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上黨王。”宣光殿內(nèi),穆承離舉杯,慶賀穆承瑄率先拿下洛陽。
“本王能有今日,要感謝城陽王多年來在京城照拂?!?p> “上黨王哪里話,咱們都是一家人嘛。只是我心中一直有個疑惑不知王爺能否解答?”
“喔?請講?!?p> “當(dāng)日你將穆景翀密詔赫連天光入京的消息透露給崔太后,引崔氏出手殺了她兒子,我原以為你會直接借赫連天光的兵一舉奪下洛陽,怎么最后竟是找了穆元朝那小子繞這么大一圈?”
穆承瑄眼中意味深長:“我問你,若當(dāng)時我站出來說要做皇帝,會有多少人服我?”
城陽王一頭霧水:“你手中有兵,誰敢不服?”
“錯,那是赫連天光的兵,那些人懼怕的,也不過是赫連天光罷了?!彼弥茐仄鹕?,“可如今不一樣了,他的兵成了我的兵,這朝堂上也再沒有反對我的人,你說,我為什么要繞這一圈?”
城陽王恍然大悟:“妙,實在是妙!”
“至于穆元朝嘛,我把屬于他的東西給了他,他也要把我的東西還給我?!蹦鲁鞋u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持七寶壺,走到城陽王身邊,先給他倒了一杯,又把自己的斟滿,向他敬道:“當(dāng)然啦,這中間也虧得城陽王幫了不少忙?!?p> 穆承離連忙端起與他碰杯:“區(qū)區(qū)小事,能為王爺效勞,也是在下的榮幸。”
一杯純釀入口,城陽王頓覺喉嚨清爽許多,他咂咂嘴:“說實話,要是沒有蕭瑾庭,穆元朝那小子哪能撐到今天,上次那件事沒能離間他們二人,前段時間我讓人把盧若愚的事透給他女兒,就是希望能借她的手除掉蕭瑾庭,可沒想到這小子真是命大。不過沒關(guān)系,如今這天下都是咱們的了,任他也翻不起浪來?!?p> 說到“咱們”兩個字的時候,城陽王加重了音,穆承瑄的眉毛不禁跳動了一下。
“區(qū)區(qū)一個蕭瑾庭不足為懼,有赫連搖光咬著,這位主可比他爹狠多了。不過,若是蕭瑾庭贏了,倒也替我解決了個麻煩。”穆承瑄說著,嘴角高高揚起。
“哎呀,王爺這招隔山觀虎,實在是高明?!?p> 兩人大笑,說話間又飲下一杯。
“倘若這一仗是赫連搖光贏了,王爺打算怎么辦?!?p> “那當(dāng)然是封賞了?!?p> “說道封賞,那王爺你看我......”
穆承瑄會心一笑:“城陽王放心,答應(yīng)你的,絕不會賴賬!”說著,他袍袖一揮,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勢。
“說吧,你想要什么?”
城陽王大喜,立馬躬身上前:“實不相瞞,我乃穆氏旁枝,靠著一絲血脈才混得一個王爺,更不要說這三公......實在是太過遙遠......”
“明白了,那我就封你為大司馬怎么樣?”
城陽王一聽,當(dāng)即跪在地上行大禮道:“臣多謝王爺。哦不,多謝陛下?!?p> “哈哈,平身,平身?!?p> 城陽王站起來,突然覺得有些頭暈。
“大司馬怎么了?”
穆承離尷尬笑道:“許是不勝酒力?!钡睦镟止荆@才喝了幾杯怎么就這樣。
“大司馬覺得這酒怎么樣?”
“入口甘甜,好酒,好酒?!?p> 穆承瑄忽地笑道:“我看大司馬還沒品出這酒真正的味道吧?!?p> 穆承離疑惑,忽然間他覺得胃中翻江倒海,好像有東西要噴薄而出,倏地,果然有東西破喉而出,濺在他面前,他覺得嘴里酸酸的,好像吃了鐵銹一般,伸手去摸嘴唇,發(fā)現(xiàn)手上一抹腥紅。
“你知道我太多秘密了,所以,我只能送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穆承離看著眼前高座上的穆承瑄依然泰然自若地拿起酒壺往自己杯中倒酒。
“你......”他踉蹌地上前兩步,想伸手抓他,卻被腳下的臺階絆倒,重重摔在穆承瑄身前的桌案上。
他的手筆直直伸著:“我要......”
一個“殺”字還沒出口,穆承瑄抓住他的手:“你放心,我一定會以大司馬的規(guī)格將你好生安葬,還有你那些愛姬們,我也會好生照料她們的。你就安心的去吧,大司馬?!?p> “你......”穆承離瞪大雙眼,兩只腳不停抽搐著,手卻被死死摁著,就像一條被摁在砧板上的干渴的魚。
約摸一杯酒的功夫,他停止了抽搐,可兩只眼睛依舊渾圓地朝向穆承瑄。
穆承瑄松開手,掏出一條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擦完直接將帕子扔到穆承離的臉上。
他起身,打開宣光殿的門,一陣狂風(fēng)迎面撞來差點令他摔倒。
今夜的洛陽城,空中已經(jīng)連續(xù)炸了十幾道響雷。
城南利民里,巨風(fēng)將一顆百年槐樹連根拔起,砸倒了三間民房。
城西壽丘里,大風(fēng)將那些高門大戶的瓦片吹落,落地的鏗鏘之鳴宛如奏響磬鐘一般。
永寧寺內(nèi),守塔的將士為逃避風(fēng)暴躲在了屋子里,一道黑影快速打開門鎖,悄悄溜了進去。
他爬到第九層,摘下面罩。
“你怎么來了?”穆元朝見來人竟是周游。
“我是來給你送消息的?!敝苡握f道,“我把孩子托付給了一個值得信賴的人?!?p> “那就好,這下我就安心了?!蹦略械揭唤z欣慰。
“還有一個消息......我見到蕭瑾庭了。”
“他怎么樣?有沒有把我的話帶給他!”穆元朝急切問道。
“我沒來得及......”
穆元朝發(fā)現(xiàn)周游別著頭,不敢正視他,這令他有些心慌。
“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瑾庭他現(xiàn)在怎么樣?”
“我剛趕到,就見他......跳崖了?!?p> 穆元朝聽到這個消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整個人的靈魂瞬間被抽走,兩只耳朵嗡嗡響,聽不見周遭一切聲音。
周游喚了他好半天,才將他重新喚醒。
他死死拽著周游的雙臂,指甲好像要把他的衣袖抓破:“你是說,他死了?”
他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一般,聲音愣是從喉嚨中找了出縫隙才被擠出。
“還沒有找到尸首,不過,從那么高的地方跌入黃河,生還的幾率很小......”
穆元朝的雙手從周游的胳膊上滑落,重重摔在地上。
“走!”周游將他薅起。
穆元朝像行尸走肉般被拖到樓梯口,忽然,一把把他甩開。
“謝謝你把他的消息帶給我?!?p> 周游差點跟他急眼。
穆元朝呆呆說道:“我心意已決,不必再勸。”
現(xiàn)在的他,孑然一身,再無牽掛,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周游突然嘆氣。
“好吧,反正都是你自己的選擇,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轉(zhuǎn)身下樓,剛走了兩級,停下腳步,背對著穆元朝,開口道:“其實當(dāng)年,我問過父親,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會不會追隨彭城王,當(dāng)時他毫不猶豫道,他會。”
穆元朝望著他的背影。
“你多保重?!?p> 周游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穆元朝環(huán)視周圍,半月前,他還與蕭瑾庭一起在這里憑欄俯瞰洛陽城。如今,只??帐幨幍膰鷻冢皇K蝗?。
一陣冷風(fēng)猛灌進來,他忽覺左腿鉆心的疼,當(dāng)年在兗州城郊,他左腿這個位置中過一箭。
他突然覺察到塔閣正中的佛像有些不對勁,走近一看,只見這尊釋迦牟尼金身面部竟然掛著水漬。他想起穆元灝攻打洛陽時,也曾在永寧寺的往生殿中見過這般場景。
“佛祖啊,您為什么流淚,是為天下人?還是為我?”
穆元朝雙手合十,緊閉雙目。
他想起少時曾聽宋云講他與惠生大師西行游歷的故事,其中有一節(jié),說他們在辛頭河西岸見到了佛祖舍身化魚的巨石。傳說釋迦牟尼前世為跋彌國國王,在位時國內(nèi)爆發(fā)了一場疫病,國人全身長瘡,疼痛難忍,一位名醫(yī)讓大家去吃辛頭河里的魚,食之果然毒瘡很快就消去了。怎奈魚少病人多,很多人為了捕魚被河水沖走了,于是國王向上天發(fā)愿,愿以自己的身體為代價消除子民的痛苦。隨后他跳入河中化身成一條大魚,讓人民隨意取食治病,魚肉隨割隨長,取之不竭,就這樣過了十二年,終將全國百姓的病痛徹底根除。
那時候的穆元朝不懂,一個人怎么能自我犧牲到這個地步?
塔檐上的金鈴被風(fēng)吹起,那聲音如同百萬雄師出征前的奏鳴樂,高亢又極具穿透力,響徹在洛陽三百二十坊的上空。
穆元朝好像聞到了什么東西被燒焦的味道,他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大風(fēng)將佛像前的燭臺吹倒,火苗竄到了幢幡上,熱烈地燃燒起來。
穆元朝的瞳仁中充斥著熊熊火焰,透過火焰,他看到了父王那同樣充斥著烈火的雙眸,忽然,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赫連英娥在睡夢中被不知從哪來的聲音吵醒,有尖叫聲,也有金鈴聲。她推開窗子,只見南方最高的那處建筑正被火焰吞噬著,那鏗鏘之鳴,正是從那兒傳來的。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如此震撼的聲音。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隱隱覺得心口有些疼。
城內(nèi)的百姓聽見聲音聞到糊味也紛紛走出來,見到這座高聳入天的宏偉佛塔發(fā)出沖天的火光,大家驚呼著、恐懼著,還有人跪在地上乞求佛祖保佑??伤腥酥荒苓h遠看著。
穆元朝周身被火焰簇擁著,站在木欄前,眺望著宮城,曾經(jīng),那里盛放著他的夢想,他的不甘,他的憤怒,而現(xiàn)在,只存有一份思念和遺憾。
他忽然聽到遠方傳來一陣曲樂,那悠揚的、激昂的、宿命般的旋律回蕩在他耳邊。
云層中,他好像看到有人在朝他招手。
今夜的云很厚,天空一片漆黑,驟然間,一道閃電刺破蒼穹,直直打在永寧塔頂那座鎏金寶瓶上。
一陣轟鳴過后,寶塔在巨響中倏然倒塌。
大火燒了整整十日,佛塔燒光后,火苗還鉆進了地下,將埋在土里的基柱也徹底燒光才肯罷休。
那一晚有幾個小和尚,不顧勸阻想去救火,結(jié)果葬身火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