū)ξ覀儾焕牡胤?,我們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孫子,就讓你先樂上幾天,有你哭的時候!”每次撂下林振山的電話,我都能笑出聲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灌滿蜜汁的嘴里是吃不了一丁點苦水的,簡直能把人齁死!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這天上午,我們正在大帥府游覽,吳胖子突然打來電話,“寧兒,你在哪呢,趕緊來凱旋門,重大新聞,包你驚掉下巴!”
“什么事兒,能讓你這一向波瀾不驚的老吳哥這么興奮!不會是你帶來那位美女懷孕了吧,要給我們發(fā)喜糖?”我笑著和吳胖子打趣,真想不到這五十歲的人了,還有這么沉不住氣的一面,看來這《道德經(jīng)》不光我要抄,誰都得抄。
“去你大爺?shù)模儇氉?,我可提醒你,不來別后悔!”吳胖子笑罵一句,隔著手機都能想象他此刻臉上的不屑。
“是不是畫臨摹好了?”我不禁問道,恐怕沒有比這更我們興奮的了,但也不至于驚掉下巴呀。
“比這還勁爆,是你拿來的畫有問題!”
“畫有問題?什么問題?”我一下停住腳步,無數(shù)個問號在腦子里打轉(zhuǎn),高蓉和老鵬也一齊不解得看向我,不知道吳胖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畫是假的,這個褚老哥,真有一套!嘿嘿!”吳胖子說著,電話那頭傳來兩聲意味深長的壞笑。
我們?nèi)巳缭馐芮缣炫Z一般呆在原地,腦袋“嗡”的一下,真的是驚掉了下巴,如墜夢境一般。
“畫是假的?”我喃喃得問道,不知道是在問吳胖子,還是在問自己,“畫從離開林家就一直在我們身邊,怎么會是假的呢,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不,不,不,不是你們的問題!”吳胖子趕忙解釋道,“哎,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趕緊來凱旋門,我和褚哥在家里等你們,來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