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華清宮津陽門外。
安牛趙缺叉腰立在夕陽余暉中,等待著前去馬廄牽馬的親兵。
安牛揪著面頰胡須,饒有興致地同趙缺講著梨園聽曲見聞。趙缺端立在一旁,笑容中夾雜著些許諂媚之意,心里回味的卻是仕女婉兒的一顰一笑。
“滾開?!?p> 忽然之間,一陣刺耳的罵聲從身后傳來,趙缺不由地打了個激靈。
還未來得及邁步回身,又冷不丁被人一把推開,踉蹌著差點摔倒在地。
安牛身子一側(cè),伸出手臂,一把拽住趙缺,將其扶穩(wěn)。
“我尼瑪.....”
趙缺站穩(wěn)腳跟,回頭下意識就要破口大罵。但瞧見四個身穿鎧甲的壯漢之后,硬生生地將狠話又咽了回去。
眼前四個壯漢皆是嘴里哼著小曲,走路搖擺不定,明顯是喝了不少酒。趙缺不想生事,只斜了兩眼,面露不爽地讓開了道路。
安牛卻不愿罷手,快步迎上前,如同一座大山橫亙在了四個壯漢面前,又活動著手指手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明顯是在挑釁。
四人中站出一個矮個子壯漢,沖著安牛罵罵咧咧道:“別找打啊,快給你幾位阿爺讓開路?!?p> 安牛冷笑了一聲,隨即抬起右腳,一記凌空飛踹。矮個子瞬間跪倒在地,來了個狗吃屎。
鞋底塵土與皮甲相撞,半空中涌起一片灰色。這一腳力道很足,矮個子趴在地上捶地緩了半晌。
須臾,矮個子捂著肚子緩緩站了起來,張開雙臂攔下了身后欲幫他出頭的伙伴,又吐了口吐沫,用手背擦拭掉嘴唇上沾染的塵土,弓腰蓄力惡狠狠地撲向安牛。
安牛一只手握住矮個子打來的拳頭,另一只手摁住其頭頂,將其控制住。安牛人高馬大,臂展又長,矮個子不住地伸腿蹬腳,卻根本進不了他的身。
矮個子無力擺脫被人玩弄的局面,也只能打起了嘴炮道:“狗東西,放開我,比比腳力如何?”
安牛沒想到對方竟如此羸弱,瞬間覺得無趣,便搖了搖頭,手臂輕輕一揮,矮個子便一個原地轉(zhuǎn)圈再次摔倒在地,其幞頭也被甩出了數(shù)丈遠去。
安牛斜瞄了一眼,認出對方是同羅部族,便言語輕蔑道:“阿史那從禮見我還要恭敬三分?你算什么東西也敢造次?”
矮個子被同伴攙扶著站了起來,在聽到大首領(lǐng)名諱后,面生懼色,不敢再次上前,轉(zhuǎn)而與同伴交頭接耳攀談起來。
“這老狗莫非與大首領(lǐng)交好?”、“來華清宮游戲之人不可輕視,咱們還是不要招惹為好?”、“圍剿清涼山匪患時,我見過此人,他名叫安牛。”、“莫非是安祿山親族?”、“聽其親兵講他只是個末等校尉,還因頂撞上官被發(fā)配去了看管觀音禪寺營獄......”、“那還說甚,干他?!?p> 四人中突然站出一魁梧大漢,叫罵道:“你是何豬狗,也配提吾王名號?!贝巳嗣嫔l(fā)紅,左臉頰還有道狹長刀疤,像個因熟透而裂開的蘋果。
趙缺咧嘴打量著高他半頭的刀疤男,不寒而栗,應(yīng)是個硬茬,便悄聲往側(cè)后方退了半步。
安牛依舊巋然不動,嘲笑道:“阿史那從禮何時封王了?自封的嗎?豬王還是狗王?“又撣了撣身上塵土,見刀疤男滿眼憤怒,便火上澆油大笑道:“他不過一降將,在我大燕皇帝麾下?lián)u尾乞食罷了。爾等舊主阿布思當年官拜朔方節(jié)度使,是何其威風(fēng),不也被我曳落河鐵騎斬于馬下。”
“汝大抵也是以降卒躋身曳落河,五十步笑百步罷了,爾出身契丹?室韋?亦或是奚族?”不遠處傳來一個渾厚男人聲音。
眾人紛紛循聲望去。一個身穿胡袍卻是漢人模樣的中年男子從不遠處疾步走來,手上還拎著一方精致食盒。
安牛早年從軍,確實曾效力契丹營中,隨上官被粟特商收買投降大唐,后因馬術(shù)高超被選拔編入曳落河大營。被戳痛處,他瞬間怒氣涌上心頭,攥緊拳頭欲出手。
“陳坡老兄,莫要上前,這老狗有把子氣力。”刀疤醉漢伸手攔住了這位名叫陳坡之人,示意他在一旁觀戰(zhàn),又指著他手中的食盒道。“這便是大唐皇帝老兒愛吃的米餅?”
陳坡點頭,刀疤又道:“護好它,待我痛扁此狗后,吾等一起享用。”
安牛視線越過刀疤醉漢,對著陳坡冷笑道:“爾是那里來的鼠輩?莫不是認了同羅人作阿爺,竟討好此等豬狗之輩?!?p> 刀疤冷笑道:“說這么多廢話作甚。”隨即揚起手,掄拳朝安牛臉上砸去,他不講什么武德,對著安牛就是一頓王八拳。
安牛躲閃不及,胸膛挨了幾拳后,開始重視起對手來。不過,他并未急于出手,只是被動防御著。
刀疤占了些許便宜,開始洋洋得意起來,笑道:“也不過如此,汝現(xiàn)在叫爺,若叫的好聽,爺沒準能饒你?!?p> 安牛冷笑一聲,趁刀疤得意忘形之際,揪住其一只胳膊,一個過肩摔便將他摁倒在地,隨后幾記重拳如疾風(fēng)驟雨般向著其胸口砸去。刀疤咳嗽幾聲,而后不由地口水直噴,濺落在地上,拉出幾條黑色水痕。
安牛打累了,停下了手,站起身子,朝刀疤啐了一口涂抹道:“腌臜潑皮,空有一副魁梧身姿,竟如此不經(jīng)打。”
刀疤咬牙咧嘴,躺在地上哼唧著,其同伙見狀,也不再逞能講什么單挑武德,一擁而上,將安牛團團圍住。
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是八手。四人擺開架勢,前后夾擊,合力將安牛放倒在地。隨即兩人束縛他的手腳,一人摁住他的頭,刀疤騎在他腰間,揮拳亂錘,發(fā)泄心頭之恨。
須臾,安牛便是熊變熊貓,壯牛變肥牛,鼻青臉腫,眼角嘴角皆掛著血絲。
雙方都有佩刀,卻都很克制,只是嘴炮加肉搏戰(zhàn)。看樣子都心有顧慮,眾人目下應(yīng)無性命之虞。
趙缺心里犯嘀咕:“安牛是為自己出頭才落得如此下場,若還是冷眼旁觀,著實不仁義。”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咬牙撲上前去。
一旁觀戰(zhàn)的陳坡見趙缺準備加入亂斗,便俯身將食盒放在一隅,而后一個健步追上了趙缺,隨即抱住了他的腰。
趙缺回頭看了眼矮他一頭的陳坡,心說:“幾個虎背熊腰的莽漢掐架不過,對付你這個弱雞應(yīng)是綽綽有余?!北闩c陳坡周旋起來,然而任憑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都沒能掙脫開對方的雙臂。又嘗試著與其比拼下盤,纏斗了半晌,最終也沒能將對方撂倒在地,卻是累得氣喘吁吁。
就在趙缺醞釀采用必殺技-扯發(fā)咬人時,陳坡率先踮著腳將嘴巴湊到了趙缺的耳朵跟前。趙缺拼命地晃動腦袋,生怕對方再化身泰森,一口吃掉自己的耳朵。
“趙缺,做做樣子差不多得了,你還真較上勁了?”陳坡掃視四周,見眾人注意力并沒在他身上,便低聲道。
我去,什么情況?難道是熟人?聽其講話口氣,朋友與否不確定,但應(yīng)該不是死敵。
趙缺停止了掙扎,陳坡也順勢卸了力。
二人相視,忽地陳坡攤開手掌,在趙缺眼前急速比劃了兩個手勢,一個是握拳,另一個是手掌攤開抹脖子。
趙缺是一臉懵逼,理解不得,便將視線轉(zhuǎn)移到正在被群毆的安牛身上,假意沒看到。
陳坡道:“勸降還是刺殺?”
“握拳==勸降,抹脖子==刺殺?舊趙缺竟是接這種活的人,怪不得一身傷痕。那他是游俠?刺客?亦或是間諜?”趙缺思索著可能的幾重身份,但都不能確認,便惜字如金含糊道:“見機行事?!?p> 就在此時,安牛的兩個親兵牽馬而來,一看長官遭人群毆,立即攥拳撲了上去。局勢瞬間由1V4,變成了3V4。
雙方皆是軍卒武夫,戰(zhàn)況此消彼長。同羅人一方都身著鎧甲,所以只是臉上有些淤血。安牛除去眼角、鼻梁挨了數(shù)拳,一身袍子被撕扯地七七八八,幞頭更是被扔到了樹梢之上。
上前圍觀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交戰(zhàn)雙方的叫罵聲更是愈發(fā)響亮。
陳坡見狀,忙對趙缺說道:“萬不要引來禁衛(wèi),免得事端鬧大,惹火燒身?!?p> 于是二人分別上前游說各自陣營中已經(jīng)打紅了眼的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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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光德坊。
安牛臥在榻上,一個親兵正拿著去皮熟雞蛋在其眼圈周遭滾動。
安牛斜眼罵道:“哎呦,輕點兒?!?p> 親兵亦是眼睛紅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因視線模糊雙手酸疼,這才控制不好輕重。
“罷了,粗手笨腳的?!卑才屵^親兵手里的雞蛋,自己敷了起來?!澳闼偃テ娇捣粚€小娘子過來。明日再去禁苑打聽下,華清宮碰到的那幾個不長眼的同羅人什么來路?”
“將軍,閉門街鼓響過了,目下宵禁,平康坊已是關(guān)門歇業(yè)......”
“蠢豬,去找范書吏寫個文牒,就說有盜匪偽裝出入平康坊,京兆府獄著你前去緝捕,誰敢阻攔?”
“將軍高明?!?p> “趙缺歇息了嗎?”安牛想順便給趙缺也尋個小娘子,先前聽人講過趙缺不近女色,今日想試探一番。
一個月前的那個趙缺絕對能經(jīng)得住任何美色考驗,如今這個趙缺怕是扛不住三秒就得牡丹花下死。
“方才去伙房煮雞蛋時,見他舍內(nèi)已無燭光,應(yīng)是睡下了?!?p> “那算了。你先去驚鴻樓找翠玉,她若不便,再去找柳風(fēng)閣的五娘。若是翠玉前來,讓她帶些藥丸過來。”
“將軍,我在東市認識一位擅長醫(yī)治跌打損傷的太醫(yī)署博士,他的藥……”
“你懂個屁,那藥丸只有驚鴻樓有?!卑才獾孟胄?,擺了擺手催促親兵速去辦事,又補充道?!盎貋砗螅浀脧牡亟涯靡粔咸厌勥M來?!?p> 親兵一邊行禮退出門外,一邊思索著難道驚鴻樓還有醫(yī)館,此前未曾聽說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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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缺吹滅燭火,躺在榻上發(fā)呆,腦袋不自覺地回想起華清宮的小仕女婉兒。
“小娘子巴掌大的小臉,眼神澄澈,櫻桃小口,笑起來嘴角一對梨渦……
卸去那奇怪的女妝,絕對是個絕色美人。
倘若還能再見上一面,屆時一定殷勤表現(xiàn)一番。
可舊趙缺是有妻室之人,咱繼承了人家肉體與身份,卻四處招蜂引蝶,會不會有些不妥?
對那盧氏到底需不需要負責(zé)?有沒有《穿越法》規(guī)范一二?咱也好有理有據(jù),照章行事。
如果需要負責(zé),可以負責(zé)到什么程度?吃穿用度肯定要管,生兒育女的權(quán)利要不要行使呢?
哎,21世紀里,到底只做過幾年的舔狗而不是渣男,所以思想包袱,道德枷鎖才會如此之重吧?!?p> 趙缺裹緊被子,又思索起陳坡來。
“這老哥個子不高,長相尖嘴猴腮,賊眉鼠眼,特像《水滸傳》電視劇里的鼓上騷時遷。但其肌肉精壯,孔武有力,應(yīng)是練家子。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認識自己,卻又未當眾挑明,只是或明或暗地比劃了一堆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黑話暗語。”
安牛在講述華佗湯腰牌由來時,簡略透露了一些有關(guān)粟特商團以及唐諜的事情。說的沒頭沒尾,趙缺聽得更是云山霧罩。
但也從中得知眼下大唐至少有三股間諜勢力:安祿山的粟特商團,李亨的察事廳,李隆基的白紙坊。
于是又開始琢磨起陳坡的身份。
“莫非是個間人?
安祿山陣營,還是李唐陣營?
若是李唐陣營,是蜀地來的?還是靈武來的?
不管其來路如何,自己或許有著與他同樣的身份,如此馮毅大概也是同道中人。
諜戰(zhàn)影視劇先前看過不少,或多或少地吸收了一些情報傳遞,策反暗殺的知識,也不知在大唐能否派上用場。”
又是一個難眠夜,趙缺想了許多,總結(jié)過去一個月的穿越生活,不甚滿意。
穿越而來,本以為靠著現(xiàn)代文明熏陶的聰敏才學(xué)能很快打開局面,卻不成想一直處于被動,表現(xiàn)得像個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