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jīng)沒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可言了,但我還是在早晨七點鐘規(guī)律地醒來,沏茶、讀書、看報,然后去學習、研究。十點一到就是我固定的休息時間——說實話我簡直是在煎熬著等著這個時刻——我會聽聽音樂,看看電影——盡是些文明的遺產(chǎn),所謂的高雅的情操。休息的時間如此短暫,整整一天幾乎都忙碌在書籍資料和操縱臺前,然后又是同樣的一無所獲。這時我是多希望有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也許他是我的助理,也許她是我的愛人,幫我解決這千頭萬緒的難題,至少能在我萎靡不振的時候安慰一下我、照顧一下我,不過這些我都是不敢多想的。晚上十點鐘,當一切的日程全部結(jié)束的時候,我竟然驚人地呆坐在桌面前,面對著一本空白的筆記本——我想要寫日記,雖然這不在我的日程之內(nèi),我也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更沒有人教過我怎么樣做,但我無論如何都要寫點什么,不是為了記錄,只是單純地為了讓世界多一個和自己交流的聲音。然而,我的思緒盤根錯節(jié),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從何寫起,足足呆坐了一個小時,才在泛黃的紙張上寫下這樣一句話:“孤獨如死亡,永恒不滅?!?p> 我的孩子們,你們也許無法想象這是一番怎樣的場景,我又是為什么每天如此焦頭爛額、如此孤獨無助,但在當時,作為地球上僅存的一個人類,我的每一天就是這樣在不安和孤獨中過來的。我知道我只有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成功地掌握人體克隆和胚胎繁育技術(shù)才能使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延續(xù),然而致命的孤獨卻像山谷里空幽的回響一樣九轉(zhuǎn)不絕,折磨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我已經(jīng)培育過了上百個胚胎,但存活最長的甚至都沒能超過七個月。我還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究竟是基因編輯的錯誤還是胚胎培育過程中的錯誤。繁衍生息——這件在自然界無比簡單而自然的事情一旦脫離了母體和子宮竟變得如此復雜。我逐漸意識到憑我一人就算到死也未必能成功掌握這項技術(shù)。
但是還有誰能幫助我呢?我已經(jīng)強調(diào)過了,這個時候我是地球上唯一的人類。我也曾存在過僥幸和幻想,也許在基地外這片永夜和廢墟瓦礫之間還有人頑強的幸存著,但顯然這是不可能的,是荒謬可笑的。且不說在千年的永夜中如何找到賴以生存的補給,就是在已知的其它所有的基地中,最后一座也早已在百年前宣布消亡,從此無線電靜默了下去。我所在的基地,在這座基地里曾經(jīng)存在過的這批自稱“亞當騎士團”的人,是這個地球上的最后一批人,到我這兒也就成了地球上的最后一個人。當然,這種局面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造就的,而是要追溯回一千五百年前的物種大滅絕——一枚直徑約四十七公里的隕石躲避了所有的天文探測,毫無征兆地墜落在了歐洲西部,幾乎在一瞬間就造成了十億人的死亡。當然,那時地上的人類是無比繁榮而且強大的,我只能想象這對于八十億人來說是怎樣的沖擊與震撼。然而真正的浩劫才剛剛開始。
浩劫的第一個紀元是地質(zhì)災難的紀元,劇烈的板塊運動帶來的地震、海嘯和火山噴發(fā)在二十年內(nèi)又奪走了十億人的生命,空氣中的硫氧化物濃度已經(jīng)達到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地步,不過人類璀璨的工業(yè)生產(chǎn)能力擺平了這些問題,可以抵御沖擊的避難所和防毒面具保護了所有的幸存著。
浩劫的第二個紀元是永夜和戰(zhàn)亂的紀元。由于遮天蔽日的灰燼和有毒的空氣,糧食產(chǎn)量在接下來的一百年里驟減,幾乎到了顆粒無收的地步,為了能夠解決糧食問題,聯(lián)合政府一方面開發(fā)著化學合成糧食的技術(shù),一方面也在為最壞的情況做打算:利用溫室來生產(chǎn)糧食,這需要消耗大量的電力,單憑僅有的產(chǎn)能僅夠維系一億人的生存,而產(chǎn)能擴大的速度根本無法彌補糧食減產(chǎn)的速度,也就是說,必須有計劃地犧牲余下的五十九億人。
人們終究是等不到化學合成糧食的到來,在每天都有人餓死的境況下,各國民眾都群情激憤,矛盾日益尖銳:農(nóng)業(yè)強國與農(nóng)業(yè)弱國之間的矛盾,能源強國與能源弱國之間的矛盾,在同一個國家內(nèi)還有各種錯綜復雜的階級矛盾,一切的矛盾都在針對著同一個問題:誰,真正有資格活下來。矛盾最終還是演化成了戰(zhàn)爭,工業(yè)戰(zhàn)、信息戰(zhàn)、最后演化成核戰(zhàn),然后又變成最血腥丑陋的巷戰(zhàn)。戰(zhàn)爭的立場也從最初的國家和國家之間,變成了民眾與政府之間,再變成團體與團體之間,最后又變成個體與個體之間。為了爭奪那僅有的、不可再生的生存資源,在那寒冷而黑暗的永夜,無數(shù)的槍火此起彼伏,替代了那曾經(jīng)永恒高掛的星空。長達百年的戰(zhàn)爭摧毀了近乎一切的工業(yè)基礎(chǔ),此時地球的總?cè)丝跀?shù)實際已不足一億,但對于殘存的工業(yè)來說也已經(jīng)成為天文數(shù)字而無力負擔,人們不得不繼續(xù)進行無止境的殺戮,聽起來真是十足的諷刺。不僅如此,核戰(zhàn)爭帶來的核冬天使得地球的環(huán)境進一步惡化,幾乎所有的脊椎動物在不到百年的時間里先后滅絕,人類已無可避免地墜入滅亡的深淵。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可以說是群體層面的道德覺醒,人類自發(fā)地停止了內(nèi)戰(zhàn),并重新形成各種類似于政府的組織,他們自稱:“騎士團”,為了像中世紀的騎士那樣富有使命和榮譽感。而且他們也確實做到了,被騎士團吸納的幸存者都自覺地承擔起了復興人類的大任,甚至會在需要的時候義無反顧地獻出自己的生命。各個騎士團雖然地域不同,但交流非常密切,他們建造起自己的基地,用盡全部的聰明才智思考并實踐著復興人類的方法。這也就是末日的第三個紀元,騎士團紀元。這是一個長達一千兩百年的紀元,這個紀元的幸存者盡管經(jīng)歷著前所未有的苦難,但總是積極樂觀的,人類滅亡對于他們而言更是無從談起。文學和藝術(shù)也在廢墟上奇跡般地復蘇了,這個時期的文學和藝術(shù)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能量,仿佛這是一個欣欣向榮、安逸祥和的年代。騎士團紀元為人類的滅亡按下了剎車鍵,但由于惡劣的環(huán)境和蕩然無存的工業(yè)體系,人類總數(shù)事實上還是一直在銳減,最終幾乎就要定格在五萬人。而空氣中的含硫量此時也因為硫細菌的繁殖和投放在不斷減少,一切似乎終將結(jié)束。
可事實并非如此,在第四個紀元——我把它叫做亞當紀元中,七百多個騎士團在兩百年的時間里相繼滅亡,原因有很多,聽起來稀奇古怪,但總結(jié)起來實際非常簡單明了:一是人類種群已經(jīng)小到無法承載輝煌的文明,大量的科學技術(shù)在傳承的過程中流失,人類已經(jīng)在事實上不具備創(chuàng)造力;二是人類種群已經(jīng)小到失去基因多樣性,千奇古怪的遺傳病開始在僅有的群體中蔓延,最終摧毀整個種群。
在我的記憶中,所謂的“人類”不過就那么些個人: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還有幾個嘴貧嘴貧的哥哥姐姐,他們給我起名叫“亞當”,但名字這種事根本無所謂。在我的記憶中,我父母和哥哥姐姐們總是一副有說有笑、其樂融融的樣子,似乎末日這種事情距離他們還很遙遠。然后,這些哥哥姐姐就在我年幼的時候接二連三地消失了,最終陪伴我的只有我的父母。我的父母,總是耐心、溫柔地教給我各種東西,盡管我不甚聰穎,他們也從來不強求我什么——我當時還不知道自己即將背負起整個人類文明。
然后,就在我二十歲的某一天,他們突然一反常態(tài)、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到他們的房間,說著一些老生常談的話,什么他們一直愛我啊,心里有什么話一定要說出來啊。我暗自埋怨他們沒有一點末日前的危機感,明明是人類最后的火種了,卻總是一點自覺都沒有,還什么愛與親情,現(xiàn)在最難能可貴的難道不是希望么?可胚胎培育的技術(shù)還是遲遲不能掌握,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不過話說回來,這種拯救人類的道德自覺又是怎樣在我的大腦里形成的呢?如此如履薄冰的種族,滅亡才是大勢所趨吧,何必要執(zhí)念于這痛苦的生存呢?在我即將離開他們的房間的時候,我的父親對我說了這樣的一句話:“亞當,你記住,只有孤獨才能戰(zhàn)勝死亡。”
我父親的話,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理解,不過令人絕望的孤獨,我很快就品嘗到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偌大的基地已經(jīng)找不到他們的身影了。他們在自己的桌子上留下了最后的囑托,大意是他們最終還是敗給了絕望和孤獨,和基地里的其他人一樣,選擇以體面的方式終結(jié)自己的生命——他們是穿著初次見面的宴會的禮服從基地里走出去的。我想嚴寒和毒氣會很快要了他們的命,于是穿著防護服開著地形車飛馳了出去,在距離基地不到五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他們相擁在一起的冰冷的尸體。我跪在他們身前,淚水決堤般地傾泄而出。我?guī)缀趿⒖叹鸵冯S他們的腳步。我拿起手槍,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卻最終沒有扣下扳機。我扔下手槍,收住了聲嘶力竭的眼淚,然后發(fā)了瘋一樣地回到基地,一頭扎進工作臺前,開始沒日沒夜地培育胚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自然而然地,我生病了,意識模糊地倒在工作臺前。如果一心求死的話我只要在這個時候放棄抵抗就好。但我沒有,而是拖著沉重的身體、呼吸困難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竭盡所能地活下去。我一度昏睡了過去,輪回在無盡的噩夢中,噩夢里那些死去的胚胎都活了過來,各個化成了不可名狀的怪物向我襲來,在噩夢的最后我的父母總會跳出來擋在我身前,讓那些怪物不敢再向前一步。最終,我奇跡般地自愈了,對照電子鐘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昏睡了足足一個星期。比起這個,我更驚訝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jīng)在狂熱中工作了整整兩年,期間僅憑借著玉米罐頭和維生素片過日。
我開始發(fā)誓要好好愛惜自己,要規(guī)律地生活、鍛煉身體、用藝術(shù)來陶冶自己。與此同時,我工作和研究的動力卻在不斷下降,因為我深知這項技術(shù)是多么地不成熟,而我自己又是多么地愚笨。在書籍和電影中,一種溫柔的幻想逐漸侵蝕著我,我幻想著自己能生活在災難還沒有到來的紀元,可以看到如被千萬盞燈所點亮的明媚的天空;可以告別土豆和玉米吃上誘人的巧克力、芝士、還有肉——據(jù)我的父母說他們吃過大豆仿制的肉,光是這樣就足以讓他們欲仙欲死了——我幻想著行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每個路過的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我幻想著《羅密歐與朱麗葉》中那樣痛徹心扉的愛情,成為戀人的感覺究竟是怎樣的甜蜜呢?然而,大夢驟醒,我的四周僅有昏暗的、閃爍的燈光——這是為了節(jié)省核反應堆寶貴的能源。推開我的房門,又是排布著一百五十六個房間空曠、死寂的走廊。不論我發(fā)出什么聲音都不會有回應的——倒不如說如果有什么回應那才足夠駭人——只有核反應堆運作發(fā)出的隆隆響聲,讓我不至于徹底精神崩潰。
二十六歲的這一天,我坐在書桌前,面對著空白的筆記本,掙扎著想要同紙頁溝通些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也寫不出來。我無比佩服那些文學名家,能夠下筆如神,還有那種令人感慨的思想境界,我正是從小接受這些書本的熏陶才會像今天這樣如此執(zhí)著于自己的生存與延續(xù)。當我在慨嘆中發(fā)呆的時候,筆記本上卻莫名其妙地多了一行字,我想那一定是我無意識中寫上去的:“孤獨如死亡,永恒不滅。”隨后,絕望再次涌現(xiàn)了上來,我開始計劃著自殺。
我來到我父母的房間,渴望獲得一些自殺的勇氣與靈感,最終還是決定干脆利落地飲彈自盡。就這樣,我一邊放著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一邊用手槍抵住了自己的喉嚨。一切都結(jié)束了,只要我扣動扳機,人類的歷史就將在此終結(jié)。我并沒有罪惡感,又有誰來給我定罪呢?如果硬是要定罪的話,也是那些前人們的罪孽,我已經(jīng)苦苦支撐了足夠長的時間,既無法改變什么,也實在支撐不了了。
就在我即將扣動扳機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我腦后傳來:“你在干什么?”我震驚地站在原地,慢慢回過頭來,那是一個美得超脫塵世的女人,比羅馬假日里的赫本,泰坦尼克號里的蘿絲還要不可方物。她脫掉厚重而肥大的防護服,紅裙下是曼妙的曲線。我像做錯了事一樣地扔下手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在驚訝什么,是不是還以為自己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幸存者?”女人笑道,我點了點頭以示肯定,她便接著自顧自地說道:“我是從米凱拉騎士團來的搜查者,我叫艾娃,這里只剩下你一個人了嗎?”
我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與其說是精神崩潰,倒不如說是久違地感到快活自在,竟然落下了本以為六年前便已干涸的眼淚,一時間無語凝噎。艾娃也跪在了我身邊,輕輕從旁邊摟住了我,
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天晚上是懷揣著怎樣的一種復雜的心情入睡的了,只記得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艾娃專門為我準備了面包、魚子醬和火腿作為早餐,我大喜過望,差點感動地哭了起來,只好大快朵頤以平復激動的心情。只見她就這樣坐在一旁看著我,癡癡地笑著。我想從這那個時刻,我便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我?guī)齺淼劫Y料室,向她展示我這么些年來的研究成果,大吐辛酸的苦水。她讓我掉忘這一切,告訴我復興人類這樣的任務從來不應該由我一個人承擔。真是奇怪,我從來沒有注意到外面的陽光是如此明媚,映照著她粉紅色的臉頰也格外地光彩照人。
我們的感情,就像熱鍋上的黃油一樣,這樣升溫、然后融化——我們一發(fā)不可收拾地相愛了。我只能說情欲是生物的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終于,在某一個彌漫著愛意的晚上,我單膝跪地,掏出戒指在燭光前向她求婚。
她顯然也早已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但還是忍不住落下激動的眼淚。然而,正當我準備將戒指戴到她溫涼的手指上時,一個人卻突然跳出來阻止了我。
“喂喂喂,你就這么想給這位女士一場孤單、冷寂的儀式嗎?”眼前的這個男人,我是既熟悉又陌生,感覺他的名字已經(jīng)呼之欲出,可到了嘴邊卻還是叫不上來。
“是我呀,伊丹,你大學時最好的死黨,你忘記了嗎?”我這時才恍然大悟,回想起那段在大學時的蔥蘢歲月。我們當時是棒球俱樂部的兩大王牌,并肩作戰(zhàn)在賽場上,總是能為俱樂部創(chuàng)造扭轉(zhuǎn)賽場的奇跡,并收獲萬眾沸騰的喝彩。
“是你啊,伊丹!”我喜出望外,“我差點忘記了你…你怎么來這兒了呢?”
“我倒還想要問你呢,為什么大學畢業(yè)以后就杳無音信,縮在自己的小屋里一蹶不振呢?又是為什么在如此重要的時刻,不大宴賓客,讓你的友人們一同見證呢?”
“大宴賓客?友人?”我一頭霧水,實在想不出自己還能宴請什么人。伊丹像是很看透了我心底的想法一樣,大笑著說:“大家都在門外等著你呢!只要你愿意,所有人都一起來見證你的婚禮,盛會即將開始!”
我躊躇地看著緊閉的大門,將信將疑地打開了它,便立刻打消了所有的疑慮:我學生時代的友人們,成長時期的伙伴們都盛裝打扮,齊聚在我的門前。我立刻羞愧難耐,竟讓他們等了我如此之久,也懊悔自己竟然把這樣一段珍貴的回憶置之腦后:彼得、保羅、大衛(wèi)、約書亞、亞比該、底波拉…對于這些友人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奇聞軼事,我還能如數(shù)家珍一般地娓娓道來。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賓客當中,我的父母也前來出席這場盛會,我驚訝地看著他們,畢竟在我印象中他們應該已經(jīng)在冰冷中死去了才對。他們也知道我的疑慮,向我解釋道:“是艾倫騎士團救下了我們,他們已經(jīng)掌握了人體解凍的技術(shù)?!?p> 我打消了全部的疑慮,將賓客們?nèi)恳诉M來。一時間原本冷寂的基地人頭攢動,談笑聲此起彼伏。朗姆酒、威士忌、伏特加…百種珍貴的名酒已經(jīng)備齊;拉丁美洲的塔克、中國的烤鴨、法國的鵝肝…千鐘珍饈正待人享用。由于我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舉行一場基督式的或者***式的婚禮顯然不合我的心意,我更希望大家像現(xiàn)在這樣把酒言歡,在歡鬧與喜悅中見證我和夏娃的這一重要時刻。
在伊丹的主持下,艾娃已經(jīng)身著盛大的婚紗從會場的那邊走了過來,六個憨態(tài)可掬的小天使拖著她的裙擺跟在后面,一面向兩邊拋灑花瓣。眾人此時全部都屏息凝神,此時的艾娃實在是太美了,我想即便是神話中的仙女也不及她美顏的萬分之一。我們在全場的注視中完成了儀式,霎時間臺下掌聲雷動。我的人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滿是甜蜜與幸福。
宴會一直持續(xù)到很晚,宴會之后又是舞會,我的賓客們似乎都有著無窮的精力,直到我已經(jīng)感到疲憊的時候他們還在精神煥發(fā)地翩翩起舞。我告訴他們我不想要宴會結(jié)束,但我實在太累了,需要回房間休息了。我希望他們不用管我,就這樣繼續(xù)載歌載舞地將宴會進行下去。事實上我當然還沒有到精疲力盡的地步,我還要好好享受和艾娃一起的夜晚。這一晚我們做得沒有之前的那么激烈,但充滿了無盡的柔情,仿佛要一直綿延、綿延,直到時間的盡頭。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宴會竟然還沒有結(jié)束,不過這正是我想要的。伊丹繼續(xù)主持著宴會,而我也開始變得幽默風趣了起來,時不時地來到眾人面前,講出精心準備的令全場捧腹大笑的段子。美酒喝光了,就繼續(xù)添上;面包沒有了再端上新的來;可如果要是客人們?nèi)慷忌隽耍鐣€怎么繼續(xù)進行下去呢?不用擔心,因為總有新一批的客人來慕名參加這場盛會,他們絡繹不絕地來到我的宅前,把宴會推向一輪又一輪的高潮。
宴會持續(xù)了多久,我并沒有留意。每天都是如此,這樣便好。只是最近這段時間我好像又生病了,總是止不住地咳嗽。起初這并不妨礙我的生活,但隨后我咳嗽得越來越嚴重,甚至連睡覺都變得困難了起來,和人溝通時也總是不能連貫,搞得我身心憔悴。我身邊的人倒是毫不在意這件事,只是告訴我不過是感冒而已,早晚都會好的。這一晚我咳嗽得久久不能入睡,便一個人到走廊里散步,我看著客人們還在熱鬧地載歌載舞,心中又感到了些許慰藉。這一日千年的快樂,不就是我夢寐以求的么?既然如此,我一個人的微恙又算得了什么。在我散步的時候,我終于偶然地發(fā)現(xiàn),這讓我痛苦的源頭竟然是基地的過濾裝置壞了。我不僅大感懊喪,難怪空氣中總是彌漫著這么一股腥臭的味道,因為我的一時疏忽,給客人們帶來了多大的傷害??!我換好了濾芯,在上廁所時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這次咳嗽來得比以往更加激烈,我感覺自己的胸口都快要疼得炸裂開來。我咳得佝僂在面盆前,一口鮮血伴隨著咳嗽從我的嘴里濺出。我許久才慢慢直起身來,看著鏡子里那個讓我感到陌生的面容,一時間竟認不出那是我自己。
那是我自己。
一張蒼老枯黃的面容,上面縱橫交錯著許多溝壑,漆黑的眼窩大大深陷著。算起來,我此時已經(jīng)六十歲零九個月大了。
我回到房間,艾娃正焦急地等著我,她一把握住我的手,關(guān)心著我的身體。我牽著她的手,像往常一樣躺在她的身邊,對她說:“艾娃,這么多年過去,你還是這樣的年輕。歲月不能在你身上留下分毫,但死神已經(jīng)漸漸向我走近?!?p> “你在說什么,親愛的?”艾娃伏在我的胸口上,“死神根本不能傷你分毫,你還年輕,不應該去想那么多的?!?p> 我任由艾娃伏在我的身上,胸口卻感受不到絲毫的重量。第二天一早我便帶著她來到眾人的面前,向大家宣布我的決定。因為我說了是很重要的事,所以大家都停下了手頭的一切,聚精會神地等待著我的發(fā)言,是妙趣橫生的笑話,還是精心編排的十四行詩,亦或是有關(guān)人生和哲學的高論?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環(huán)視著在場的所有人:艾娃、伊丹、我的父母、我學生時代的摯友,他們都一臉困惑地看著我,逐漸都惴惴不安了起來。
“你們都可以走了。”我這樣說。話音落地的時候,我的眼前已經(jīng)空空如也。我所熟知的一切,我的愛人、我的摯友、朗姆酒與十四行詩,全部都消失了。只留下疏于打掃而堆積著灰塵的地板,蛛網(wǎng)橫生的墻角與彌漫著腐敗氣味的空氣。當然,還有我這具年老體衰的軀體。我吃了一點烤土豆和玉米,簡單打掃了一下工作臺,沏了一杯熱茶,開始不緊不慢地培育起胚胎來。我本以為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碰的事情,肯定生疏得不像樣子,連理論也早已忘記得一干二凈,誰知道操作起來卻意外地簡單,之前所困擾著我的一些技術(shù)難題也都被我巧妙地化解。僅是在十個月后,我便得到了全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人工制造的嬰兒,真是枉費了前人多年來前赴后繼的嘗試。這個嬰兒——是個男孩——我并不急著給他取名字,他是新人類,他有權(quán)決定自己叫做什么,甚至需不需要名字這種東西。我更希望他沒有名字,隱遁于虛無和神秘,但卻雄辯地改造著自然,這樣不好么?
能要我命的東西有很多,除了這令人夜不能寐的肺病——我實在是缺乏一切的醫(yī)學檢測手段,只能姑且認為它是肺病——還有日益枯竭的能源。能夠維持基地運作的核燃料已經(jīng)所剩無多了。而我的應對方式也很簡單,我服用了幾種對抗肺結(jié)核的藥物——我只能這樣孤注一擲——用余下的能源培育了一個女嬰,這兩個嬰兒的基因相差甚大,應該不用那么擔心后代遺傳病的問題。然后,我?guī)е鴥蓚€嬰兒和基地里余下的燃料和口糧開著地形車離開了這里,動身前往最近的米凱拉騎士團的基地。這座基地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jīng)消亡了,我們也曾派人去確認過。但是卻沒有人提到過那里是否還留下了什么能源與技術(shù)儲備。我記得七百一十六個騎士團在成立之初曾經(jīng)就像七百一十六個研究所一樣,每一個都分塊承包著一項技術(shù)任務,然而在漫長的歲月這些技術(shù)任務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畢竟生存才是頭等難題。不論如何我都要去這個基地看一看,畢竟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就算只是單純地獲得一些能源整補一下也好,總好過坐以待斃…當然如果那里真的什么都沒有,我就得和我的這兩個孩子一塊兒餓死了。
我的這兩個孩子,我實在是沒有照顧他們的經(jīng)驗,只是按照指導手冊那樣定期給他們注射一些疫苗和抗體,為他們換紙尿褲,喂他們玉米汁。一路上他們給我添了不少的麻煩,也受了不少的罪??蓱z的孩子!他們照理會給我的精神帶來些許的慰藉,但事實上并沒有。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和孤獨融為一體,就像死和生一樣嵌在硬幣的正反兩面。
不得不說,死神終究還是忌憚了我,當然也是我幸運地吃對了藥,我的病情在這一路上日漸好轉(zhuǎn)。等我到達米凱拉騎士團基地的時后除了虛弱已基本無大礙。米凱拉騎士團的基地里留存著令人興奮的寶貴的遺產(chǎn)——他們早在滅亡之前就掌握了可控核聚變技術(shù),可謂功成名就,只是因為一次意外的事故導致種群的滅亡,在滅亡前他們騎士團的團長曾在任務志中大書特書懊喪的情緒,認為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但事實上并非如此,可控核聚變技術(shù)加上胚胎培育技術(shù),人類生存下去的條件在事實上已經(jīng)完全具備。不過如何將米凱拉騎士團的能源用于亞當騎士團呢?我在那時并沒有考慮這么多,只是一心一意地撫養(yǎng)著我的兩個孩子,目睹著他們長大成人。上天是眷顧著我的,這兩個孩子生來聰慧無比,面對永夜也沒有絲毫的畏懼,比我要強上不少,我完全有信心他們會發(fā)揮出充足的創(chuàng)造力戰(zhàn)勝一切困難。
在他們二十歲的時候我把一切托付給他們后便再次動身離開了,拖著老邁的身軀,抱著必死的決心前往艾倫騎士團,嘗試發(fā)現(xiàn)一些新的有價值的東西。只不過這次不同的是,我的兩個孩子在路上的前半段還一直和我用無線電交流,直到信號微弱到無力支撐我們的通訊。在艾倫騎士團,我看到數(shù)千具被凍結(jié)的冰雕,每一具都封裝在柱形的容器中。原來艾倫騎士團在兩百年前就已經(jīng)研發(fā)出了人體速凍與解凍的技術(shù),準備用這項技術(shù)度過這漫長的永夜。然而環(huán)境的惡化迫使他們中的最后一個人也不得不將自己凍結(jié)起來。這名最后的守夜人在冰凍自己前在日記中寫道:“七百一十六個騎士團,已經(jīng)陸續(xù)覆亡了大半。本以為冷凍技術(shù)可以幫助人類順利地度過這場末日,可從來沒有想到根本不會有人能夠活到末日結(jié)束的那個時候來解凍這些愚蠢的冰雕!能源問題、基因多樣性問題…無數(shù)的問題正攔在我們的道路前,而人類也注定窮途末路…”
這位仁兄接下來這樣寫道:“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產(chǎn)生這樣的幻想,如果真的有人能夠活到末日結(jié)束的時候,至少是在末日中復興的時候,能夠?qū)⑽医鈨?,讓我蘇醒過來,我該是多么歡喜與激動!所以,不論是任何人,當你看到這篇日記的時候,判斷權(quán)在你的手上…去,或者不去…解放我們!!”
哈,為什么不呢?我按下了解凍的按鈕。
硬核書生
孤獨如死亡,永恒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