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吾幼貧老濟孤兒 老吾老幼子感親恩
話說那日王慎獨在酒樓上見到寶釵,心生愛慕,就讓福源、順澤去打聽,這順澤一貫愛偷懶耍滑,平日里素來愛指使人干活,就指派福源去打聽,獨自往花街柳巷里去了!福源也早已明白是何事,只過來與寶二奶奶請安,有意叮囑道:“寶二奶奶今日在集市上的事被那王三爺見了,他平素就是個花腸爛肚的人,見了二奶奶竟看上了,叫我來打聽,回頭我回去只胡說二爺去了外頭,你只認(rèn)錯了人鬧了一場,愿他死了心,若是不死心還望二奶奶早作準(zhǔn)備?!?p> 薛姨媽連連遭厄,已如驚弓之鳥,一聽這話哪里還坐得住,就拉著寶釵道:“要不咱去躲躲,回金陵去吧!”寶釵只安撫道:“媽,金陵那兒哪留得下我們孤兒寡母的,您別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廝即是候門子弟,家里規(guī)矩自然也多,縱然想要也不敢強搶……茗煙……福源,你回去就這般說無妨,我定不說漏嘴?!?p> 寶釵打發(fā)了福源,就往李紈處去了。自搬離了賈府,李紈就病了,初時只是心悸胸悶,人懶待了些,原以為調(diào)養(yǎng)幾日就好,不想連著數(shù)月不見好,近來飲食懶待,眼目昏花,腦子時?;杪槪睦镞€念著賈蘭尚未成家,恐誤了他就想請媒人說親。
寶釵顧著妯娌情誼時常來探望,時常勸她寬心,這般來了又帶了些巧手點心,李紈只叫素云上茶,臥在榻上道:“你別見怪,我身子懶懶的,你來了我卻不能好好招待你,只有些薄茶水,我身子不好,蘭兒剛得了官,還需打算,倒是虧待你了!”
寶釵笑道:“你知道我一向不看重這些,以前只是礙著規(guī)矩,現(xiàn)今沒了家勢,反倒省了,你不拘想著這些,只顧好自己的身體,咱們這一脈也就蘭小子懂事出息,你往后日子長著,別的不去想,只想跟著他享福就好?!?p> 李紈嘆道:“我就知道你不計較這些,卻比其他親戚強,來我這兒打秋風(fēng)只說我刻薄,卻不知別人家的難處,蘭兒只得了個九品芝麻小官,我們孤兒寡母的只憑點積蓄過日子,又不比從前,不精打細(xì)算如何能過。”
說話間,這邊賈蘭從官府里回來就來李紈處請安,見寶釵在這里也問了聲安,只見他身量稍長,衣裳多少短了些,相貌脫了稚氣,人倒顯得清瘦了。見賈蘭說話總沒精神,李紈罵了他幾句就叫他回房歇著,吃些粥飯再做事,又與寶釵道:“你瞧瞧總是天不亮就起,晚上又總熬著,把人累得不成樣子,明知他們故意為難,無甚他法,只盼著熬過這幾年蘭兒站住了腳就好,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頭?!?p> 寶釵只搖頭嘆息,“到底是今時不同往日,憑蘭哥兒這樣出息,倒被連累了,好在還有你幫著打點,現(xiàn)只等他成家,若能得個好媳婦,能省一半的心?!?p> 李紈道:“我家那邊倒有幾個女孩相配,只是隔得遠(yuǎn)了,等我身子好利索些,就請媒人去走動走動,了了我這心事?!?p> 寶釵道:“你既有了主意,我也安心了,想來婚姻是人生第一等大事,需得好好思量?!闭f完,寶釵想及自身,不免有些傷神,怕李紈多問就只草草又客套了幾句,望著日頭沉了也就回去了!
李紈也不多留,讓素云打發(fā)她出門,就讓碧月扶著她來到賈蘭處,見桌上飯食還晾著不免心疼,問道:“他們可還為難你。”
賈蘭只不說話,又聽李紈問道:“前幾日張大人太太慶生,我隨了份大禮,怎不見好?”
賈蘭聽了急道:“您好糊涂,怎又花這些錢去填那些無底洞,不如辭了官留這些錢過日子吧!”
李紈斥道:“別說這些喪氣話,自古錢能通鬼神,只打點全了就好,俗話說富不與官斗,咱們這點錢若是沒個官位護著,早被訛沒了,你嬸娘常來無非也是想有個照應(yīng),怪你怪咱家倒的不是時候,再晚幾年就好了!”
賈蘭見李紈說話氣喘,就扶她坐下,勸道:“再晚幾年,怕我也得進(jìn)去關(guān)幾年,福禍相依,媽如今只保重身體,莫替我操煩了,我這就吃飯去,您去歇著吧!”
李紈叮囑道:“熱熱再吃?!?p> 賈蘭道好,目送著李紈出去,心里卻有些空落,見丫鬟掌燈,只道寒風(fēng)瑟瑟吹人倒,但求平安如意,畢竟?fàn)T光易冷卻,不經(jīng)一晃又一朝。
卻說李紈這病一拖竟好不了,到了四月正回暖時,突然咳痰迷心了了無常性命。賈蘭傷心欲絕只告了喪假,在家服孝,一連親戚如賈薔、賈蕓、賈菱等賈府未受牽連的男丁也都跟來了,一如邢夫人、尤氏、薛寶釵等女眷也過來幫著治喪,賈蘭一一款待了眾人,只人多招呼不來,就請賈菌幫著款待,一連七日也算忙過去了。
只待人散去,賈蘭方有了思親之時,心隱隱發(fā)痛,幸得賈菌在一旁撫慰,兩人備以微酒相聊,月輝清明,賈蘭用筷撿起一塊肉,嘆道:“想當(dāng)年這樣的糙物我是吃不到的,物是人非,連我媽的身后事都只能草草了事。”
賈菌卻道:“所謂孝心只一個心,比起你的寶二叔,你做的已經(jīng)夠好了,像他這樣有家不顧,甘愿去那青樓里跑腿,已是這樣的境地,還改不了這女兒堆里混的毛病,真丟了賈府的臉面,若不是聽賈薔說了,我親去瞧了,我還不信。”
賈蘭道:“他一向是這樣的性子,我們管不著他,說來我也服他能過這樣的日子,有時我也想不如去了功名利祿……行商販賣也好……日前喪事賈薔帶著一個極會做事的朋友名叫王素貞的……”
賈菌連連搖手道:“行行不易,別再說什么棄官的話,眼下雖苦卻能過,你要是真棄官了,便沒了這些,你我是讀書人的料,就往這條道上走,別錯聽了旁人?!?p> 賈蘭便不再提此事,可那王素貞極會說話,見他對買賣有興趣,來的倒勤,連連說他南下有一船貨物,是上等的絲絹布匹,到了京城必定好賣,只缺個走水路的錢,想他有些積攢,不如合伙買賣,各自都得個五分利。
賈蘭被說得心動,又想他與賈薔相識,更有宅子在這邊,總跑不掉,就答應(yīng)了他,初時只湊了五百兩與他,卻得了一百兩利錢,后來他又說要南下辦貨物,管賈蘭索要一千兩銀子,他一時心熱竟將宅子抵押了出去,直到夏至見人未回方有了疑慮,來尋賈薔方知二人不過是點頭之交,賈薔一聽也急了,氣罵道:“你怎不來問我就與他好上了,我做買賣認(rèn)的人三教九流都有,那日我與他在路上遇到,他非跟來我礙不過情面才帶他過來,你怎就信了他?!?p> 賈蘭聽了也急了,就說道:“那他還有宅子在這兒?”
賈薔道:“說是有宅子,也不知是不是他的,我跟你一塊去?!眱扇艘坏劳跛刎懠胰?,來開門的卻是個高頭大馬的漢子,聽了二人來意不由分說只打了出去,可憐兩人身形皆單薄,賈薔胸口挨了一拳,好似流星石錘;賈蘭腿被踢了一腳,卻像那金剛石棍。那人還往里拿了磚頭,二人顧著性命只得跑了。
恃強倚勢累兒孫,天道循環(huán)終有報
見賈蘭一瘸一拐的回來,素云趕忙上前迎接,碧月則到廚房叫粗使丫鬟燒了熱水敷腳。那素云道:“爺去見了薔哥兒可有什么結(jié)果?”
賈蘭道:“他說他和那王素貞不相熟?!?p> 素云道:“出了事只管撇清了,早說爺太輕易相信別人了,虧得菌大爺一直勸,爺只不聽,可憐咱太太攢了一輩子的積蓄,都沒了?!?p> 賈蘭心里正氣,一聽這個話也忍不住火大,直罵道:“你們怕是見我沒錢了也想說上幾句,既然不耐煩,回頭把你們都賣了,我治不了你們,你們就各自尋個精明能干的主兒?!眱扇艘宦牰脊蛳铝?,碧月連忙解釋道:“素云只是關(guān)心爺說錯了話,我們自跟著太太就陪著爺,怎會有二心,往后縱然是流落街頭,我們也跟著爺?!闭f著就拉著素云,道:“你見太太不在就沒人管你了,爺年紀(jì)輕方才被人騙了,好在還有個一官半職能過日子,要說好主兒,我們上哪兒找像爺這般好說話的?!彼卦坡犃耍接挚念^求饒,賈蘭這才作罷,隔日就往衙門去了。
只是因宅子做了抵押,賈蘭托著賈菌幫著尋住處,可巧那日賈菌順路去拜見了賈代儒,賈家私塾早關(guān)了,他只一個人守著房子過日子,人至暮年無親無故倒叫人心酸,便與賈蘭說和租到他那兒去,一來有了住處,二來也全了師徒之情,當(dāng)日賈蘭就備了禮去探望。
賈代儒已是兩鬢滄桑,眼如濁霧,穿著土灰長衫,踩著舊破靴,聽見有人來就拄著拐杖來開門,問道:“是誰?。俊?p> 賈蘭恭恭敬敬作了個揖,道:“師傅,我是賈蘭?!?p> 見是賈蘭,便心生歡喜,想賈府雖倒了他卻還能上進(jìn),拉著他左看右看,看著著實比自己的孫兒好太多了,又想及賈瑞,兩眼生淚,話也說不出來了,只用拉著賈蘭的手往里進(jìn),這屋里墻壁虎嚙,門窗皆漏,賈蘭見了不免心疼,想他老來無兒無女,著實凄苦,又想及自身枉費讀了這么些書考了功名,沒了賈府做靠山,竟這般不中用,連自個兒也養(yǎng)不活,只得租房過日子。
待兩人皆坐下寒暄了幾句,賈蘭這才站起道:“學(xué)生不才,前些日子錯信了小人,家當(dāng)都給人騙了,現(xiàn)如今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幸得菌兄弟提醒我來,知師傅這兒有房子租,特來相問,可還有空屋可住,不拘大小,只有片瓦就行!學(xué)生這兒還有塊玉墜子,就折幾日房錢。”
賈代儒見了那玉墜子,雖小卻十分精細(xì),再看賈蘭通身樸素,沒了往日華彩,知他剛沒了母親,又遇這樣的事,便道:“無妨無妨,玉墜子你留著就罷,人只管搬來,我一老叟要這個做什么,你們本是同宗,本該互相接濟,你只回去把東西搬來,我平日里孤單,正缺個人說話?!?p> 賈蘭聽了心里感激,執(zhí)意要把玉墜子留下,賈代儒又執(zhí)意不收,兩人拉扯了一番,賈蘭方拿了回去,讓素云碧月收拾了行囊,匆匆搬了過來。
素云見屋子簡陋,又與碧月同擠一床,滿心不喜,就道:“住這樣的地方,連個粗使的丫頭都不如,有道是田無溝水不流,咱如今與富貴是不相干的,怕是要搓磨死在這兒?!北淘虏换芈?,賈蘭在外頭遠(yuǎn)遠(yuǎn)聽了,知道留不住她,就叫了人牙子,用了十六兩銀子把她賣到了青樓去了。
命里有時終須有,古來怨氣招鬼神
庸人自有庸人福,安貧樂道渡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