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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木球

第九章

紅色木球 若時之逝 9511 2022-06-14 15:53:57

  天蒙蒙亮的時候,大雪停了,又起了風(fēng),風(fēng)從海面上裹來,擦著山上的巖石,發(fā)出呼呼的聲響。這些冷冷的氣流因山體阻隔,改變著方向,勇猛一些的劃過山頭一路向下,向湖中飛去,懈怠一些的聚在山根下,打起了旋兒,還有調(diào)皮一些的,則鉆進了山洞,吹醒了躺在外側(cè)睡覺的月松。

  他側(cè)身望到了躺在一旁的淺影,便清醒了起來,他自然記得起夜里發(fā)生的事,以至于有些悸動。他用雙肘撐在沙面,起身看到火堆里燃盡的木柴僅剩了一些微弱的光亮,洞口邊沿的雪在晨光的映襯下泛著茫茫的白。他站起來走到洞口,輕輕抖落掉身上的沙土,便從地上抓來一把雪塞進嘴里,隨后他又用一些雪擦了擦臉,完全清醒后便回到洞里尋來一些枯枝木柴,堆到了火堆上。他盤坐在火堆旁靠近洞口的一側(cè),攪動著火堆里的火,不時轉(zhuǎn)頭望向還在熟睡中的淺影,他生怕柴火的噼啪聲驚醒到她。他有很多次像這樣看著睡著了的淺影,但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慌張,他的心緒里摻雜了太多無以名狀的東西,像是做錯了事情一樣的膽怯,擔(dān)憂這之后將要承擔(dān)如何的后果,可又有一種在擁有了彼此之后的甜蜜和滿足。男男女女的情愛是沒有人可以擺脫的掉的,如今他也深陷其中,他在想,如果沒有村落里的條例約束或者說是項鏈的制約,他同淺影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結(jié)婚了吧,這樣想可以讓自己對于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接受得更坦然,但是用如果假設(shè)出來的事情又總是輕飄飄的,就像這世上的一切如果一樣,它們在既成事實的面前顯得卑微又渺小,甚至飽含著歉意,尤其是那些足夠美好的部分。

  外面的天氣有些陰沉,似是還要繼續(xù)下雪的樣子,風(fēng)也還在繼續(xù)地吹,躲在云層背后的太陽,吃力地爬起來,將白晝送還給這片人世,昏暗的洞內(nèi)開始變亮,躲藏在洞里的影子被拉扯著擠到了最里面的角落。淺影就在這些時候醒來了,她看到旁邊呆坐著的月松,惺忪中伴著疑惑地問道:“你在做什么?”還沒等月松回答,她便又補了一句:“你什么時候起來的?”她的語調(diào)慵懶軟糯,又帶些稚氣。

  月松聽到了淺影的聲音,條件反射般地將早已渙散的目光從火堆上收起,他側(cè)過來看看她:“我在烤火啊,起來有一會兒了。”說著,他便站起來又朝洞口走去。

  “你干什么?”也可能是因為剛剛醒來,也可能是因為其他,她看到月松起身朝洞口轉(zhuǎn)身的時候竟有些慌張,“你去哪?!”

  “我去給你弄點水啊?!痹滤苫仡^看了一下她,同時揮動了一下手里拿著的一大片枯葉,那是他早就從一堆散柴堆里挑出來的最大的一片,也是最完整的一片。

  淺影沒有繼續(xù)講話,她慢慢清醒,也似乎回憶起昨天夜里的事情,她抻平自己的衣物,緩緩起身,抖落掉沙塵后又坐在了火堆旁,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麻痛,她拽開被自己壓到身下的衣角,看到上面有一點綻開的紅,那紅色的斑點,在青色的衣物上顯得很暗,就像是項鏈的顏色,這讓她遲疑了片刻,這片刻里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是不知道自己想起了什么,只覺得胸中涌起一種說不上來的難過。

  月松彎著腰,雙手扯著枯葉的兩頭,隨著火苗挪動著位置,看著壘在上面的雪慢慢融化,待雪水變溫以后他小心翼翼地遞到淺影的嘴邊:“喝點水吧,這樣不冰牙。”

  “你倒是會想辦法?!?p>  “這里條件有限,等你緩過神兒我們趕緊回去?!?p>  “緩什么神?”

  “早上醒來不都需要緩一緩嗎?”

  “哦。我還以為你在講……”淺影沒有繼續(xù)講下去,她還以為月松看到了她方才有些低落的樣子。

  “怎么了?”月松把淺影喝完水還舉在胸前的葉子取走,輕輕放在了身旁的地上,他望著淺影,“你怎么看起來有些……不開心?”

  “沒有,可能是我還沒睡醒。”

  “所以要你緩一緩,要不要我給你捧點雪洗個臉?”

  “不!太涼了!”

  月松看著她的樣子笑了笑,沒有再繼續(xù)講話。

  倆人把未燃盡的柴踢散,挨個敲滅,又捧來一些雪灑在上面,過后他們把成段的木柴收攏到洞里的一角,燃過的部分朝下插進土里,最后回來用沙子把火堆掩埋。忙活完這些,他們站在火堆邊,看著從沙縫里冒出的稀散的青煙,不約而同地相互看了看彼此,笑了。這段經(jīng)歷也要結(jié)束了,它已足夠讓這兩個年輕人銘記,洞里面煙塵彌漫,洞外邊卻靜謐安然,從洞內(nèi)飄散出去的煙氣,隨著風(fēng)四散開去,那帶點絮狀的煙絲,拉長著,分裂著,最后越來越淡,與潔白的雪地和天空的蒼茫恰到好處地融在一起,消失不見了。

  回家的路并不輕松,洞口的斜坡他們都是攙扶著走得顫顫巍巍,好在風(fēng)變小了,吹在臉上沒了那種干裂的刺痛感,走動起來的身子除了手腳不容易暖和以外,其他地方還是很快就熱乎的。山已經(jīng)被雪覆蓋,山上的樹叢都套了一層厚厚的絨被,他們在山腳下抬頭望去,滿眼的白茫茫,已經(jīng)分不清哪里長著石頭,哪里藏著小路,翻山回去是不大可能了,他們只能繞著海邊走上半圈,從沙溪的出海口回去,遠是遠了些,至少這樣很安全,海水早已沿著岸邊為他們劃了一條分明的弧線,這弧線在雪的映襯下又尤為顯眼,他們只需要挨著這條線,平坦地往南走去。

  雪的厚度可以把腳踝淹沒,一腳踏下,柔軟的雪花被壓在沙面,沙面上一層薄薄的冰層也隨之破碎,發(fā)出吱啊吱啊的聲響,月松走在前面,淺影跟隨在他身后,起初她會刻意踩進月松的腳印,覺得這樣很有趣,但是發(fā)現(xiàn)有些跟不上的時候,便無暇顧及了。他們一路上并沒有講太多的話,有些不似往日,也可能是寒冷催促著他們,倆人便一前一后地往前趕著。身后的一串串腳印越來越長,長到往回看時已看不到盡頭,從沙溪轉(zhuǎn)彎過后,能夠看到村落里一些早起的人們已經(jīng)在清理門前以及自己家附近沿湖小道上的雪,他倆依照月松的意思一起朝月松家走去。

  廚房的煙囪正在往外吐著煙,月松確定娘正在準(zhǔn)備早飯,他便在快到家的時候牽著淺影加快了腳步,一進院子后他們便沖進了廚房,喊著:“娘,我們回來了!”絲青看到他們,有些驚訝,她把正在鍋里攪動的長勺扣在鍋沿上,走到已經(jīng)蹲在灶火旁的兩個年輕人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對著月松問道:“你是怎么想的?這么早跑回來,路上還都是雪,你讓淺影跟著你回來干什么?”

  “是她自己說雪停了,想要跟我一起踩踩雪,就跟來了?!敝v這些話的時候,他拉扯了一下淺影,一來是讓娘知道這是淺影自己的主意,二來是要淺影不要吱聲。淺影有些意外,她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月松,顯然這第二層意思,她是現(xiàn)在才明白的。他們在路上的時候并沒有討論過這些,他們好像什么都沒有討論過,可她從月松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是想過的,以至于他的回答如此從容。

  “對啊,難得遇到這么大的雪,我覺得很漂亮?!苯z青準(zhǔn)備再講什么,卻被淺影打斷了,淺影是在應(yīng)和著月松的話。

  “也很冷,傻丫頭??!怎么這么早就跑過來了?是不是還沒吃飯?”絲青轉(zhuǎn)而接了淺影的話,語氣都變得溫和許多。

  “不冷的,姨母,就是因為沒吃飯才急忙跑來的,想吃您煮的粥啦!”淺影說著便起身抓住絲青的手。

  絲青被她逗樂了,一旁的月松也跟著笑了笑,他把淺影拉回自己身邊,繼續(xù)烤著火,看著娘把扯碎的青菜倒進鍋里。

  幾個人圍在廚房灶火旁邊的小桌上吃著早飯,熱粥配上半碟腌好的咸菜,在寒冷的天里格外暖身子,他們聊著一些不緊不慢的話題,從早飯的好吃說到午飯要吃什么,還提到說柴火垛已經(jīng)被大雪蓋上,要月松找些時間從下面抽出一些堆進屋來,引著這事兒又說到當(dāng)時從山上攏柴時候碰巧挖了兩塊大樹根,月松跑了兩趟才從山上拖回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曬干了,就堆在堂屋只劈了一半,準(zhǔn)備天冷的時候拿來烤火用,正好現(xiàn)在就是天冷的時候。淺影吃了早飯過后想要回去,絲青有些詫異,大早上急急忙忙跑過來,怎么這么著急回去呢?淺影內(nèi)心的想法是要回去換一下衣服,尤其是鞋子,雖然鞋子貼在灶火旁,但里面還有一些潮濕,穿著并不舒服。月松看懂了她的想法,讓娘幫她換了一雙鞋子,淺影便沒有再說什么,雖然她嘴里嘟囔著說自己其實是想要跑出去再看看雪。

  倆人趁著娘在廚房收拾的時候,便一起去往堂屋生火,到堂屋后月松才對淺影講:“今天就在這里吧,淺影,下午我早一點送你回去?!?p>  “好啊!”淺影回答得很快,但是她看向月松的神情明顯是帶些怨氣,接著她又補了一句,“你怎么定就怎么定啊,我聽你的就好了?!?p>  月松聽得出來,她是對于自己沒和她商量回來的時候要怎么跟娘講的事情而生氣,但是他卻不太想在這個時候做更多的解釋,他沒有辦法說得明白,他總不能直接告訴淺影,說自己只是不想同她講這些。況且為什么不想,他自己還沒有完全琢磨透,他隱約有一些抱歉,有一些懊惱,還有一些無所畏懼,他無力去揮散這一切,只能抗拒著,躲避著,壓抑著,任由這些情緒把自己宰割成一個心事重重的人,一個欲言又止的人,一個不可理喻的人。他對著淺影淡淡地笑了一下,便什么都沒有講下去。

  一旁的淺影并不能夠理解,她或許在事實上并沒有把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想的太糟,甚至還有一些美好,她完全能夠理解在當(dāng)下,把自己同月松昨天晚上并未在家里的事講給姨母是不明智的,讓姨母以為月松昨天只是因為天氣不好,在自己家待了一晚上這樣也很好,她也還沒有準(zhǔn)備好要怎么跟父親講或者是干脆就不講,依照父親的脾性,也一定是覺得他們昨天晚上留在了月松家里。在她看來,自己同月松的婚事,是早或晚,她雖然知道限婚令的存在,但她還沒完全理解限婚令背后的含義。她是有些怨氣,但是她內(nèi)心里認可月松的隱瞞,她本來想要的回應(yīng)足夠簡單,哪怕月松只是說忘了,說天冷急著趕路,或者說自己在娘問的時候臨時覺得先不講這件事情為好,這些都可以,可他卻什么都沒說。

  絲青端來的一簸箕橡子打斷了倆人的沉默,她也許看得出倆人心思的沉悶,只是裝作沒看到一樣,并沒有多問,在她看來,小情侶鬧些別扭是再正常不過了,而這別扭的原因也是無需向旁人道明的。陶盆里已經(jīng)躥出了火苗,堂屋的門只留了一小半縫隙,借著火光和門縫處的光線,三人剝起了橡子〔橡子算是一種這里的主食,秋天的時候從樹上敲落,挑選一些未被蟲子掏食的,待快要入冬時候閑下來便可以將橡子殼剝掉,同時去除包在橡仁兒外的一層果衣,收集起來貯藏,待吃的時候需要多次煮沸或清洗,去除橡子的苦澀,也可以將濁石(海邊可以找到的一種白色石頭,東山的海岸上較多)磨成粉,伴著橡仁一起煮沸,能更快更好地去除掉橡子的苦澀,這些完成后,便可以磨成粉末做出各種各樣的美食〕。期間主要是絲青在講話,她低著頭,細心地把橡子收拾干凈,放入到身旁的淺籃中,講著一些村里的家常,也會由著話題的牽扯,講到一些陳年往事,月松和淺影不時地回應(yīng)著,遇到感興趣的,他們也會提問一些問題,如果是知道的,絲青會再來補充這些瑣事的細節(jié),但大多都是聽來的,也無從考究,末了無非就是一句“這誰知道,都是聽xxx講的”,倆人便笑上一笑,不再追問。

  吃過午飯沒多久,月松便同娘講要送淺影回去,絲青沒有多留他們,天還是陰著的,遠遠望去,慘白的一片,讓人不由打冷顫,雖然路途不遠,但能趁著剛吃完飯的熱乎勁回去,自當(dāng)是合時宜的。路上經(jīng)過河山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院門敞開著,月松向里望到喬洛一個人在院子里正用木鏟把中間的雪堆砌到靠近大門的一角,她的動作很慢,但看起來仍然輕盈。月松看著她有些出神,他想起這個女子才生產(chǎn)過不久,如今已經(jīng)能像還沒懷孕時候那樣充滿活力,他著實驚訝于她身上散發(fā)出的蓬勃生命力,同時他也擔(dān)心她的身體,這種擔(dān)心或許源于之前項鏈?zhǔn)虑榈囊徊ㄈ?,讓他的心里多少留下了一些關(guān)于這一家人的歉疚,也或許是從她的身影上,他看到自己很小的時候,娘興許也是這般堅韌地生活著,而對于娘的這種感懷,奇妙地轉(zhuǎn)移到喬洛的身上成了關(guān)切和擔(dān)憂,這些情緒讓他在門口呆滯了幾秒,直到喬洛望向他們,大聲對他們喊著:“誒,月松?你邊兒上是淺影嗎?這么冷的天你們怎么站在外面?”

  月松的反常,在一旁的淺影全看到了,她正在詫異月松為什么要站在這里不動,便聽到喬洛的喊聲,她急忙拽了拽月松的肩膀,急促地小聲對他催促:“月松?月松!”

  月松回過神,他恍了一眼淺影,抬頭就看到喬洛正對著他笑,喬洛穿著一件淺棕色的外衣,年久洗滌有些褪色,但褪色又不均勻,遠望衣服上就像有些些淡黃色的迎春花壓碎了印在上面,她的臉頰紅紅的,雪天把她整張圓臉映襯得比以往時候更白,她嘴角上揚,嘴巴自然地呈半合狀,這也讓本有些外傾的門牙探了出來,貼在她的唇下。她的發(fā)髻有些蓬松,臉頰兩側(cè)有幾綹頭發(fā),有些沾了汗水貼在了鬢角處,有些則散亂地飄在耳旁。

  “對,是的!我送她回去,正好路過這里!”月松也不自覺地大聲回應(yīng)著門里的喬洛。

  “進來休息下嗎?我屋里攏的有火!”

  “不了,不了,您忙著!”月松沒有猶豫地便拒絕了,只是他緊接著又沖喬洛喊道,“您要多休息,別打掃太久!”

  說完他就拉著淺影離開了,而后面這句話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講,他只覺得自己需要講,而且講出來后確實要舒服一些,他還年輕,對于這些客套類的話語總是有些天然地抵觸。這些話每個大人都會講,每個大人好像也都愛講,真真假假的,他總覺得這顯不出真誠,在剛剛的片刻,他有一股另外的沖動,就是跨進門去幫喬洛把正在做的事情做完,用一個男子漢的行動來表達對她的關(guān)切,可他沒有這么做,他也確信自己做不到,反而講了一句自認為俗套的話,把這些雜亂的情緒真真假假地捎帶給了喬洛。

  月松和淺影繼續(xù)沿著一條斜坡走著,淺影有些猶豫,她想要問一問月松怎么看到喬洛像是丟了魂魄一般,只是她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眼前的這個男人仿佛在這短短的一兩日里變了一個模樣,讓她覺得有些陌生。沒等她思緒太多,月松講話了,他大抵是知道淺影的疑惑的,于是像講故事一樣把河山事情的前前后后講給了淺影,語氣平靜,就仿佛自己是一個旁觀者,他確實也是一個旁觀者,淺影跟隨著他的講述在腦中也回想起一些父親提到過的關(guān)于河山之死的片段,她感到自己理解了一些月松,尤其是那種帶點自我責(zé)備的心情,但是這多出來的一件事情,是抹不了他們二人當(dāng)前因為自己的事情而陷入的生分的,她仍然還是生著怨氣,只不過經(jīng)由河山的事,這怨氣不像之前那樣濃烈了。

  “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你,淺影?!被蛟S是河山的事情做了引子,讓他們至少開始了交流,月松也便隨著這引子自然地講起了自己的心事,此刻他轉(zhuǎn)過身站在原地,雙手扶住因月松突然停下而差點撞進他懷里的淺影,他深情地望著她。

  淺影抬起頭,看著這雙眼睛,那眼神像暖流般順著自己的眼睛流入到心田,她有種想哭的沖動,雖然她還分辨不清這沖動源自何處,就像月松這突如其來的一句道歉一樣,于是她開口道:“為什么要這樣講?”

  “早上我們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同娘講昨天晚上的事?!?p>  “嗯,我知道。”

  “其實我是有些害怕的。”

  “害怕?”

  “嗯,我的心情很復(fù)雜?!?p>  “你講,月松?!?p>  “因為限婚令,我們還不能結(jié)婚,但是如果你懷孕了,我們就不得不結(jié)婚,那個時候我就是一個罪人。你知道限婚令什么時候出的嗎,淺影?”

  “老長老死后。”

  “對,也是我父親死后?!彪S著音調(diào)的下沉,月松的情緒低落了下來。淺影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你想一下,淺影,如果是我違反了限婚令,這將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不,不是這樣的,月松?!?p>  “我父親因為我而死,換來了這里這么長時間的太平,他的兒子卻要把它打破……”

  “你不能這樣想,月松。至少……至少我還沒有懷孕?!?p>  “如果呢?”還沒等淺影想好該怎么回答,月松繼續(xù)講道,“先不說這個,淺影,這只是我想到的第一個事情,這個事情給我的不是害怕,是負罪感。我害怕的是怎么面對娘?!?p>  “姨母?”

  “娘一個人把我拉扯大的,他從來沒有對我要求過什么,我害怕這個事情讓她失望。”

  “我知道,這我能明白。”

  “還有,”月松望向了淺影脖頸上露出的半段紅繩,“項鏈?!?p>  “你是擔(dān)心孩子出生的時候沒有項鏈嗎?”講到這里,淺影差不多準(zhǔn)備好要對月松做怎樣的回應(yīng)了,她沒有順著月松提到的項鏈繼續(xù)講下去,“你等一下,月松。你知不知道你剛剛的幾句話跨過了多少個假設(shè)?”

  “這都是有可能會發(fā)生的。”

  “有可能?我知道有可能!”

  “那我就必須要去想?!?p>  “可是,這就是你對我冷漠的原因嗎?”

  月松愣住了,他全然想不到話題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了這里,他本已沉溺在低落的情緒里,這突然的一問,讓他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半張的嘴巴沒了聲響,兩眼疑惑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

  “你倒是講呀?”

  “我剛剛講的不都是嗎?”

  “那就是你承認對我對我冷漠了,是吧?”

  “你……”

  “不要吞吞吐吐的,換我來問你?!?p>  “……好,你問?!?p>  “昨天晚上你后不后悔?”

  “不后悔?!?p>  “如果覺得自己做錯了,不是應(yīng)該在回想起的時候感到后悔嗎?”

  “你……這是什么邏輯?!”

  “難道我們會后悔一件自己沒有覺得做錯了的事情嗎?”

  “不會。但是你不要把我繞進去,我給你道歉的,覺得對不起你的不是昨天晚上的事情?!?p>  “那你說是什么?”

  “是我后面講的那些?!?p>  “那些現(xiàn)在還不存在,有可能發(fā)生,有可能不發(fā)生的假設(shè)嗎?”

  “……是的。”

  “你不覺得相比那些,最應(yīng)該給我道歉的是當(dāng)前已經(jīng)發(fā)生,現(xiàn)在仍然存在,不加挽回仍將持續(xù)的對我的冷漠嗎?”

  真是神奇。就好像只要淺影想,她就永遠能回到這里。月松在這一番略顯蠻纏又不無道理的攻勢下,開始釋然了,他沒有回答淺影的話,只是輕笑了一下,將她攬入懷里環(huán)抱了起來。淺影仍不放過,她一邊試著掙脫一邊叫喊著,可這只會讓月松將她擁得更緊,到最后,淺影的動作越來越小,聲音也越來越弱,她放棄了抵抗,又順勢把已經(jīng)抽出的雙手攬在了月松的腰上??罩械脑茖硬恢螘r已開始挪動,讓出了金燦燦的太陽,此刻就懸掛在倆人的頭上。

  月松將淺影送還后,沒有留在她家吃飯,只是陪著石路伯父打整了一下院子,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會兒天。村里稀落有炊煙升起的時候,他便已經(jīng)折返。幾個時辰的陽光融化了不少積雪,路上走起來也已不如來時那樣順坦,月松左躲右閃般挑揀著落腳的位置,當(dāng)他站在坡上想要看一看有沒有更好走的路的時候,他留意到了遠處的東山。晚霞鋪染在一片潔白的山面上,紅得像血,也像離歡花綻開的顏色,只是這個季節(jié)里,離歡花已經(jīng)只剩下枯枝,那些枯枝一根根地擎在山坡上,竟借著晚霞又長出了花朵!月松突然便想要去看一看父親,走到家下面那條小路的時候,他猶豫要不要先回去跟娘講一下,然而他并沒有拐上去。把心事講給淺影后,被淺影“呵斥”一頓,他明白那“呵斥”讓他在短暫的時間里找到了一絲撫慰,可是他內(nèi)心的憂慮仍在的。這讓他想到河山信里講的那團“烏云”,興許他的心里也開始長出了一團烏云,而這團烏云是大是小總歸是要自己來驅(qū)散的,他從小到大,第一次覺得活著竟有些艱難。

  來到東山腳下,他看到去往父親埋葬處的方向并沒有路,東山上也幾乎看不到有人的腳印,這里平時都會有一些人來,有的是祭奠先輩,也有的是來行禮謝恩的,只是這雪天讓一些非必要的走動中止了。太陽已經(jīng)下山,氣溫開始轉(zhuǎn)冷,本已經(jīng)融化的雪水又在這陰陽交接時分結(jié)上了冰,月松踏著雪不是特別費勁的便走到了父親的埋葬處,他認得這上面離歡花簇的樣子,枯枝拼成彎月的形狀,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大大的微笑。他低頭沉默了一陣兒,便對著地上的雪講起話來:“父親,你在天上,你什么事情都知道,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現(xiàn)在的困境。

  “我從小就沒有見過你,你長什么樣子,是個怎樣的人,我都是聽別人說的,娘很少跟我講你的事情,小時候我不懂,還以為是你做了什么事讓娘不喜歡你了,所以她才不愿提起你,長大了我知道是她怕難過,忍不住在我面前掉眼淚。奶奶跟我講你的事情多一些,但是等我長大點后,她就搬到了祠堂住,和其他老人一起生活。我每次去看她,祠堂里總是會多一些新的老人,少了一些老的老人,那時候我真害怕哪天媽媽再帶我去看她的時候,她也不在了。

  “有了石路伯父后,我感覺娘要輕松許多,以前家里遇到一些重活的時候,她經(jīng)常帶著我找其他叔叔幫忙,雖然大家都很友善,但是在我自己感覺,都不如石路伯父踏實。后來我們就經(jīng)常走動,石路伯父還經(jīng)常帶我到山上跑來跑去,他也教了我許多本領(lǐng)。我不知道這么講你會不會生氣,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第二個父親。這樣講也不對,等我和淺影完了婚,他就名副其實算我父親了?!?p>  “說起淺影?!痹滤沙聊艘幌?,往西山的方向看了看,山上的風(fēng)并不大,但一個勁兒地往衣服里鉆,他便蹲了下來。

  “淺影你肯定也是知道的,她還陪我來看過您幾次。她比我小一些,人比我聰明,又可愛,還漂亮,鄰里都說是咱家里攢下的福報,要不然把她娶進門這種事可難輪到我。雖然到現(xiàn)在也沒娶進門,但是這事兒大家都認定了的。我得承認,雖然我也不差,但是相比她,我確實普通了些。后面我知道石路伯父和我們家還算有些淵源,要不是你,可能我們倆家的關(guān)系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深,剛才說到鄰里講是咱家攢的福報,我覺得更像是你安排的。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父親,你覺得淺影會懷孕嗎?我瞞不了你,我是想到了這里。

  “唔………好,就說她沒懷孕,那我是不是就耐住性子再等上幾年,到時候順順利利地把她娶進門?這樣……聽起來是挺好的,淺影應(yīng)該也很滿意,你們都很滿意。但是說實話,我總覺得哪里不對,你說我們兩廂情愿的相愛,怎么現(xiàn)在像是做賊心虛一樣的抱著僥幸的心理過日子呢?

  “再說說她懷孕了怎么辦吧?”一陣沉默后,月松又開了口,“好,我可以放下違背限婚令的羞愧感,你們也都能原諒我,況且違背限婚令的事情也有人做過,到現(xiàn)在也有過得很好的,就是大家提起來多少都會帶點鄙夷。

  “可是,父親,這樣算作活著嗎?以前聽到大家聊起項鏈的苦惱,我感受并不強烈,因為我自己有,親近的人也都有,當(dāng)然了,沒有是活不下去的,也正是這種習(xí)以為常的感覺讓我覺不出它那么重要。

  “對,我還上交過一條,說起這事……我真的是擔(dān)驚受怕了好些日子,下午看到喬洛的樣子,我心里很難受,我不知道如果那時候我勇敢一些,事情到現(xiàn)在會不會有所不同,這種道不明的歉疚怕是要一直伴隨我了。

  “現(xiàn)在感覺自己會需要項鏈的時候,這個事情反而變得格外嚴重了,我現(xiàn)在還沒有到那一步,只是需要想到這里,別的不說,好像也因為這樣,我對于你當(dāng)年做出的犧牲體會得更深一些了。

  “父親,你說我們就只能這樣了嗎?我說的是項鏈這件事,現(xiàn)在感覺一切都很平和,我們好像找到了一條道路,并且已經(jīng)維系了那么多年。中間出現(xiàn)過一些岔子,也有一些不遵循法令的人,到現(xiàn)在都有,是,像我這樣,呵,但這些都沒有影響我們繼續(xù)走這條路,至少從死去的人數(shù)上來看,并不算糟糕,甚至還可以說一切都還是良性的?

  “剛剛我說的是平和,你不覺得也有些死氣沉沉嗎,父親?以前還聽說過長老或村長們一直有安排尋找擺脫依賴項鏈的辦法,現(xiàn)在好像都停了,就感覺他們已經(jīng)認為在制度上解決了這個問題,或者說他們解決不了項鏈的問題,反過來是解決了人的問題。父親,我不是因為和淺影的事情讓我懊惱才這樣講,那只是激發(fā)了我,讓我想到許多事情,我覺得擺脫依賴的事情是不能停的,而且我有個念頭,哪怕他們都不相信能解決,我也相信能?!?p>  月松站起身跳了跳,他的腿有些酸麻,隨著天暗下來,他也覺得有些冷,但是讓他蹦跳幾下的原因更多是感到貼在胸口的項鏈有些不舒服,他通過蹦跳來讓項鏈挪挪位置,不要貼身子那么緊,過后他沒有蹲下,而是踱著步子繼續(xù)道:“跟您說了這些,我心里要舒服許多,感覺自己沒那么煩悶了,來的時候我說自己遇到了困境,現(xiàn)在好像這也談不上困境,我有主意了,不管事情朝向哪里發(fā)展,我仍然要積極一些,既然我愿意相信項鏈的事情有解決辦法,那我就多去想該如何去做,而不是讓自己沉溺在對未來的恐慌和焦慮中。就好比我同情喬洛,便不能成為河山,我喜歡淺影,便不能再成為您。”

  月松還想繼續(xù)講些什么,但是隨著他走動時步子的深淺,他總是能感到胸前像是有一只螞蟻,一下一下地叮咬著他。他停下來晃動了幾下身體,確認是因為項鏈擦過身體時的感覺,他有些詫異,一個渾圓的木球,自己戴了那么久,為什么現(xiàn)在貼著身體的時候會有種輕微的剌痛感呢?他索性把手從領(lǐng)口伸進衣服,手的冰涼讓他不禁打了一個哆嗦,他摸到項鏈后便把它捉出,趁著黃昏的光亮放在眼前捏動著,小小的木球上有了一道“弓”字形的縫隙,縫隙很小,齊整地將項鏈劃成兩半,他再湊近些順著縫隙往里看,隱隱約約看到一張對折的薄片,薄片泛著幽幽的白光,隨風(fēng)晃動著卡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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