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陜甘明顯開始轉暖,橫亙在王莊上游的大壩雖多,也終究攔不住所有雪山解凍傾瀉而下的水流。
生命是頑強的,四面八方匯集于涇水河的萬千細流雖然淺顯處還不足兩尺,但居高臨下的落差還是使得它如同一條銀龍咆哮,并立馬將原本死氣沉的沿途河岸變得生機盎然。
然好景不長,
崇禎二年四月初十,崇信往東五十里處的涇河河畔,懸浮在頭頂?shù)镍B群四散開來,仿若烏云壓頂。
又隨著朝陽升起,晨風將涇河吹得波光粼粼后,緩慢沉悶且密集的腳步聲從遠至近。
流賊,終是到來了!
交相輝映間,一群赤足者競相淌過,對著原本清澈見底的涇河久旱逢甘霖般的直接狂飲,且隨著陣陣躁動與歡呼,鳥獸皆散,涇河也瞬間變得渾濁不堪起來。
沿途的所有綠意生生的化為了肚中食物,這本該尋常,少有的水流過處,春風吹又生的堅韌給予遷徙的生物希望,反過來到了留下的屎尿糞便會給此處帶來肥沃。
但,這次不同!
遷徙的是人,而人實在太多了,放眼望去,有人面色虛浮眼白變得赤紅,有人大肚如孕中婦人,面色鐵青,人們遠道而來,少有人競相攙扶,多有人神情哀默與麻木,顯然是已經(jīng)妻離子散無有正常思維了。
“面浮而腫的是生吃腐壞人肉謝?!?p> “大肚者乃是觀音土填充過度者,終究是拉不出來,堵塞了腸道的將死之人?!?p> 無名山峁上,不少人打馬而來,待觀察片刻后,又打馬離去。為首者聽著別人的解釋心中滋味百般,最后也只能將無奈化為嘆息道:
“青天白日下,世間皆是鷹白眉呢!”
沒有逗留,李乘舟騎著火紅的馬兒向西,心中洶涌彭拜,流賊來了,屬于他的計劃也將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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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賊們也沒有停留,他們仿若毫無規(guī)律的磨盤,忽大忽小間,哪里來,哪里去,不知何為。
只曉得跟著領頭的大王一路西來,因路途曲折,輾轉數(shù)百里,至今已然算得上千辛萬苦,
卻歸根結底,大部分人啊!只混的一個妻離子散。
而在隊伍的中央,
馬守應戴著方巾,穿著長袍若不是刀削般的臉上寫滿了滄桑,單從服飾來看,倒是像一個干練的商戶。
但不為太多人所知的是,
馬守應做過邊軍,做個馬販,如今又因為造化弄人成了一方義軍統(tǒng)帥,就是沒有做過買賣。
馬守應很煩惱,如今他需要管著數(shù)萬人的生計,盡量要少些餓死人才對。
一路而來,雖有多有破縣攻略大戶的舉動,但也因為官軍阻擾追擊,丟失了太多財貨。
又因投奔人口實在太多,導致糧食總是短缺,時至今日,看似風光的背后,這位中年男人,頗為疲憊,卻不知何日是頭。
馬守應也想過停下來,但背后的官軍與旱災百姓就像一條吸血的螞蝗,推著他不斷向前。
而為了活命,沿途吃大戶是他們的唯二手段之子。但現(xiàn)在,而剛準備來崇信打草谷,卻發(fā)現(xiàn)蒼茫大地上除了地里種下的些許青苗,所有的大戶人家居然一個也無……
“稟大帥,附近的百姓全都不見,只在不少山峁見到人煙,但也結寨,。又城南發(fā)現(xiàn)一處營地,所有物件一應俱全,足以駐扎大軍。”
說話的是曾經(jīng)的邊軍兄弟,一言一行都是邊軍的行為動作,這讓馬守應與本地其他流賊明顯的不一樣起來。
“叫人去山頭去喊,就說跟隨咱們義軍破了崇信,分他們糧食……”
夾緊馬腹,馬守應疑惑越盛,自打延長過來,義軍不說人人相投,但百姓多有過來詢問之舉,哪里像如今這般,干脆無人問津是小事,居然一個個躲著不見,近乎明擺著的防備。
而現(xiàn)在,隨著極其規(guī)整的營地映入眼簾,初來乍到,仿若睡覺睇過枕頭般的貼心,卻讓人渾身不得勁。
“崇信狗官是何人,竟然如此得民心?”
馬守應皺著眉頭,想起前番不聽自己的話消失在崇信的張家兄弟,不由的有了些許想法。
“叫那姓宋的兄弟過來!”
不多時,隨著一陣馬蹄聲響,宋繩坦跳下馬來,單膝跪地,對著馬守應插手道:“馬帥,喚小人何事?”
“你去,每個地方查一查,那些新打的井水不要喝,叫兄弟們忍一忍,咱們自己先住在外邊,千萬莫要中了官府的奸計?!?p> 馬守應說話完畢,沒有掌聲與鮮花,只有部下于裹挾流民的疲憊與掙扎。
宋繩坦應聲而去,知道這是馬守應對他的不信任,便沒有多言。
直到晚間,馬守應方才住進干干凈凈的武康王廟,他已經(jīng)從保留下來的軍營痕跡知道,離去的民團
居然有五百多人,卻不知失去了城中還是逃往了他處!
至于其他可能?
馬守應呵呵一笑,一路上衙役驛卒衛(wèi)所兵那個沒見過?但哪個又攔住了他?
如此邊軍不出的情況下,他義軍就是天地任我行。
至于區(qū)區(qū)民團?能成氣候?見鬼去吧!
馬守應脫掉外邊的甲胄,長途奔襲是個體力活,漢水已經(jīng)打濕了他的長袍,隨著濕潤的南風拂過耳畔,渾身一陣輕松涼爽。
馬守應頗為自得,這一路已經(jīng)遠遠的甩開了官兵,他卻并不驕傲,因為他知道,官兵追不了這么遠,是因為他們不是缺兵便是缺糧。
但馬守應也缺糧,或者說,匯集在此處將近二十八路反王五萬以上的義軍都缺糧。
但他們是流賊,官府說的,沒有退路的流賊,糧草雖然是個問題,但永遠的,永遠的不需要全部人都吃飽,就像是他馬守應,他只要將手中的糧食喂飽他旗下的近千馬隊老營就行了,至于其他人,呵呵噠,若是想吃他的糧食,那得拿命跟他換。
“一龍,其他人呢?”
馬守應問得是一個看起來就像是馬匪的馬匪,此人臉上手臂上都有刀傷,這年頭,受了這么多傷還活蹦亂跳來看顯然免疫力極強,全名叫做賀一龍,是個匪號叫做革里眼的壯漢。
說來有趣,這年頭的人熟悉水滸,總喜歡給自己取個江湖名號,一來覺得夠響亮,而來掩蓋真名,將來招安什么的留條后路。
賀一龍看著五大三粗,而他自己也不大清楚的是,他算是馬守應的部下還是僅僅是臨時合營的伴當。
如今的陜西義軍就是這樣,今日你我聯(lián)合,待吃喝用度著急便分手離去各自尋找吃食。而強者總會得到更多的食物,也會吸引更多的弱者吸附。
這就像一個競賽,誰舉旗早殺官兵搶糧食多,誰就占得了先機,就比如說早先義軍中的王嘉胤和王二,但不同的是王二沒了,橫天王王嘉胤卻還活著?。?p> 活著的王嘉胤就像一桿最大的旗幟,又加上本身的身份吸引著有過邊軍經(jīng)歷活著正在邊軍作戰(zhàn)的人,所以如今他最強。
同樣的,賀一龍比馬守應要弱,所以現(xiàn)在他聽他的,好說得很!!
“小紅狼帶著大軍去了北邊劫掠,上天猴帶著五萬大軍去了南邊吃大戶,他們留下了傳音兵要我們帶五萬從正面進攻,到時候兵臨崇信,就是那甚么圍三甚么一”
義軍想要攻下崇信城,
沒辦法,崇信城外的沒有可供他繼續(xù)行軍的大戶,所以義軍首領們便只能將目光看向并不很想觸碰的堅硬城郭。
幸好,崇信城墻不過兩丈出頭,城中也向來少有防護,想來攻下并不難。
而聽聞大伙這個五萬,那個五萬的,似乎聲勢駭人。
馬守應啞然失笑,現(xiàn)如今義軍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慣,真真是左一個大王又一個元帥,早上號稱八萬虎賁,晚上鉆進山里便還敢嘴硬號稱十萬王八,總之怎么唬人怎么來,生怕是名頭小了官兵看不上一般。
馬守應有些自傲,在他看來,如今的陜西義軍中能稱得上反王的也就一個半,一個是邊軍大王王嘉胤,半個是悍匪王左桂和那闖王高迎祥,至于其他,都他娘的是帶著幾百號鐵器都不齊全的泥腿子卻膽敢當皇帝的主。
而至于自己嘛,五百輕騎,五百多刀手,其中加上兩百余邊軍弟兄,他誰都敢叫板。
“崇信是個鳥地方,浪費時間不值當,固原還有楊麒,咱們惹不起。但如果楊麒真敢過來,咱們去山里躲幾天然后去平?jīng)觯抢镉忻魍サ鸟R政,以前老子在那里販過馬,那里面啥都有,咱們去搶?!?p> 夜色中高高升騰而起的篝火映在臉龐,馬守應三十來歲,刀削般的輪廓上有些經(jīng)年的風霜氣質,他拍了拍手,看著不說話的眾人沉著繼續(xù)說道:
“但現(xiàn)在,咱們還得趕緊的進軍,待崇信城破劫掠一番,不然,這崇信城下的大戶一個也無,到時候沒得吃的,隊伍可就得散了?!?p> “明日,就明日,拿下崇信城。便有吃得了!”
馬守應神情淡漠,看著仿佛在夜色中顫抖的縣城,似乎極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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