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生洲知道張院長問的“論文”,不是自己和衡平鼓搗的那個課題,也不是自己興之所至、隨機兌換的那些贈品,他指的就是自己當初和成老爺子拍過胸膛、認為能再發(fā)一篇“四大”的那個論文。對此,他可是關心已久。
徐生洲笑道:“總算不負所望,前幾天剛剛大功告成。這是我打印的一份紙質稿,請張院長指正!”
不知道是特例還是普遍現象,反正徐生洲越是忙的時候,越有閑心看點材料、琢磨琢磨論文,以此逃避煩人的工作。反倒是沒什么事的時候,只想躺著放空自己,或者刷刷劇、追追小說、翻翻盆友圈,根本不想去思考學術上的問題。這一個多月待在金陵,公務之余,他不時會深入思考一下數學問題,感覺比平時泡自習室的效率都高,不僅對衡平的課題《模空間退化和向量叢的穩(wěn)定性研究》有了許多想法,更是啃透了那篇《Multiplicity one theorems: the Archimedean case》,用自己的語言完成了對典型群重數一猜想的證明。
張安平高興地接過那厚厚一沓論文,隨手翻看幾頁,盡管看不太懂,還是衷心地稱贊道:“好,真好,不愧是成老師看重的好苗子!你投稿了么?”
“投了。這次投的是Annals of Mathematics(《數學年刊》)?!?p> “《Ann. Math.》?你該不會是想集齊‘四大’,召喚神龍吧?”張安平開了個年輕人的玩笑,“《Ann. Math.》是雙月刊,見刊速度也還行。這次投稿,單位應該是我們數院了吧?”盡管紙質稿上署著數院的名字,但他還是想確認一下。
徐生洲道:“那是當然。我可拿著咱們數院的學生證,領著咱們數院的獎學金,是名正言順的數院學生,必須得署咱們數院的名!對了,既然已經開學,自習室、圖書館都開放了,成老師的辦公室我也用不著了,把鑰匙還給你?!闭f著掏出鑰匙遞給張安平。
張安平擺擺手:“你拿著吧!成老師有交代,那間辦公室你先用著,你看書、想問題、寫東西也需要一個安靜的、沒人打擾的地方。是不是有種成老師要把衣缽傳給你的感覺?”徐生洲還沒想好怎么狡辯,他又說道:“大家都知道,成老師是個很純粹的、愛校愛專業(yè)的學者,你真要想感謝他,也不用玩那些虛頭巴腦的,好好多寫幾篇論文,保證能讓他老人家笑得合不攏嘴。”
徐生洲倒是想到另一個問題:“貌似成老師當時跟我許諾過,只要我再發(fā)一篇四大,馬上就能畢業(yè)?”
張安平頓時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神情:“你看看你,急功近利了不是?發(fā)論文從來都只是做學問的一種表現形式,而不是為了發(fā)論文而做學問,千萬不能本末倒置。再說,你投了稿就一定能過稿?過了稿就一定沒有修改意見?沒有修改意見就一定能發(fā)表?都不一定吧!”
徐生洲倒是有這個自信,畢竟“系統(tǒng)出品,必屬精品”。系統(tǒng)都認定這篇論文為中級,價值100000點積分,約等于一個小目標,那么不出意外上稿應該沒問題。至于出了意外,——都出了意外,誰還能想到會是什么結果?
張安平轉身從書架上抽了本雜志,打開某頁,遞給徐生洲:“看看這篇最近發(fā)表在《J. Am. Math. Soc.》(《米國數學會雜志》)上的論文,通過解出一個四階完全非線性橢圓方程,成功證明了‘強制性猜想’和‘測地穩(wěn)定性猜想’這兩個國際數學界60多年懸而未決的核心猜想,很重要對不對?猜猜它從投稿到正式發(fā)表花了多久?足足6年時間!問題是發(fā)表周期如此之長,在數學界并不鮮見,比如今年日本數學家望月新一發(fā)表的論文,就審核了8年。你覺得你能夠插隊么?”
“呃……”徐生洲知道不少期刊拖延癥很嚴重,沒想到數學期刊更是拖延癥晚期。
張安平語重心長地勸道:“如果你真想靠再發(fā)一篇四大,實現提前畢業(yè)的目標,就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剛剛投稿的那一篇上。你要是單純指望它,說不定你同學都畢業(yè)了,你那篇論文還沒過審呢!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全面撒網、重點捕撈,不如再寫幾篇論文,在別的‘四大’期刊上也投投,沒準兒就東邊不亮西邊亮了呢?”
徐生洲眨眨眼睛:張安平說的有道理么?當然有,而且很中肯,貌似處處是在為自己考慮。但怎么感覺有點大忽悠的味道呢?
張安平語氣一轉:“當然,我這只是單純的建議,具體怎么辦完全在你。反正成老師已經跟你承諾了,你再發(fā)一篇四大,才能提前畢業(yè)。咱們就按照約定的來。到時候你發(fā)不了,可就要按照全日制學術碩士的培養(yǎng)方案,老老實實來上三年課,規(guī)規(guī)矩矩寫論文進行答辯,別再整什么提前畢業(yè)的事?!?p> “好……”
等送走若有所思的徐生洲,張安平得意地揮揮拳頭,拿起那篇《Multiplicity one theorems: the Archimedean case》紙質稿又認真看了看,才拿起電話撥了出去:“老師,我是小張。剛才小徐過來找我報到了。”
“哦?他最近還好吧?”
“小伙子蠻精神的,果然是年輕,天南海北跑都沒什么影響,還抽空把那篇論文寫了出來,以咱們數院為第一單位,直接投了《Ann. Math.》!剛剛過來的時候,還給了我一份紙質稿?!?p> “寫得怎么樣?”成德如在電話那頭急切地問道。
“洋洋灑灑寫了二三十頁,至于內容怎么樣,我剛拿到,而且——”
成德如頓時爽朗地笑了起來:“差點忘了,你是學概率論的,小徐搞的那是代數幾何方面,一時之間你怕是弄不明白。看看,還是年輕好啊,管你是高山峻嶺、深川大河,還是有路、沒路,只管憑著自己的莽勁兒闖過去,盡管很多時候碰了一頭的包,但總有人能闖出一片新天地。像咱們這些人,總惦記著之前攢下的三瓜兩棗,總顧慮著家里的瓶瓶罐罐,不肯去邁出那一步。”
張安平知道成德如所思所想:“雖然前輩們積攢搭建的科研平臺雖然有時候是羈絆、是束縛,但更多時候也是別人羨慕的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積淀,讓我們這些后學砥礪奮進,行穩(wěn)致遠。有這個大的平臺在,遇到像小徐這樣的好苗子,說不定就能生根發(fā)芽,開拓出新的領域;如果都是像我這樣的中人之姿,也能穩(wěn)住家業(yè),守正待時?;蛟S,這就是平臺或歷史積淀的意義所在。”
成德如有些感慨:“你呀,這是謙虛!‘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你的數學天賦很好的,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方向、好的課題,不然師大可留不住你?!?p> 張安平輕笑幾聲,沒有接成老爺子的話,而是繼續(xù)剛才的聊天內容:“小徐拿出那篇論文,估計是想過稿之后,就申請?zhí)崆爱厴I(yè)。我剛好前些日子見到中科大那篇發(fā)在《J. Am. Math. Soc.》上的論文,據說先后改了4個版本,從投稿到正式發(fā)表花了6年。我就把論文給他看了,讓他別想著畢業(yè),說不定別的同學都畢業(yè)了,他還沒過稿,有那工夫不如多寫點論文,多投幾個雜志,增加一點成功率??瓷先ニ孟裼悬c心動。”
“你呀,這個院長真是沒當錯?!背衫蠣斪咏裉煨那榇蠛?,“‘典型群重數一猜想’還是很重要的,他要是真的成功證明了這個猜想,過稿應該問題不大,無非就是小改還是大改的問題。當然,還要看《Ann. Math.》的編輯和審稿人怎么說?!?p> 張安平道:“我對小徐有信心?!?p> “你還別說,小徐人年輕,腦子活,而且動手快。就憑他的速度,沒準兒《Ann. Math.》還沒過稿,真的又寫出一篇,再投‘四大’!”
“哈哈哈,我剛才也和小徐開玩笑,讓他爭取集齊‘四大’。我就怕他真的又發(fā)了一篇,該問老師您要博士帽戴了?!?p> 成老爺子馬上霸氣側漏:“給!保證給!只要他能發(fā)‘四大’,我來給他發(fā)帽子。前一二十年,發(fā)篇Science都能評院士。前幾年,發(fā)篇‘四大’也都能保送杰青。怎么,現在三篇‘四大’還換不來一頂博士帽?誰要是敢說不給,我去拍他的桌子!”
“有老師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成老爺子那可是人老成精,可不想徐生洲那么憨:“不過小張,你也別總忽悠我這個老頭子,小徐的事情你也要多上心,既不能讓他走彎路,也不能讓別人欺負了他。咱們數學圈的那些腌臜事兒,你是知道的,惹上了就是一身臊、一輩子臊,洗都洗不掉。別人都說咱們是‘數學江湖’,依我看,咱們數學圈還不如人江湖呢!江湖上還多少講些道義,還有各位大俠路見不平,就算雞鳴狗盜,也是盜亦有道,我們這是醬缸里打架——誰都是那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