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汽笛聲響起。
鯉猛地從地上坐了起來,驚慌地環(huán)視四周,呼吸十分急促。
又一次,夢見了那艘船。
海風(fēng)夾雜著夜晚的微涼迫使他重新躺下,巷尾的煤油燈安靜地發(fā)著光,照亮了他的左臉,也照亮了那道從左眼到下巴的蜈蚣一樣的疤。
嗅著獨屬于夜晚的味道,他又失眠了。
自出生起,他的記憶中就只有嘈雜的碼頭,來往的船只,他甚至沒見過他的母親。撫養(yǎng)他的,是碼頭酒館旁的那些失業(yè)工人,也就是流浪漢們。據(jù)說,他是從海里撈出來的,那晚,在暴風(fēng)雨中艱難歸航的漁船被巨浪高高托起,水手死死地扒住了船舷,慌亂間,他聽見了類似于嬰兒啼哭的聲音。自己一定是幻聽了,他如是想著。這時,另一個水手驚訝地大喊:“快看海面!”眾人回過頭去,只見洶涌的海面上,漂浮著一個小巧的籃子,里面的嬰兒大聲地哭叫,他的左臉滿是鮮血,更詭異的是,他仿佛是在靜水中漂流,完全不受浪潮的影響。顛簸的漁船與平穩(wěn)的籃子,形成了奇怪的對比,畢竟,那可是整個港里最大的漁船了,甚至還裝有汽笛這種稀罕玩意。
風(fēng)雨中,水手們還是將他撈上了船。
回到港口,暴風(fēng)雨突兀地停了下來,整個港口都慢慢地陷入了濃霧之中。這時,水手們才看清,那籃子竟是活物!細密的觸手緩緩蠕動著,并沒有傷害水手們的意思。只是將嬰兒放下,隨即緩緩?fù)巳牒V?。而那男嬰竟不再哭叫,左臉的傷口也已?jīng)愈合,水手們都愣在了原地,其中一人提議:“這樣吧,我把他帶回家養(yǎng)著,過幾天送到孤兒院去,你們不要對外聲張,成嗎?”其余人自然是紛紛點頭,畢竟,大家都害怕這個詭異的怪胎,在船上發(fā)現(xiàn)他那宛若活物不斷蠕動的疤甚至還會伸出舌頭來時,他們就從一開始的關(guān)愛與呵護轉(zhuǎn)變?yōu)榱藚拹?,他們聽見他哭喊,就踹過去,叫罵道:“怪胎!安靜點!”
男人帶他回家后,男人的孩子看見了男嬰臉上猙獰的疤,厭惡地叫喊:“爸爸!你為什么帶了一個怪物回來!”男人面色沉了下來,“住嘴!”他喊道。孩子縮了縮脖子,回了臥室。
半夜,男人看著嬰兒臉上蠕動的傷口,只覺背后發(fā)寒,隨即去壁爐里夾出了一根柴火,用燃燒的那頭死死按在了他的臉上……
幾天后,男人一家燒焦的尸體被人們發(fā)現(xiàn)。而船上的那些水手,也都相繼死亡,或是意外,或是重病,而那霧,也終年縈繞著港灣,此處便得名為:霧港。
后來,街頭的流浪者們在廢墟里扒財物的時候找到了他,他們雖然窮困,但卻把能搞到的最好的全都給了他,一幫糙漢子,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一個小孩子,違和中又帶著溫情。幸好,他沒有遇到霧港那些頑劣的孩子們。但是流浪者們并沒有告訴他,他具體的來歷,只告訴他他是從海中撈出來的。
他翻了個身,嘆了口氣,他攢下的工錢已經(jīng)足夠買下一處窩棚了,雖然是最破舊的那種,但是他不想離開叔叔們,只有在他們身邊,他才能安下心來。他不知為何,能不受濃霧的影響,甚至在霧中能看得更遠,而且身置霧中時,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也許,這也是他不愿買下內(nèi)陸村鎮(zhèn)的窩棚的原因吧。這條巷子雖然有些臟,但起碼只有八個老鼠窩,已經(jīng)很好了。
最近,疤好像有些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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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隊員看著眼前的濃霧,問一旁的女生:“鱗小姐,真的要去霧港考察嗎?”他的眼中緊張,迷茫與畏懼揉作一團。少女抿了抿嘴:“來都來了,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彼⑽⑻ь^?!袄^續(xù)前進?!?p> 這里的旅館,怎么連個鏡子也沒有!眼前的房間破爛不堪,但確實能看出來,這里確確實實地被精心打掃過了,只是空氣中仍然有一股霉味。鱗緊緊皺著眉。這里還是鎮(zhèn)上最好的旅館!她已經(jīng)不敢想象霧港的其他地方了。索性放下行李,準備先休息一下,但她剛一坐到床上,被子里就突然竄出了幾只老鼠。她迅速起身,厭惡地環(huán)視了一周,四處敲打,確認沒有其他老鼠后,無奈地住下了。
這一次出來,有要務(wù)在身。霧之神的子嗣似乎降生在了這里,并被人類盜竊,導(dǎo)致這一整片海域都蒙上了濃霧,而霧神也勃然大怒,沿海城市被腐化浪潮襲擊的頻率大大增高,現(xiàn)在只有歸還子嗣,否則沿海的城鎮(zhèn)將被完全腐化。霧之神是外神猶格·索托斯的化身,塔維爾·亞特·烏姆爾,原本是十分慈悲的太古永生者,但如今被另一化身亞弗戈蒙腐化,變得狂暴無比,祂將自己原本透露微光的面紗化作了漫天的濃霧,并放出被腐化的眷族,肆意屠殺,讓腐化蔓延。
次日早晨,不出意外,又是大霧彌漫。若是沒有鐘表,也許人們永遠都無法分清白天與黑夜了。房門被輕輕叩響,打開門,一個相貌一半英俊的少年走了進來——他的左臉戴著面具,因此只有一半英俊。鱗輕輕抬了抬眉:“早餐的話,就放在那邊吧?!滨幧贤暝绮?,將餐車推了出去。“祝您有愉快!美麗的女士!”
她真美啊。鯉不自覺地笑了。有了鱗,他打工都勤快了不少,每天都樂呵呵的,雖然共事的那些人都說他這個怪胎瘋了,但是,誰在乎呢?反正,每天早上都能見到那位小姐。
霧港的天氣很適合連軸轉(zhuǎn)呢。鱗如是想。這半個月來,這片海域已經(jīng)考察完畢,基本可以確定,這里就是霧神之子所在地,只等增援到來,控制住霧神之子并送回霧神那里。
這半個月,她也和那一半英俊的少年熟絡(luò)了些,兩人時常打鬧,她真的很喜歡少年那幽默的性格和那過早出現(xiàn)在他身上的幾分成穩(wěn)重,他會從街角的花店順幾束玫瑰來送給她,晚上也會來陪她聊天,聽她講霧神與腐化浪潮。她本來是不相信一見鐘情的。但是她確實是開始考慮和他交往了。只是,少年一直不愿意摘下面具,她一直無法見識到他的另一半英俊。
這天,鯉送完早餐,剛把餐車推出去,本人卻又走了進來?!斑@位親愛的女士,需要滅鼠服務(wù)嗎?”他稍顯笨拙地鞠了一躬。鱗抬眼看著他,歪了歪頭:“你行嗎?”她并不認為眼前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能治理那些老鼠?!巴耆珱]問題的!誠惠10元,謝謝合作?!彼槌鰩讖堚n票:“不用找了。還有,別叫我女士,叫我小姐。我才沒有那么老?!?p> 鯉眼皮一跳,迅速收好,“服務(wù)過程中請您不要看,會有一些血腥?!摈[笑了笑,閉上了雙眼,下一秒,窗戶破碎的聲音響起。
“這是!腐化者!”他在她帶來的書上面見過一些畫像,很快便認出了這奇怪的生物。
鱗趕忙睜眼,只見一個人型生物將鯉牢牢按住,正向著他的腦袋咬去。她慌忙起身,從行李箱里抽出了一把柴刀,回頭正要砍下去,但眼前的一幕讓她愣在了原地。
鯉剛才就覺得疤要裂開了。半個月以來,一直十分的癢,而今天卻變成了鉆心的疼痛,只覺得要撕裂開?,F(xiàn)在,自己被一個渾身腥臭的東西按住了,它那藍綠色的皮膚上掛著海草和漁網(wǎng),仿佛是剛剛?cè)诤隙傻募∪饫锩孢€鑲嵌了幾條死去的魚,它張著那和下水道一般無二的口器,向他咬來。它的頭就像是禿頂?shù)娜嗽陬^頂又長了幾個巨大的腫瘤,還會流淌出膿水……鯉的左臉,毫無征兆地裂開了。面具掉落,他左臉的疤張開,彈出幾根觸手,狠狠將那腐化者纏住,拖向了疤裂開之后形成的第二張嘴。他的整張左臉張開,包裹住了腐化者的頭,里面十?dāng)?shù)層的尖牙不斷地噬咬,腐化者的頭被擠扁,咬碎,一旁的鱗手中的柴刀掉在了地上。她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幕。這不是那個,從花店順玫瑰來送給她的鯉!這不是那個每天早上溫和地問候她的鯉!這不是那個她暗許芳心的鯉!這不是那個只有一半英俊的鯉!鯉茫然地扔下了孵化者的尸體,看向鱗,問:“怎么了嗎?”他的兩張嘴一起開了口。他將掉落的面具重新戴好。鱗開始慢慢后退,呼吸急促。鯉走上前去,鱗慌忙躲避,卻直接摔倒在地,他抬起手,幫她擦了擦汗:“被我嚇到了嗎?”
眼淚順著鱗的雙頰流下。
“別哭啊,我沒那么可怕的。不就是多了一張嘴嘛!”鯉似乎明白了自己現(xiàn)在的狀況,他不怪鱗,沒人會喜歡一個左臉是張嘴的怪胎。停頓了幾秒,他看向鱗:“腐化者不會單獨出現(xiàn),也就是說,腐化浪潮要來了。地下室那里可以緊急避難,我?guī)闳グ??!摈[費力地站了起來,鯉趕忙上前攙扶,卻被鱗輕輕推開。鯉楞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鱗急促地喘息著,踉蹌地后退,她不停地說著對不起,眼淚讓她無法看清眼前的人?!皩Σ黄?,真的很對不起,但是我不能——”“沒事的,我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我走了,你快去避難吧?!滨庌D(zhuǎn)身離開,順手帶走了地上的尸體。他不是第一次被討厭,只是這一次,很難受。
他來到海邊,大霧彌漫,可見度甚至只有一米左右?!鞍此@么說的話,那我就是那個霧神的兒子了吧?!滨幩坪跤浧鹆耸裁矗╋L(fēng)雨肆虐的海面……夢中的那艘船……他眉頭緊鎖,為什么總是想起那艘船啊……
前方的霧中傳來了怪異的吼叫。來了。他并不能單挑所有的腐化者,但是,只要自己回到霧神身邊,那么腐化浪潮就會結(jié)束吧。
腐化浪潮席卷而來,形態(tài)各異的怪物瘋狂地向他涌來,它們相互撕咬,只為能先一步來到他身邊,他閉上眼睛,靜靜等待它們帶走自己。
地下室中,鱗雙目無神地看著墻壁。她已經(jīng)開始想象浪潮后的場景,霧神降臨,四處都是火焰與廢墟,街道間不斷向起爆炸的聲音,碼頭被染成了血色,人們驚慌失措地四散奔走,卻接連死在怪物口中,世界不復(fù)存在。她到現(xiàn)在也認為鯉是向著內(nèi)陸離開,將災(zāi)禍散布,這也許是霧神布下的局,子嗣不是無意間被丟失的,這只是一個進攻人類的理由罷了……
碼頭上,鯉渾身鮮血。這些怪物一直在攻擊他,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帶走他,他無法脫身,只能不斷地逃跑,解決那些近身的敵人。他不能去地下室,那樣肯定會把浪潮引過去,他只能盡力地向燈塔跑去,將怪物聚集到那里,等待浪潮退去。
深沉而令人瘋狂的歌聲響起,霧氣幾乎凝成了固體,伴隨著嘶啞的圣歌,霧神降臨了。鯉頭痛欲裂,下一刻,一根觸手卷起了他,將他送到了一個令人作嘔的海怪面前。他的左臉不受控制地打開了。眼前的海怪,就是霧神了吧?!拔业淖铀?!”一種時粗時細的雜音響起,鯉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聽懂這雜音的意思?!拔倚枰?,向大陸內(nèi)部行進!為我散布疫病,并給予我……”海怪的幾百雙不同大小的眼睛同時瞪大。“一個清洗這星球的理由!”祂將鯉放下,腐化浪潮緩緩?fù)巳?。“我賜予你……原本應(yīng)有的力量……”隨即,霧神在那詭異的圣歌中離開了。
鯉的胸口與腹部,又裂開了兩道口子,胸口涌出了大量的觸手,腹部又是一張巨嘴,他倒在碼頭上,這些東西,正扭曲著他的精神。過了一會,他拖著身體爬上了燈塔,奮力敲響了鐘。
人們聽到鐘聲,紛紛從地下室走了出來。
鱗回到房間,正收拾行李準備離開,這時,房門被敲響了。鱗匆匆開門,鯉直接走了進來。鱗緊張地看著他,卻還是繼續(xù)收拾行李。“我是霧神之子。”鯉開口了,眼睛瞟向別處。“我知道,所以,你是來滅口的嗎?”鱗始終保持著戒備狀態(tài)?!拔襾砗湍愀妗?,告別?!滨幟蛄嗣蜃臁!叭绻宜懒?,霧神就不會繼續(xù)入侵了,對嗎?”鱗頓了頓:“是的,這些,你不是心知肚明嗎。”“好吧,旅途愉快?!滨巼@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鱗面色狐疑,這家伙,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她拎起行李,正要開門,敲門聲又一次響起。
又是鯉?!澳阍趺椿貋砹耍俊薄斑?,我忘了,這個,是給你的。”鯉慌張地塞給她一個煤油燈,又慌張地走了。鱗看了看手中的煤油燈,思索了一陣,還是帶上了。
鯉用自己攢下的錢,為叔叔們買下了一間小木屋,自己則是用剩下的,租了一艘小舢板,駛?cè)肓嗣造F海域。
路上,腐爛的尸體將海面點染成了黑白相間的詭異圖畫,時不時有巨大的不可名狀的巨物張開深淵般的口器,吞下一大片的死尸。隨著孵化者逐漸變多,他靠近了霧神的宮殿。他吞噬了許多腐化者,并將它們的一些部位用觸手固定在自己身上,慢慢地,他融入了他們。
路上,壓抑的霧氣將道路氤氳成了灰白朦朧的未知領(lǐng)域,即使是隊中一些老車夫也認不出路來。隨著濃霧變淡,隊伍接近了人類的城鎮(zhèn)。當(dāng)她在夜晚想點燃那提燈時,打開燈罩,里面滑落出干燥的玫瑰花瓣,深紅,有些發(fā)黑。里面沒有燈芯?;ò昀锊赜幸环夂喍痰男拧9P跡并不好看,但能看出寫得很認真。
親愛的鱗女士(劃掉)小姐:
不知道你何時會發(fā)現(xiàn)這封信,也許是第二天,也許是第二年,也許,永遠也不會看見。但是,我想說,我可能愛上你了。也許是年少的懵懂,也許是未成熟的真情,總之,我可能真的愛上你了。
我深知我們無法走到一起,畢竟你我不是一路人,甚至可以說不是同一物種。愿你能遇到一個每天早上都能為你帶來玫瑰的人,愿你遇見比我愛你的人,愿你能遇見長相廝守的人,我親愛的小姐,我真的很想念你。請答應(yīng)我這荒唐無理的請求:請記住我吧,哪怕只記住我的愛也好,希望在你年邁的時候,還能記起曾有一個人喜歡過你,記起他只有一半英俊。
信紙上,多出了幾個藍莓大小的,灰色的圓圈。
他混入了霧神的宮殿。他要殺死霧神?;蛘?,殺死自己。
霧神早就認出了他,祂將鯉拿到了面前,幾百只眼睛都瞪著他?!盀槭裁?,不聽話呢。”宮殿開始顫抖?!皼]有什么,能瞞過神明。哪怕是你,我的孩子?!滨幦讨钏^痛的雜音,說:“為什么,不,早點,把我,揪出來,殺掉?!彪s音突然波動起來,霧神笑了?!吧袷呛軣o聊的,你的小把戲,讓我有樂子可找。你并不能阻止我重置世界,所以,陪你多玩一會也沒有什么問題。你已經(jīng)沒有用了,看在你讓我開心的份上,讓你在最后的時間里去陪陪你的小女朋友吧?!膘F神將鯉送走后,順手拍碎了宮殿外的漁船,上面那些腐化的水手也一同消散。船上的汽笛在震蕩下響了幾聲后,就沉寂下去了?!罢媸菦]用?!?p> 馬車正行進著,鱗一遍一遍地看著手中的信。車夫慌張地喊:“前面突然出現(xiàn)了個人!要撞上了!”下一刻,人仰馬翻,馬車也隨即倒下。鱗從車廂里爬出來,正要責(zé)問車夫,卻看見了被馬壓住的鯉。
四目相對。
鱗小跑過去,正要說什么,鯉卻直接了當(dāng)?shù)卣f:“我愛你?!闭∨艿镊[聽完,一個踉蹌摔在鯉身邊。她太激動了。鯉認真的看著她。鱗攏了攏頭發(fā),沒再站起來,對上鯉熾熱的目光,紅著臉偏過了頭?!岸⒅腋墒裁础薄办F神,要重置世界了?!摈[僵住了一下。“至少,最后這一會,我能和你在一起?!滨幰琅f認真地看著她。她這次回過頭來,同樣認真地看著鯉。
一旁的車隊正喧鬧地整頓著,馬匹嘶鳴,人們大喊大叫,但是,鯉卻聽不到一點聲音。他想聽清,鱗正要說的那句話。
越靠越近。
“我也——”
長長的汽笛聲響起。
這一次,誰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