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道新宅中,有山有水有氍毹,
就因有這氍毹,才養(yǎng)了一支家優(yōu)。
所以魏進忠一進園,就聽見軟軟綿綿的吳儂軟語,在唱——“哎呦喂小情郎你莫愁……”
魏進忠頓時骨頭一酥,仿佛中了十香軟筋散一般,這聲音太嗲了。
朱靈均卻像發(fā)現(xiàn)大秘密一樣:“這不是剛才聽到那聲音嗎?”
吳宗道則笑瞇瞇道:“哦?天靈剛才就聽見俞姑娘在唱了?”
“依稀唱的是《宮怨》,唱得真是絕了!”朱靈均不由大贊,“尤其拖六點七那樣唱,聲斷情不斷,實在是妙?!?p> “這姑娘是個好苗子,評彈也就隨便唱唱,你們待會兒聽她正經(jīng)唱幾段?!?p> “那感情好,我就等著飽耳福?!?p> ~2~
吳宗道的園林,一如其它蘇州的園林,
都需情景交融,方達追求逸樂之窮歡極欲。
也如氍毹上,俞伶唱的——“但見池館清幽,風光澹蕩,器列象州之古玩,簾開合浦之明珠。水晶盤,羊角粽,輕開錦束玉生輝。琥珀酒,琉璃錘,未解黃封香滿座?!?p> “石洞假山,清泉細細,碧梧蒼竹,疏影離離。走動的是朱衣堂吏,人人頭帶赤靈符。吹彈的是紅粉佳人,個個手擎長命縷。金雀斜簪墮馬髻,畫船齊唱采菱歌,端的好筵席……”
端的好筵席……魏進忠有幾日不曾醉酒,今日禁不住吳、朱二人頻頻勸酒,菜還沒吃幾口,就開始頭腦發(fā)沉,依稀間,聽見亭外有人大聲喧嘩。
魏進忠瞟了一眼,是個武夫模樣的人,許是喝高興了,說起話來口無遮攔,“知道八字密畫是啥不?‘陽戰(zhàn)陰和,陽剿陰撫’!也就說老子充的間使,不是質子。就像李大諫間行長,黃應暘、馮仲纓間清正一樣,老子是董一元那路派的間使,前往泗洲,間島津義弘……”
“你們后來四十多個人都去了倭國,羈留三年才返回,不是質子是什么?”
“也不完全是,依我看他們去倭國,的確是為了貫徹當初東征大軍的戰(zhàn)略意圖,或者直接說是貫徹軍門的八字密畫??晒志凸衷?,他們在回國之后,你也知道,上面卻在極力消弭議和這事……”
“那是為何啊?畢竟毛哥他們也是在為皇上啊……”
“朝堂上的事,牽連頗廣,你也知道,有些事情并非你我這等小人物可以明白的……”
魏進忠凝神聽了會兒,似乎總覺得耳熟,仿佛在哪里聽到過這故事……
一旁吳宗道本在作陪,方才亭外喧鬧,他并沒出聲阻止。聽之不由一嘆,解釋道,“他叫毛國科,浙江義烏人,自小讀書,尤精孫吳兵法,可惜屢試不偶,轉而就考了武舉人。后來投身大將軍戚公門下,后又從孫鑛為裨將,任登萊王徐寨中軍……”
“哦?”魏進忠扭頭看著他,帶著一絲興致問道,“這人在登萊水寨呆過?”
“孫鑛任過山東巡撫,之后才總督薊遼,毛兄弟是他麾下裨將,自然跟著一起。”
“哦……”魏進忠頷之,又轉而看著亭外。
吳宗道繼續(xù)解釋:“丁酉年,倭寇復訌,毛兄弟授南兵千總去了朝鮮。參與過蔚山和晉州大戰(zhàn),在攻泗州時,因為師老食匱,授經(jīng)理萬世德委派,去泗州軍營陳諭……”
魏進忠忽然想起來,賈艾曾調查過東征舊將陳愚衷的事跡,后來交代他時,順便提過東征后一些將領的去留。其中就有今日這毛國科所講的,四十余人去倭國之事。
魏進忠不免又朝亭外多瞧了幾眼,那毛國科或許酒上了頭,一臉通紅,尤其興奮,竟無一絲收斂之意。
“記得是十一月初一日,當蒙游擊茅國器、藍芳威、葉邦榮各選了勇丁二十來人撥與跟用,權充都司,與史世用的通官柯十郎一起,初五日就進了泗州倭營,多方用間。說得倭酋十天之后就收兵撤寨……”
“后來又至釜山,我又用計說倭酋清正那廝,暗將營寨焚毀,讓各路倭兵都不敢留,他們才于當月盡皆揚帆東歸。奈何倭寇慮我舟師追殺,因要我及劉總兵的委官劉萬壽、王建功兩個,還有陳總兵委官一同前往倭國……”
“毛兄弟,你既到過倭國,那倭國大不大?又都長啥樣???”
“具體多大不知,聽說就是一島,能有多大?我們當時到的地方是他們京城,叫伏見,頭件事就是宣諭我國威德。他們執(zhí)政大臣名家康,輔佐關白的幼子秀賴,這人還頗重信義,聽我宣諭之后,即令各倭俱回島穴安業(yè),不許出海生是非……”
“對了,毛兄弟,你在倭國一呆三年,那倭國窮山惡水之地,想必也不容易吧?”
毛國科揚起下巴,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我能以三寸之舌令撤寨焚巢,又何懼那窮山惡水之地?不過……”他又轉而神秘一笑,“倭國雖不及我大明,但有一樣,乃是我大明不及也?!?p> “哦?是啥?”毛國科故意做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吊人胃口。招數(shù)老但確實管用,旁人聽得是心頭癢癢,恨不得掰開他那張嘴,把話給掏出來。
“快說快說,少特娘的吊胃口!”
“好好,”毛國科笑嘻嘻道:“那倭國別看不大,但有一樣,就是銀山,是真特么多!”
“銀山?真的嘛假的?”
“起先我也不知道,但我們幾個最開始在伏見呆了有一年之久,算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們?;逝捎幸粋€大將的封地,叫石見的地方,就有大片銀山……”
魏進忠在毛國科剛提到‘倭國有銀山’時,就已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專心致志的聽他‘胡扯’。一旁吳宗道見之,也沒打斷,只是暗地叫人暫停了家樂的演出。
一群正聊得熱火朝天的客人,竟無一人發(fā)覺氍毹上演出已停了,連貴客魏進忠也在認真聽‘故事’。
“?;逝??嗯,這就有意思了,毛兄剛才還說執(zhí)政大臣在輔佐關白之子,不就是妥妥的攝政王?你想啊,老皇死了,其子尚幼,那么攝政王和各地藩王之間,不得大戰(zhàn)一場?什么‘清君側’,保不準啥時就來?!?p> “那是,”毛國科點點頭。“?;实拇髮⒔忻瞪骄陀兴?,這人也算據(jù)守一方的藩王,據(jù)說年年向關白上供丁銀一萬枚。倭國的丁銀一枚差不多有咱們的三四兩,后來當上?;逝芍?,又一下猛增到三萬枚!”
“這么算,三萬枚大概就是十多萬兩銀子……嘖嘖,不過,我好像懂了!”
毛國科笑道:“你懂啥了?”
“沒聽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嗎?若是這個藩王實力弱的話,恐怕守不住銀山。若實力不弱,那和攝政王就有的爭了?!?p> “也對!而且我還聽說,關白這人在世時,非常會做買賣,籠絡人心。但是呢,這攝政王好像實力也不俗,聽說也是隱忍了多年……”
“他不會學司馬懿吧?窮其一生都在裝病、隱忍,最后還是將天下納入他司馬家囊中?!?p> “別忘了關白幼子尚在……”
“嗨,沒用的!一是年紀太小,撐不起他爹的場面,二是被攝政王輔佐,那還不得養(yǎng)廢嘍?等到了親政的年紀,真不好說……”
“照你這么說,我看那藩王懸,他封地上再多銀山,再有多少丁銀上繳,最后恐怕都保不住……”
“誒你說,要是咱們有這銀山多好……”
“哈哈,你夢吧!”
“夢……呵呵,”亭內的魏進忠也跟著一笑,終于轉過頭來?!斑??臺上咋停了?”轉過頭才發(fā)現(xiàn)周遭竟然安安靜靜的,臺上的俞伶也不見了蹤影。
“呵呵,馬上!”吳宗道說了馬上,隨即手一招,就讓管事去叫人重新登臺。
好在桌上酒菜是新上的,他又拿起酒壇替魏進忠等人斟滿,“來走一個,別說著話聽著戲,就忘了杯中酒?!?p> 魏進忠沒有拒絕,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之后,吳宗道再想斟滿,被他伸手一檔,“穩(wěn)一穩(wěn)再喝?!?p> 吳宗道還是順從的放下酒壇,想了想,笑著道:“看來魏爺今兒是有心事……”
朱靈均也呵呵一笑,接過話茬:“魏爺憂心的事多了?!?p> “那不如說說看,有啥憂心事?或許我們幾個臭皮匠也能頂一個諸葛亮?!?p> “還不就是銀子問題?”朱靈均與吳宗道倆人都不等魏進忠開口,就一唱一和起來。“剛才外頭那幾個兄弟,有句話說的不錯,要是咱們有倭國那銀山吶,很多事情說不定就迎刃而解了?!?p> “據(jù)卑職所知,”吳宗道認真回憶了一下,“他們提到的攝政王和藩王之間那場大戰(zhàn),好像已經(jīng)打過了?!?p> “???都打過了?”朱靈均一聽,驚訝的看著他。魏進忠也跟著問了一句,“你咋知道的?那誰贏了?”
吳宗道漸漸鎖緊眉頭,仿佛陷入回憶:“好像兩年前就打過了,因為卑職那一段時間正好在朝鮮,記得是有人從對馬島傳來消息,說小西行長在內戰(zhàn)中死了,當時聽了之后還有些唏噓。后來回到大明,這事也就漸漸淡了,沒再去想?!?p> “誰贏誰輸了?”
“唉,行長也是保皇派,自然攝政王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