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距離神都四門落鑰,還有一個時辰。
姜叔夜先是回了修業(yè)坊的安陽侯府。
主母夫人失蹤,這么大的事,總得有個交代。
于是他喊來老管家程伯,囑咐道:“姨娘被道宗的神秘高手擄走,受了重傷,現下已經被我救回,此刻正在紫薇山療傷,一年半載恐怕無法歸來,府中一切事物,程伯需得費心操持,阿耶那里,我自會修書一封稟明實情!”
雙眼瞇成一條縫兒的老管家俯身一拜,哀嘆道:“好好一個家,怎么成了現在這幅模樣,郎君,這府中,不可一日無主吶!”
姜叔夜拍著程伯的肩膀,寬慰道:“這不還有你家郎君在嗎!隔幾日,我便回府一趟,而且不過月余時間,老侯爺便能凱旋歸來,放心!”
說罷,他瞧了眼后院馬廄的方向,囑托道:“記得照顧好玄騅馬!”
“郎君放心!”
七旬已過的程伯,一股莫名的傷感涌上心頭,忍不住洇濕了眼角。
不過瞅著眼前似乎一夜之間改頭換面的三郎,又自老懷安慰。
安陽侯府,往后可都指望他了!
…………
小東湖,北岸石屋。
月色灑滿如鏡湖面,不見一絲波瀾漣漪。
姜叔夜一只手拎著食盒,步履匆匆,另一只手,緊緊攥著芥子袋。
不時用力一緊,滿心忿忿地嘀咕道:“臭長蟲,吃我的錢,捏死你!”
再一細想,這條小金蛇怕是不能留在芥子袋里了。
萬一哪天它餓瘋了,把里面的儺神譜、黃泥碗這些寶貝再給吞了,那就糟了!
想到這里,姜叔夜遠遠瞧見燈火闌珊的石屋。
一轉身,朝岸邊的蘆葦蕩走去。
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小東湖,在靜謐的夜色下,霧氣氤氳不散,更顯得縹緲如仙境。
姜叔夜緩緩蹲下,從芥子袋里取出金光熠熠的小蛇。
說來也怪,小家伙可是生吞了龍髓,怎地還是這般模樣?
白吃了……
算了,這可是養(yǎng)龍,不是喂豬!
不過一想起被它吞掉的隆武通寶,姜叔夜這氣就不打一處來。
于是生氣道:“湖里全是精怪靈物,夠你吃的,記住,不許傷人,否則下場,就如同周山西麓那條魔龍,首尾搬家!”
姜叔夜說罷,順勢又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小金蛇先是被嚇得盤成一團,瑟瑟發(fā)抖。
不一會兒,又在他腕間纏來繞去,不知道是認錯,還是與主人親昵。
細細的長尾,不停怕打著姜叔夜的手背。
俄頃,它昂起拇指大的小腦袋,沙粒大的龜眼綻放著一抹異彩,似乎聽得懂人話一般,輕輕點了點頭。
“你能聽懂我講什么,對吧?”
小金蛇繼續(xù)上下晃著那顆小腦袋,還眨了幾下龜眼。
姜叔夜?jié)M意地點點頭,繼續(xù)道:“幫你起個名字吧!是雌是雄,我也搞不清,好歹咱是真龍,尊你一聲金爺吧!”
小侯爺嘿嘿一笑,也不管人家答不答應,伏低身子后,將手臂橫放在水草上。
“古詩云: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去把,金爺,看看潛入這紫微洞天的靈湖,會不會讓你一朝化龍!”
剛沾著冰涼湖水的老金,似乎一副害怕的樣子,噌地竄回到了他肩膀上。
姜叔夜側頭安撫道:“莫怕,這天下江河湖水,本就是你們龍珠棲身之地,去吧!”
俄頃,通靈性人語的老金,猶猶豫豫爬回到水面,直立起身軀,回首依依不舍地望著主人,呲溜一聲,鉆入水中。
姜叔夜緩緩起身,拍了拍雙手,定睛注視著水面的動靜。
嗯,游泳學的還挺快!
嘀咕一聲后,他拎起食盒,準備回轉北岸石屋。
剛出了蘆葦蕩,耳畔突然傳來一陣氣息沉悶的鳴吟,嗡嗡的鏘然聲,瞬間傳遍小東湖四野……
姜叔夜猛地回頭一看,湖面依舊波瀾未起,倒映的一輪圓月,紋絲不動。
“還真是一朝雨水便化龍!”
此刻,天闕云巔的一間靜室內,青冥三圣盤膝而坐,耳廓同時微動。
青衣儒圣米祭酒緩緩垂下雙臂,睜開雙眸后,一言不發(fā)。
水鏡先生的霜白雙鬢,已然汗如雨注,側頭沖著小東湖的方向瞥了眼,也是閉口不語。
這二圣剛剛為面前的老兄弟百里長空疏導完真氣,消耗甚巨。
尤其是儒雅端方的方朝樹,經過連翻惡戰(zhàn),已然跌了至少兩重小境界。
臉色蒼白如紙的百里院長,微微頷首,虛弱道:“二位兄長,何必再為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費勁兒了,如今妖族覺醒,恐怕用不了多久,兩族大戰(zhàn)將起!”
百里長空哀嘆一聲,指著小東湖的方向:“聽聽,連那水里的精怪的聲音,都變了!”
米祭酒卷起袍袖,起身說道:“長空老弟,何必杞人憂天,水到橋頭自然直,好好養(yǎng)傷,莫要胡思亂想!”
“是啊,老哥哥你好生將養(yǎng),不出半年,定會重振雄風!況且夫子已經廣發(fā)劍帖,邀三教中人赴青冥參加殉難山長們的祭禮,借此機會,商討除妖大計!”
方朝樹說罷,攙扶著百里院長起身,開懷道:“你還不知道吧?太虛院的甘院長,出關了,而且邁入了三品逍遙游!”
“哦?”
百里長空朗聲大笑,撫掌叫好:“牛鼻子因禍得福,閉關閉成了大天師,這回我青冥再添一位上三品強者,妙哉妙哉!”
米祭酒捋著頜下微須,淡淡言道:“這還不是人家魏先生的功勞?九品九重劫,入上三品這一劫,尤為兇險,稍有不慎則前功盡棄,甘院長受那一拳,道心蒙塵跑去閉關,終是勘破大道真諦,方才有此機緣破鏡!”
方朝樹點點頭:“夫子說得沒錯,想這甘道陵二十余年止步不前,山巔一戰(zhàn),損了名聲,卻換來夢寐以求的大天師境界,造化不淺吶!”
三圣相視一笑,俱都為青冥和太虛院感到由衷高興。
方朝樹繼續(xù)道:“甘院長一步登天,固然可喜可賀,但另一位,才是我青冥日后最為驕傲之人!”
米祭酒瞟了眼故作神秘的水鏡先生,呵呵一笑:“你說的,是那位東方前輩吧!”
一旁的百里長空聽得莫名其妙,瞪著眼問道:“什么東方前輩,您二位就別賣關子啦!”
于是乎,方朝樹將前因后果,娓娓道來。
姜叔夜的連水神通極為罕見,不過三品以下的道行,還真看不出端倪。
當日仇無忌被封凍雙臂,百里長空并不在場,因此周山西麓大戰(zhàn)魔龍時,并未察覺異常。
水鏡先生和米祭酒,可是過目不忘。
當時現場只有姜叔夜和仇無忌二人,不是前者出手,難不成堂堂青冥,還真隱匿著所謂什么高手?
再次目睹詭異的連水神通,二圣便篤定,復姓東方的白衣老者,乃是姜家三郎假扮。
至于他如何習得那般驚人的易容之術,便不得而知了。
百里長空聽罷,雖是內心嘆服,可臉上仍舊掛著不屑一顧。
頗有些不服氣地言道:“此子的確不俗,可比起我劍心院的徐靖徐云澤,還是差了些!”
方朝樹哈哈一笑,言道:“老哥哥別不服,您可知姜家三郎這孩子,還身具武夫的銅皮鐵骨境……”
“雙修?”
百里長空臉色驟變,毫不掩飾一副驚嘆錯愕的表情。
青冥自創(chuàng)院以來,弟子修到七品的,掰著指頭都能數得過來。
最近的,便是姜家大郎,姜叔衡,可惜英年早逝。
這安陽侯府失了一個麒麟子,又得過江龍,當真是造化非凡。
可曾經名滿神都的紈绔子,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七品武夫?
而且還有威力堪比神符師的連水神通……
護崽兒的百里長空心道:“云澤啊,你可得爭些氣!莫要讓那個紈绔子壓你一頭……”
米祭酒一擺手:“好了,兩位,不論是姜竹九,還是徐云澤,都是我青冥不可多得的人才,日后當悉心栽培,在這亂世之秋,能多些這樣的年輕人,吾輩甚安!”
隨后,他沖著還沒緩過神兒的百里院長言道:“徐云澤這孩子,的確根骨和悟性不凡,只可惜執(zhí)著兵書典籍,浩然真氣和劍術如今一塌糊涂,你這個院長,可得上上心嘍……”
百里長空哼了一聲,瞧著方朝樹:“還不是方夫子舌燦蓮花,哄得徐靖如今成了個書呆子!”
“關我何事?”
方朝樹旋身問道:“夫子,您看三郎這孩子,今后是入太虛院,還是圣武院?”
百里長空插嘴道:“同入兩院不就得了,反正他是雙修之才嗎!”
米祭酒搖搖頭,背負雙手徑直出了靜室,弄得二圣一頭霧水……
小東湖的龍吟之聲,低沉鏘然,可也只是方圓十數里能聽見。
青冥幾座學宮俱都離此地甚遠,除了三圣,聽到古怪聲音的,還有一位。
太虛院一處丹房內,黑發(fā)如瀑的一位道人盤膝打坐,隨著靈海神識游走奇經八脈,之前面頰上的縱橫如溝壑似的褶皺,正一點點平緩舒展開來。
年紀與百里院長相差只有三歲的甘道陵,邁入三品逍遙游之后,不僅滿頭白發(fā)一夜如墨染般,而且面容改變之大,令人咂舌。
此刻的甘院長,看起來只是不惑之年,和他實際年齡整整差了三十多歲。
這便是道宗另一種神通,返老還童。
據說,修到一品陸地神仙境后,三歲稚子和耄耋老人俱都可隨意切換。
大天師的耳朵,可不是擺設。
甘道陵丹鼎之術造詣非凡,經常去小東湖湖底抓一些水生精怪入丹。
因此,對湖里那些玩意兒最是清楚。
可這么稀奇古怪的聲音,還是頭一次聽到。
難不成,湖底又生出什么稀有精怪?
甘院長開懷一笑:看來,貧道得專門為它琢磨一張新的丹方嘍!
…………
小東湖,蘆葦蕩。
姜叔夜等了半天,也沒見浮出水面的“老金”。
估摸著是它在湖底正大快朵頤,飽口腹之欲呢!
算了,來日方長,只要老金別吃的太快就成,不然,真不知道再拿啥玩意兒喂它了……
姜叔夜抿嘴一笑,拎起食盒邁著小四方步,朝北岸石屋而去。
月影迷離,照著石屋臺階蹲坐的一個女子,如夢如幻。
纖纖素手撐著尖翹的下巴,裙擺隨晚風飄蕩搖曳……
傾城傾國的端木瑾,猶如一尊天然玉雕,靜靜在石屋前仰望滿天星辰。
而她如櫻桃綻裂的唇角邊,酒漬晶瑩透亮,白皙的臉頰微微染上紅暈。
聽到腳步聲,端木瑾搖搖晃晃起身,仔細一瞧,嘴角不禁勾起一道美麗的弧線。
隨即故意囁喏道:“原來是姜小侯爺,民女端木瑾有禮了!”
說罷,她微微躬身,做了一個萬福的動作。
姜叔夜瞥了眼地上七零八落的酒壇子,眉心緊皺。
這是喝了多少?
不論是道宗符師,還是儒家或武夫,收起神通喝酒,一樣如凡俗。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端木師姐,醉酒傷身,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姜叔夜言罷,將手中食盒放在她面前:“這是櫻桃奶酪,留給你吃吧!”
端木瑾一愣,口中呢喃著“舉杯消愁愁更愁”,忽然放聲大笑。
“姜小郎君好文采,可你怎知我是借酒消愁?”
“那不然呢?”
“我是開心,高興……甘院長出關了,我可以回太虛院了……”
端木美人笑著說完,突然一把拉住姜叔夜的衣袖,臉色驟變。
神色悲戚,聲音哽咽。
“我沒了爹,沒了所有親人,沒了家,我端木瑾自問心存善念,從無惡行,為何老天這般待我?你說,你說我是不是天煞孤星,一生終將是無根浮萍,明月無影……”
端木瑾說罷,一把推開姜叔夜,放聲痛哭。
嘴里聲嘶力竭喊著“為什么,為什么”三個字,一時間令得姜叔夜手足無措,只好站在原地發(fā)呆。
寂寥夜空被她的哭喊聲刺破,悲愴凄涼。
俄頃,姜叔夜上前扶著她的肩頭,使勁一晃。
“聽我說,這一切與你無關,端木仲和國舅二人勾結南方的黑袍毒士解星河,擄劫了一百多名無辜女子,年紀與你一般,知道嗎,他二人打算將這些女子推入深淵,以處子精血祭祀魔龍,此等惡行,該不該死?”
被姜叔夜這么一嚇,端木瑾登時清醒了幾分。
聽著他嘴里泯滅人心天理難容的惡行,腦子里登時一片空白。
姜叔夜繼續(xù)道:“其中一位叫姚娘的女子,是我朋友青梅竹馬的戀人,結果被端木麟削去四肢,挖去雙眼,活生生疼死在甕缸里,你說這個畜生,該不該死?”
端木家聳人聽聞的惡行,一樁樁,一件件,說得端木瑾寒徹心扉,五內如焚。
最后,姜叔夜實在忍不住,告訴了她事情真相。
“端木仲是我親手所殺,端木皇后飲下鴆酒,也是我一人所為,至于抄家滅族,那是端木一族應有的下場和報應,若你想報仇,我姜叔夜就在這石屋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