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姓是個大姓,來奚浦也上百年了,奚浦也是最早設(shè)市招商的,錢家建市屋出租來供貿(mào)易。發(fā)達之后就從貲郎轉(zhuǎn)為制科官,錢家的兩支都科第連綿,鹿苑那支尤其興盛。所以巨額家業(yè)加上士紳身份,常熟這里確實無人敢惹?!?p> “巨額的家業(yè)……加持士紳的身份……”
對于這種說法,魏進忠不由玩味起來。他知道江南望族簪纓之家多如牛毛,不過他很相信一句老話叫‘富貴不過三代’,庶人之家擁有財富,無異小孩持金過鬧市,再有子孫不肖而迅速敗其家的,不知繁幾。
家族中若幾代不出科舉人才,沒有族人在朝中為官,就算祖宗留下金山銀山,也很難保家族永遠富貴連綿不被蠶食。
但是常熟這里的勢豪之家,他倒是少見。別人都是力耕起家,仕途之后富貴,他們卻是先占一塊地,巨富之后仕途。而那些市鎮(zhèn)的形成,本身就靠勢家的開發(fā)經(jīng)營,難怪要冠以主姓,等于私人領(lǐng)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土地都是皇上的王土,何來私人領(lǐng)地?魏進忠漸漸勾起嘴角,邪邪一笑。
他一雙眼,眼中眸光沉沉,冷冷看著朱靈均,就是不說話。朱靈均完全不敢直視,眼神只盯著地板看,可臉色漸漸難看起來。許老二更是如隱形人一樣,弓腰埋頭,屁不敢放一個,生怕被盯上似的。
魏進忠看夠了,這才緩緩開口,故作嘆氣:“唉……俺是皇上欽旨的征稅使,到蘇州也大半年了,還一分錢都沒給皇上交。你們說俺這心里著急嗎?”
“呃,急……”朱靈均小聲回了句,掀起眼皮瞟一眼,又很快垂下。
“那孫隆即便被擼了稅使頭銜,每三個月還向皇上交三萬兩白銀。俺呢,至今厘都不厘!你們是不清楚,俺這心里有多焦急……”
“爺,其實小人倒是有個法子……”朱靈均難受,還是抬起頭來看著他,“就不知……”
“哦?說說看,”魏進忠挑眉斜睨。
朱靈均斟酌一下說:“常熟這里,除了許老二的打行,和棒槌會,還有什么紅褲頭、一條龍、地扁蛇、團圓會、地皇會、斧頭會、太保天王、天罡百龍……這些算人數(shù)多的打行,小打行都記不住名字。小人的意思,反正打行就是替人辦事,什么打人、傾家、拆離、奸占、放火、撒青……總之讓別人不好過就對了。但是,如果遇到錢家歸家這種……”
“錢家歸家怎么了?”魏進忠問道。
“主要是他們扎手,”許老二忽然說道,“錢家歸家自己都豢養(yǎng)了一批打郎,個個如惡煞,經(jīng)常百十成群借端生釁?!?p> “也不完全因為扎手,就是他們背靠主家,主家又勢大,不太好惹?!?p> 魏進忠雙眼微瞇,問道:“錢家、歸家都什么人在朝中為官?”
“鹿苑錢家從嘉靖年進士登科開始,之后就科甲不絕,如今主家是隆慶年進士錢岱,官至湖廣道監(jiān)察御史,十多年前就告歸。據(jù)說歸里時,地方官多吝嗇,路經(jīng)揚州,商人送禮僅白銀就有六千兩,更有揚關(guān)稅監(jiān)送女樂。歸家之后,這錢御史自己還置備了一部昆班女樂,伎童十多個,還是沈娘娘當(dāng)教習(xí)。”
“奚浦錢家正德年就有中舉人,到嘉靖年也出過舉人、進士。如今少主錢謙益,年十八,府學(xué)生員,據(jù)說是這一支錢家的希望?!?p> “哼!”魏進忠聽了冷笑一聲,“我當(dāng)誰這么牛逼!”
“歸家比錢家晚,仕途不如錢家,歸家也分了支,東支就在歸家市,西支在九浙堡。雖然分了支,兩支關(guān)系一直很好。”
“還有徐家也是,去年徐家進士及第,聽說封了個知縣……”
魏進忠直接問道:“說明白點,你的意思是讓俺當(dāng)你打行的靠山是吧?”
“小的明說,是!”朱靈均嘿嘿笑道,“這些勢家很難纏,也跟官府博弈,不光我們。過去嘛因修水利起紛爭,畢竟那些市鎮(zhèn)都在他們掌控之下,有利益在。衙門為了加強控制,也會設(shè)佐貳和巡檢司,但像巡檢司、糧道這些衙門,他們的人反而占的多,就因為他們有靠山?!?p> 魏進忠不禁皺眉:“這些衙門也占?”
“一般都是家奴,像錢家家奴就有多人在糧道承差。上回說有糧道差官以巡稅為名,夜里明火執(zhí)仗劫掠行商,那事其實鬧得很大,就是錢家的家奴帶頭。本來我們保生社也在糧道衙門有些利益,那些家奴就常來攪和。他們主子的地盤水潑不進就算了,反過來還要蠶食我們的地盤,真的不能忍啊。”
魏進忠冷笑道:“俺倒要看看錢家要怎么豪橫?”他轉(zhuǎn)而看看許老二,又看看朱靈均,“你們既然讓老子當(dāng)靠山,那就得聽招呼……”
“當(dāng)然!”朱靈均反應(yīng)快,臉上一喜,欲上前磕頭,又見許老二沒反應(yīng),連忙使個眼色暗示。許老二慢了半拍才反應(yīng)過來,也上前來,‘咚’地一聲跪下,口中喊:“魏爺爺,小人從此唯您馬首是瞻,上刀山下火海,絕無二話,絕不背叛!”
“嘿!”魏進忠一下被他給逗樂了?!靶行?,起來吧,老子還有吩咐?!眱扇搜杆倥榔饋?,恭恭敬敬立在他身邊。
魏進忠朝他倆打量一番,半晌,才緩緩開口:“許老二是吧?”
“是,孫子姓許,排行老二,爺爺盡管吩咐。”
“你這樣,從今天開始,你手下打行所有人,為求好辨認,全部統(tǒng)一標(biāo)記。今天之后,全給老子散到那些市鎮(zhèn)上,看誰不順眼,抄家伙給老子往死里整,打傷不算,打死不管。自家兄弟有死傷,撫恤金每人五十兩,包身后事??傊痪湓?,把那些什么錢歸徐何的地盤,全特么給老子抄翻天,外來行商全部趕走,買賣不準(zhǔn)做?!?p> “還有,”他又對朱靈均道,“天靈,你還要負責(zé)聯(lián)系其他地方的打行,無錫昆山太倉嘉定青浦上海等等,都如法炮制。只要能把這吳地的水?dāng)嚋?,俺就重重有賞!至于上面的事,你們無需擔(dān)心。”
“那,渾到什么程度算好?”
魏進忠陰笑兩聲:“越渾越好,渾到有人來求我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