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救命啊——”
炎炎夏日的傍晚,紅霞漫天,寬闊的寧榮街上出現(xiàn)一道狂奔的身影,像是喇叭播音似的重復(fù)播放這句話。
須臾之間,凄厲嚎叫聲飄過榮府正門,飄進西角門,飄入賈母院兒……
一路深入進去,無可阻擋。
賈璉橫沖直撞,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眾丫頭婆子媳婦紛紛躲避,榮府內(nèi)雞飛狗跳,兵荒馬亂。
莫怪璉二爺膽小,不跑不行呀。就剛才那架勢,真被抓住肯定狠狠打一頓,不死也要脫層皮,在床上少說得躺個把月,他都積累出豐厚經(jīng)驗了!
狼奔豕突進了榮慶堂,他比上次賈珍還瘋狂,直接撲到地上,手足并用爬到賈母身邊,抱住大腿涕泗橫流哭喊:“老祖宗!救救孫兒??!孫兒要被打死了!”
賈母拄著拐杖,在丫鬟的攙扶下勉強站立,唬的仿佛呆滯了。
低頭瞅著大孫子腦門上的茶葉沫子,感覺做夢似的,難道東虜殺進京師了不成?
忙問:“怎么了?”
賈璉仰頭哭訴:“老爺要打死孫兒!”
老爺?那就是沒事兒了,賈母頓時松了口氣。
見賈璉張口就是死呀活的,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驚天禍?zhǔn)?,原來又是他老子造的孽?p> 老太太也不心急了,讓丫鬟扶著躺到軟塌上,歇了會兒,方才詢問究竟。
賈璉又抹鼻涕又抹淚的,抽抽噎噎,一五一十說了。
不聽還好,只是擔(dān)驚受怕,待問明了原委,賈母直氣的都快暈了!
大兒子貪財她是知道的,所以根本不敢讓他管家。
可是沒想到啊,他都五六十了,竟然如此不顧臉面!
這孫子也不行!你怎好意思一路嚎過來呢?
賈母躺在軟塌上,胸口劇烈起伏。
幾個丫鬟手忙腳亂扇扇子,鴛鴦給她捶肩按腿,舒緩氣息。生怕一個緩不過來,背過氣去。
闔府上下都被驚動,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忙過來問安。
賈母躺在軟塌上,閉眼良久,誰也不搭理。
眾人等了一會兒,見賈母無事,各自散開。
不知何故,賈赦始終也沒過來看看。
賈璉賴在賈母院兒里,死活不肯離開,怕再被他老子拿了去。
萬一賈赦發(fā)了心要打他,小廝肯定聽賈赦的。
賈璉自忖沒有柳二郎的身手,還是留在老太太這兒最安全。
等人都散盡了,賈母把孫子叫到跟前,賈璉跪了,她問道:“你說實話,戲園到底是誰家的買賣?”
她略有耳聞,并不清楚實情。
柳湘蓮不會跟她說這等事,薛姨媽也只撿著討她喜歡的話兒說。
鳳姐就更精明了,恨不得誰都不知道呢。
賈璉想都不想,一臉誠摯,舉手發(fā)誓:“老祖宗在上,那戲園子的確是二郎和薛家合伙開的。鳳姐兒也算了一股,不過是親戚們看她平時管家不易,里里外外花銷多,順手幫一把。就這,還把嫁妝銀子都丟進去了呢!哪兒有孫子的事兒?孫兒要是說謊,天打五雷轟!走路掉糞坑!肚里生長蟲!……”
說到最后的毒誓,旁邊侍奉的丫鬟想笑不敢笑,苦苦忍住,渾身亂顫。
賈母白他一眼,打掉他的手,讓他不要再胡說八道。
她對這話自是不信,判斷依據(jù)很簡單:無利不起早,沒你的事兒,你操那心干嘛!
可無憑無據(jù)的,也不能強按著孫子要他“無中生有”。
她一慣不問是非,只和稀泥,責(zé)備道:“你就不能和他們商量商量,分些股子給你老子?能有多少錢!就為這鬧得家宅不寧的!”
啥?賈璉聽了這話,俊臉上的誠摯表情一下就僵住了,震驚而惘然的看著老太太。
他狠狠的搖了搖頭,方才確定自己沒聽錯,也不是在做夢。
他當(dāng)然沒指望老太太能主持公道,死皮賴臉留在這里,無非就是為了躲一頓打。
可老太太這話說的,張口就要人分股子,您以為這會兒老國公還在呢!
就算薛家的確要靠賈家立足,也不能白搶吧?
薛姨媽好歹也是王家姑娘,現(xiàn)在賈家也要看王子騰的臉色呢!那柳二郎更不是好惹的!
道理永遠(yuǎn)講不通,賈璉深深明白這一點兒。
于是抹了眼淚,輕聲提醒說:“老祖宗,老爺可是問孫兒要十萬兩銀子的股子。您說,這合適嗎?”
“多少?……”
賈母驚的睜大了老眼,身子都直了起來,滿是驚愕之色。
戲園子嘛,她以為最多不過幾千兩呢,要點兒股子,值當(dāng)什么?
她又不是不知道戲園子是怎么一回事。慣常操作是,幾家人合伙建個戲樓,或是建座小院,經(jīng)常這塊兒是你的,那塊兒是我的,分的很明白。
難不成柳二郎搞的這戲園,還真建了座占地廣闊的大園子?
沒想到大兒子老了老了也出息了,張口就是十萬兩,她都不敢這么想!
賈家看似富貴至極,可是一年收入才有多少?
因為并不做生意,主要進項是田莊收益,最盛的時候,年入幾萬兩也是常事兒。
可如今遼東不穩(wěn),加之水旱頻仍,莊子上的收益越來越少,家里早已經(jīng)打起了赤字,入不敷出,全是在吃老本兒。
十萬兩妥妥的巨資呀。
見到賈母震驚無語的表情,賈璉心中得意,又提議道:“要不然老祖宗去跟二郎談?wù)劊騺砼c老祖宗親近,也孝順。只要他應(yīng)下,孫兒來說服薛蟠?!?p> 賈母被噎得難受,嗔怪的看他。
柳二郎也是個奸滑的,就沒瞧出他真有孝心!有孝心誰會算計老太太?
就算他“孝順”我,可他不孝順你爹呀!難道我叫他割肉他就割肉?
她還不至于不知道十萬兩是個什么概念!
賈母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連帶對這孫子也不滿起來,埋怨道:“既然沒你的份兒,你就不要去瞎摻和,他們愿意怎么鬧便怎么鬧去!”
賈璉連忙應(yīng)下。
因賈母保證讓人傳話給賈赦,不準(zhǔn)打他,這才苦著臉去了。
出了賈母院兒,他連家都不回,揚鞭躍馬的跑去找柳湘蓮告知此事,讓他小心有人下絆子,給增資擴股的事兒搗亂。
不過,柳湘蓮此時也一頭亂麻,已經(jīng)無暇顧及這等小事兒了。
因為宮中傳出諭旨——太上皇要看他的戲!
昨日有宮廷供奉突然來到柳宅,說是太上皇點名要看柳湘蓮演《霸王別姬》。
要他好生準(zhǔn)備,不可怠慢,否則罪過不輕。
此次參與演出的也不止是廣和樓一家,京都中幾家頂級戲班都在受邀之列。
對于正真的伶人而言,這消息無疑是喜從天降,能得皇帝垂青,哪怕是個過時的,也是無上光榮。
可對柳湘蓮這樣一個立志走仕途的人來說,卻是禍從天降!
經(jīng)了皇帝認(rèn)證,豈不是一輩子難以擺脫“伶人”身份?
柳湘蓮不禁暗罵:到底哪個王八蛋給我使壞?太上皇身居太安宮,十來年足不出戶,像個深閨怨婦似的,怎么就忽然聽到他的消息了?
要說沒人搞鬼,鬼都不信!
他猜的的確沒錯,柳家叔侄大敗而歸后,并不甘心認(rèn)輸,反倒立志要血洗恥辱。
想來想去,把這逆子送進宮中豈不妙哉?
太上皇自從北狩歸來,失掉皇位,身居太安宮中,終日受到監(jiān)視。
舉動不便,甚至安全都得不到保障,難免惶惶不安,一腔心思就花到了戲曲歌舞上。
也不得不如此,他也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體力衰竭,雖然宮中美女如云,可敲骨吸髓,吃不消呀。至于別的,有什么可玩的?總不至于去斗蛐蛐吧?
現(xiàn)今給太上皇表演的人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內(nèi)監(jiān)。第二種是宮廷供奉,這是在外闖出名氣的伶人。太上皇賞臉不必做內(nèi)監(jiān),除了演出,更多是擔(dān)任教授內(nèi)監(jiān)的職責(zé)。第三種則是外面的戲班子。偶爾太上皇想聽個新鮮的就叫進來,演完出宮。
柳家叔侄左思右想,打官司之事鬧的沸沸揚揚,著實丟人。
這且罷了,假如柳湘蓮現(xiàn)在橫死街頭,肯定柳家背鍋,所以反倒不能暗下殺手。
如此,只好請他入宮,以他的“姿色”,柳家叔侄就是這么看的,定能獲得太上皇的歡心。
他年紀(jì)又小,說不定直接切了,長留宮中,與君相伴。
至于會不會因得寵而報復(fù)柳家,也不需要擔(dān)心。
誰不知現(xiàn)在是當(dāng)今圣上說了算?太上皇以前那是多好四處游玩的人?這十年可從沒出過宮,根本不需要擔(dān)心這逆子借勢報復(fù)。
此事進行的極為隱秘,柳湘蓮收買的眼線并未得知。
他頓時被一棍子敲蒙了。
若是他有個像樣的官職,去就去,太上皇總不至于讓一位官員做太監(jiān)給他唱戲吧?
畢竟不是瘋子,多少要顧及一些影響。
可是柳湘蓮只是個武生,近乎白身……
這項命令十分急迫,只給一天的準(zhǔn)備時間,廣和樓迅速抽掉精干人手,進行彩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