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禪寺偏殿,供奉的乃是十六羅漢。
佛經(jīng)有云,十六羅漢,受佛付囑,不入涅盤,常住世間。
當(dāng)下,十幾號囚徒癱躺在羅漢腳下,不時發(fā)出因為饑餓難捱的沉悶哼唧聲。
起初,門只要一有聲響,就有人呼天搶地喊冤。直到安牛有次視察禪寺,當(dāng)場殺了一個老翁,一干人這才噤若寒蟬。
偏殿之內(nèi)沒有篝火也沒有暖匣,寒氣逼人。非但如此,從殿內(nèi)墻角兩個恭桶散發(fā)出的惡臭更是讓人卻步。
馮毅將鄭虔與杜二送至偏殿,掩住口鼻朝死氣沉沉的殿內(nèi)看了一眼,暗自嘆氣道:“如此下去,能熬過這個冬天的人怕是不多?!?p> 回大殿之前,他先來到了禪寺后山寮院,在幾棵藤樹前駐足觀察了半晌。
須臾,他取出腰間橫刀,對著一根二指粗的藤枝砍了下去。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藤木于半空中揮舞了幾下,搖了搖頭。又圍著藤樹轉(zhuǎn)了一圈,接連砍下數(shù)根粗細不一的藤枝。
他將藤枝聚攏成一堆,蹲在地上一一挑選,尋覓到了趁手的一根后,這才起身折返大殿。
來到大殿門口,見趙缺正坐在臺階上對著月亮發(fā)呆,便輕聲道:“隊頭,果真銅筋鐵骨,傷勢恢復(fù)得如此之快?!?p> “肉體凡胎,應(yīng)是那鄭十八醫(yī)術(shù)高超?!壁w缺示意馮毅在他身旁坐下,瞧見其手中握著一根木棍,又好奇道。“你拿根木頭作甚?”
馮毅整理衣袍坐下,答道:“準(zhǔn)備給隊頭打把拐杖,你好四處走走,曬曬太陽,對療傷大有裨益。”
趙缺歪頭靠在馮毅肩膀之上,語氣酥麻道:“阿毅待我可真好。”
“......”馮毅霎時雙腮發(fā)紅,渾身生起雞皮疙瘩。
趙缺意識到了如此親昵不符合一介武夫氣質(zhì),更加不合乎當(dāng)下時代的禮法,便坐正身子低頭輕揉起發(fā)癢的腳趾道:“鄭十八新帶來的那個人是誰呀?甚是有趣?!?p> 馮毅從腰間抽出橫刀,一邊刮磨著藤木枝杈,一邊同趙缺搭話:“好像叫杜甫,自稱是給孩童開蒙的教書先生?!?p> “誰?”趙缺望向馮毅,忽地吼了一嗓子。
“杜,杜......甫。”馮毅被嚇了一跳,刀刃差點劃傷手指,講話竟結(jié)巴了起來。
趙缺道:“字子美,號少陵野老的杜甫?”
馮毅望著眉飛色舞的趙缺,卻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應(yīng)聲解釋道:“好像字子美,至于號,屬下不知,也未聽人提起過。隊頭識得他?”
趙缺心說:“我去,荒山野廟,竟遇到一代詩圣杜甫先生。這不遜色于武俠小說中,傻小子墜落山崖,結(jié)識武林至尊的橋段。
只是,這位杜甫先生,同讀書時想象中的樣子略有差別。當(dāng)然,不食嗟來之食的一身傲骨倒是符合他一貫人設(shè)?!?p> 不過,那只不翼而飛的雞腿讓趙缺對其傲骨又生了些許懷疑。此外,馮毅三言兩語的恐嚇就能讓其閉嘴沉默,其人設(shè)更有崩塌之嫌。
“有所耳聞?!?p> 他自然不能言明在他身處的時代,杜甫已成詩圣,婦孺皆知,受天下讀書人敬仰。
當(dāng)然,也并非所有人都愛他。那些頭疼背誦古詩文的學(xué)生對他還是有一些意見的。主要是這老頭太能寫詩了,寫得又特深刻。被語文課本收錄的名詩名句還多,大都需要背誦并默寫全文。
尤其是一首號稱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被若干個穿越文抄公據(jù)為己有,當(dāng)眾吟誦,技驚四座。
他還記得高中每次語文考試寫作文沒有思路時,他基本都會把杜甫搬出來做論據(jù),還會搭配著李白、屈原、司馬遷等一眾先賢混合使用。效果不能算太好,因為太落窠臼,但大都能及格,畢竟詩圣面子夠大。
在九年義務(wù)教育階段,杜甫的出鏡率是相當(dāng)高,這也是趙缺第一時間就能想起他字號的緣由。關(guān)于杜甫以及他的若干詩句似乎成了某種神經(jīng)記憶,只要稍微用心就能脫口而出。
馮毅盯著趙缺問道:“連隊頭都有耳聞,那杜甫莫非是個長安游俠?”
趙缺琢磨著馮毅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心說:“游俠?什么鬼?想必‘舊趙缺’定是個廣結(jié)游俠、黑白兩道通吃的公差?!北憷湫α艘宦暤溃骸熬退切∩戆迥苁怯蝹b?”
馮毅停下了手中的刀,又問:“難道......真如侯季所說是朝廷大官?”
趙缺依舊搖頭,他知道杜甫生前并無盛名,在文藝圈尚屬小透明,更何況對于他們這群舞刀弄棒的武夫來講。
突然意識到給自己挖了個大坑,趙缺撓頭不語,笑嘻嘻地搶過馮毅手中的半成品拐杖,站起身子,而后一米六五,一米七五地試了起來。
拐杖粗細高低倒也合適,只是有些不夠圓潤,硌手,須得好好盤一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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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虔如皮皮蝦般地蜷縮在地上,心中不安與周遭寒意擾得他無法入眠。
他轉(zhuǎn)身望著眼身旁杜二,知其未睡,便輕怕了幾下他的后背。
杜甫轉(zhuǎn)過身來,借著投射屋內(nèi)的微弱光亮與鄭虔四目相對。
“子美,方才你不該那般沖動。”回想起大殿遭遇,鄭虔仍心有余悸。
杜甫嘆了口氣,哀怨道:“哎,十八,你一直勸我作勾踐,可終日困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中,不如作屈原,只恨眼前沒有汨羅江。”
鄭虔也嘆了口氣,搖頭道:“正是見你最近幾日焦躁不安,我這才求那安姓胡將準(zhǔn)許你跟我同去大殿照料病人。心想讓你多見些日光,或許能開懷些,誰料你......”
杜甫面帶愧色不安道:“若齊兄,費心勞神了,是我連累到你了。”
鄭虔解釋道:“我并非此意,是為你擔(dān)憂。雖說那趙姓獄卒并未計較,反倒還發(fā)善心給了些許雞肉??扇羰怯腥藢⒋耸路A于那安姓胡將,怕會招來殺頭之禍。那胡將本就三番五次揚言要我等性命,你這番怒發(fā)沖冠豈不授人以柄?!?p> 杜甫辯稱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們殺人還需由頭?”
“話雖如此,但還是不要輕易招惹胡蠻?!币姸鸥Ψ淈c頭,鄭虔又低聲問道?!澳邱T姓獄卒同你耳語了些什么?”
杜甫左右張望,見周遭無人注意,便在鄭虔耳旁私語道:“他說正在謀劃上書進言,遷徙我等去長安城內(nèi)修繕工事,此事若成,或有一線生機?!?p> “他身處叛軍陣營,怎會為我等著想?”鄭虔定睛沉思,須臾捻著胡須恍然?!澳鞘巧碓诓軤I心在漢?”
“他本就是我朝公員,如今委身偽燕,或是身不由己?!倍鸥σ环剂?,又補充道?!耙膊豢扇?,萬一是引君入甕?!?p> 門外有獄卒巡邏的腳步聲傳來,二人暫時停止了攀談。
杜甫與馮毅有過幾次接觸,發(fā)覺馮毅做事不似叛軍行徑,有次牢中之人被看守打罵,馮毅嘴上幫腔辱罵,手卻上前勸阻。至于那趙缺,雖面相兇狠卻有著容人大量,更是令人困惑。
獄卒腳步聲遠去,杜甫從懷里將方才在大殿中撿拾的雞腿掏了出來。
鄭虔見狀,苦笑道:“還以為你杜子美當(dāng)真不食嗟來之食呢?”
杜甫并未作口舌之爭,低聲說道:“快給我尋條干凈麻布來?!?p> 鄭虔不明所以,從身旁藥箱中取來一條麻布遞給了杜甫,問道:“你受傷了?”
杜甫將麻布鋪平,又撣了撣雞腿上的塵土,而后將雞腿撕扯成一條條肉絲,放在麻布之上。
鄭虔大為不解道:“這是作何?”
杜甫道:“明早將這些肉絲偷偷分給諸人,讓大家就著米湯吃下,或許能多挺幾日。”
鄭虔抱拳道:“子美心懷大仁,鄧虔短淺,自愧弗如?!?p> 杜甫搖頭嘆氣,沒再言語,握著雞骨架吮吸了起來,牙齒與舌頭搜刮著雞骨頭縫隙間的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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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鄭虔被馮毅引到大殿給趙缺換藥。
在得知杜二即是杜甫后,趙缺自然會對其額外關(guān)注,便問鄭虔:“那杜二怎么沒來?”
鄭虔惶恐道:“怎敢再冒犯軍爺?!?p> 趙缺擺手道:“其實無妨,我觀杜二絕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成大器?!?p> 鄭虔道:“軍爺說笑了,我等若能活著出去已屬大幸,其余不敢奢望?!?p> 趙缺笑道:“放心吧,你們定能安然無恙?!痹捯怀?,他便意識到了自己提前劇透,迅速閉上了嘴。心中告誡自己得習(xí)慣做一個局內(nèi)人,要不會死得很慘。
關(guān)于鄭虔,他不了解,因此不知其結(jié)局如何,但知曉杜甫并未死于安史之亂。所以才敢下此結(jié)論。當(dāng)然歷史的走向或許因穿越人擾動而有蝴蝶效應(yīng)未可知,因此更要謹慎行事。
鄭虔大驚,搗藥杵從手上滑落,磕到石板地上,發(fā)出咣當(dāng)聲響。他撿拾起搗藥杵,心中嘀咕,莫非馮毅同杜二所說一事已獲允準(zhǔn)。
趙缺拍了拍鄭虔的肩膀道:“老人家,莫激動。你救了我的命,我定會竭力護你周全。”
鄭虔抱拳作揖道:“先謝過軍爺了?!本o繃的臉上有了一絲放松。心說:“此人當(dāng)下深受安牛器重,若是得他庇護,或許真能求得生機。”
趙缺大笑道:“你可要盡快把我醫(yī)治好。”
鄭虔一臉成竹在胸道:“軍爺放心,再過三五日,軍爺便可殿外行走,不消一月,健步如飛?!?p> “咦,我怎么記得你同安將軍說,傷筋動骨需一百日。”見鄭虔一臉錯愕,趙缺又哈哈大笑起來?!傲巳?,果真老奸巨猾。”
“只因偏殿潮濕陰冷又惡臭熏天,怕還未治好軍爺?shù)牟?,老頭我先去見了閻羅王,所以才夸大軍爺病情,想著是能多尋些機會出來見見天日?!编嶒謸崦请?,滿臉感激之色。“昨夜蒙軍爺大發(fā)善心,還贈予雞肉,算是意外收獲?!?p> 趙缺好奇道:“我聽馮毅說你們早晚只有稀粥,許多人餓到吃墻土?!?p> 鄭虔答道:“如今天下大亂,人命如草芥。何況我等囚徒,論天數(shù)日罷了。若是軍爺念我有醫(yī)治之功,老頭有一事相求?!?p> 趙缺道:“但說無妨?!?p> 鄭虔吞吐道:“我夸大軍爺病情以及昨夜杜二冒犯之事,還望軍爺不要告知安將軍。”
趙缺問道:“告知他會怎樣?”
趙缺已從馮毅口中得知安牛并非安祿山,只是一名校尉,略有失望,但昨日與安牛匆匆一面,其豪爽性格讓人印象頗好,便自我安慰既然不能一步登天,如若憑借才智最終聞達也不失為勵志故事。
“恐怕我與杜二皆會曝尸荒山。”鄭虔臉色凝重,又不禁心生疑慮:“安牛喜怒無常,殺人如麻,眾人皆知,趙缺為何明知故問?!?p> 趙缺哦了一聲而后拍著胸脯道:“我定會守口如瓶?!睘榘侧嶒?,又舉起三根手指,作發(fā)誓言狀。
他自然不想讓救命恩人慘死,但更為關(guān)心的卻是杜甫。
詩圣若是因自己打小報告而命喪黃泉,他豈不成了歷史罪人。
非但如此,趙缺更是萌生出一種保護中華文脈義不容辭的強烈使命感。
如今杜甫深陷牢獄,聽馮毅及鄭虔描述,其居住環(huán)境,飲食健康可謂慘不忍睹。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改善下詩圣的生存環(huán)境,給他營造一個良好的創(chuàng)作氛圍。
一直餓著肚子,任誰也沒心情吟詩作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