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2月,豫北小山村。
天色黛青,我掙了一天的工分,扛著鋤頭抹黑往家走。
不遠處的樹林里,貓頭鷹一聲聲的嚎叫著,也催著我加快了腳步。
家里的木門半掩,靜悄悄,沒有飯香。
我貓腰走到堂屋,透過門縫,搖曳的煤油燈,忽閃忽閃地落在爹和娘的臉上。
“大金還是要去”娘嗚咽著,手里的針線活卻沒停,
“嗯“許久之后,爹吐了一口旱煙。
“你們爺倆一個脾氣,犟驢!”娘壓低聲音,說完這句,放下了針,沉默不語。
我退出門縫,摸著墻根走到西屋,大哥正往粗布床單里塞東西,不大不小的包裹,看著比我還輕。
“大哥,你真的要去???”我悄聲問,
“對!小妹,以后家里和爹娘就靠你了”
“不是只去3個月么,冬天也沒什么活兒,家里還是得靠你”
大哥“嘿嘿”不語,鼻子里噴出的氣都快把煤油燈給吹滅。
每日的工作還是一成不變,除了大哥不在。
我每天還是跟著爹娘去公社領任務,賺工分。
口渴時,就去村里唯一的水井處,打上一桶冰爽的井水。
空閑時,也常常跑到隊里的藝術團,學唱《紅梅贊》。
這天傍晚,我剛唱完《紅梅贊》下臺,村長家的閨女李林沖我走過來,
“大云,你可真清閑,你娘真有手段”
“你說什么呢?”我有點目瞪口呆,
“你娘讓你大哥出去,不就是為了可以多掙工分么?”
我一向口齒笨拙,不善于爭辯,紅著臉回家。
前面娘正好從水井那打完水,擔子上兩桶水晃晃悠悠,我走過去猛得一推擔子。
“你個兔崽子,發(fā)什么瘋?!”娘在后面罵道,
我氣沖沖到家,爹正在院子里燒鍋,口里的旱煙一口口的噴,分不清是什么煙。
“丫頭,過來,燒水!”爹瞇著眼,懶散的叫我。
我沒搭理,拖鞋躺在冰涼的炕上,心里抱怨到,“自從大哥走后,娘連炕都不燒了,果然是不疼我”。
一會兒,娘歪歪扭扭,挑子擔子回家,拉爹進屋,倆人細細簌簌說話。
半小時,爹端了米粥和白面饅頭給我。三個人賭氣一般的,未曾說話。
一夜無言。
清早我還是跟著爹娘去領工作,田里陸續(xù)有大爺大娘們過來。
一群人看到我娘,開始紛紛搭話,自言自語:
“大金他娘啊,你還這么賣命干活兒呢”崔嬸的大嗓門,堪比村里的喇叭,
“是呀是呀,你家三個人可以領四個人的工分,何必這么拼呢”
“說來呀,還是大金他娘最會計算?!?p> “平時這么老實,也不知道誰給她出的這主意”
“還能有誰,聽說是她那個在城里那個姓何的老相好”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
“嘖嘖,怪不得”
爹娘只顧埋頭干活。我惡狠狠的回頭盯了一眼,風吹過,分不清是不遠處雞場的味道還是他們的味道。
傍晚領工分,輪到我家,村長態(tài)度誠懇,
“大金他娘,家里要是有困難,記得跟組織說”
“我家一切都好”娘的臉上不見波瀾。
?但第二天,娘的眼睛是腫的。
不知所謂的流言蜚語,并沒有隨著我娘的沉默而消失。
大哥離家的一個月后,我城里的何叔叔突然來訪。
正是下工時候,路過的人,不停的回頭張望著,時不時還竊竊私語。
我正挽著娘,給她看今天手心磨出的泡。突然,娘的身體一震,微微發(fā)抖。
我順著娘的目光,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夕陽下,陽光照在他身上,光線似乎變得都筆直起來。
他胳膊里挽著一個包裹,圓圓的。
爹娘讓我去燒水、泡茶、洗青瓷杯。水還未開,我便聽到娘的哀嚎。
透過門縫,煤油燈下,看不見爹吐出的旱煙泡。爹抱著娘,何叔叔抱著他倆。
屋子里發(fā)霉的潮氣,似乎突然撲面而來。這樣的風,掀起來何叔叔帶來的包裹,是個綠色的鋼盔。
我永遠記得1979年3月的凌晨,村里南頭岸下的樹林,茂密處像是個黑洞,似乎有東西嗚啊嗚啊地在召喚人,尤其是娘聽的真切,她還說那口水井里,飄飄蕩蕩的有個人影也在叫她。
1979年的5月,天氣逐漸炎熱。
爹一個人去田里干活,我繼續(xù)守著娘,和娘躺在炕上,聞著娘身上溫熱的難聞的氣息,聽著她講著大哥的故事。我聽著聽著,有點犯困,迷糊中似乎有鑼鼓聲從遠處走來,夢里出現(xiàn)大哥的笑臉。
大哥跪在娘面前“娘,你的大金回來啦!”
“真的是大金么,娘不是在做夢吧?”
“娘!”
我猛得驚醒,大哥精瘦的臉,真的在床沿上。
娘也坐了起來,拉過自己和大哥的胳膊,分別狠狠咬了一口。
“我的兒,真的是你?”
大哥身后,村長帶著一隊人,歡欣鼓舞。比大哥胸前的大紅花還耀眼。
村長走過來,握著我娘的手,“大金他娘啊,感謝你為國家生了個好兒子,你是偉大的!你們一家是咱們村唯一的“光榮之家”了”,一道金色的匾,舉在我娘身邊。
過后的幾年里,村里人見我爹我娘都會夸他們,我娘總是淡淡的報以微笑。
很多年后,我娘告訴我,何叔叔是大哥大金的隊長,也是他的紅色引路人。他帶來的鋼盔頂上,有個洞,那是子彈穿過留下來的,大哥頭上留下的傷疤是歷史的見證,也是再生的記號。
娘常說,送兒子去戰(zhàn)場,不是我偉大,是因我兒有信仰,我相信我兒,這就是我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