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上帝是公平的

　　面對每一個所謂熟人，邱鹿鳴都有些微的心虛。

　　但她從沒打算退縮：她能在汴京城、在大長公主府做到尚食女官，就也能在這濱城活得更好！

　　她已讀過許多律法書籍，知道如今沒有了黥面、流放和株連之罪，更沒有賜死。

　　“抱歉，雖然看著您有些面熟，但我還是沒想起來?！鼻衤锅Q坦然地說。

　　——上周東行云就曾批評她，說她肯定是看了民國的電影，“你知道嗎，你的聲音和調(diào)子都有些拿腔拿調(diào)的嗲，你跟楊戈混了幾天，口音沾了豫普，咋聽咋別扭?！逼鋵嵅皇青?，是邱鹿鳴普通話不熟練，語速較慢的原因。于是她惡補了幾部電視劇，里面的女主都是奮發(fā)向上，努力進取的，說話也都是直來直去，有點像她繼母的說話方式，不夠溫婉也不夠體面，反而那些聲調(diào)溫柔、依賴男人的，都是反面角色。她一個人時對著手機錄了幾次，模仿這種粗豪的語氣，居然也很自如，她不禁懷疑自己其實骨子里本就是繼母那樣的粗俗女子，心里還多了幾分沮喪。

　　王永健面上顯露失望，“邱老師，車禍那天，還是我和胡老師送你去的醫(yī)院，胡老師的車座上都是血，咱們校門口的地磚上，也是一大灘血，許多學生當時都嚇哭了?！彼€想說，他的另外一件格子襯衫上也染了血。

　　邱鹿鳴又搖搖頭，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這些，“那，改日我請二位吃飯，表達謝意吧！”

　　王永健立刻笑了，“那敢情好??！那個，邱老師，我是咱們學校的計算機老師，下學期一開學你們班升入三年級，也有電腦課了。”

　　“哦，那還請王老師多多關(guān)照！”邱鹿鳴笑說。

　　“應該的應該的。”

　　手機振動一下，邱鹿鳴拿起手機，“抱歉！”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你快看，別耽誤正事！”

　　是條短信：16年8月1日10：30蘇毅鴻賬戶5257向您尾號5440賬戶他行來賬金額10000.00元，交易類型：收入。

　　邱鹿鳴納悶地向前翻看短信，滑過一堆支出信息，終于看到6月1日也有一條同樣的信息，她沒再往前翻，猜測這人應該是每兩月打來一萬元家用。

　　她放下手機對王永健禮貌一笑，“沒什么，是我家愛人的信息?！鼻衤锅Q覺得愛人比官人要好聽一些。

　　王永健的表情一頓，“對呀對呀，你是軍屬，今天是JJ節(jié)呢?！?p>　　旁邊有讀者終于不滿地輕咳，王永健縮了一下肩膀，豎起食指在嘴上，做了個“那我先走了”的口型，起身躡手躡腳向閱覽室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王永健不禁回頭又看了邱鹿鳴一眼，她端坐在陽光下，遮陽帽下露出白皙的細頸，有種說不出的氣質(zhì)，是他從前完全沒有留意到的。不知為何，他輕輕嘆口氣，又看了一眼，出去了。

　　邱鹿鳴的書頁半天沒有翻動，她被王永健提醒，想起今天是JJ節(jié)，也就是軍人的節(jié)日。

　　這個時代真好，軍人、老師、記者、婦女、兒童都有節(jié)日，她拿起手機，翻查從前邱鹿鳴和蘇毅鴻的聊天記錄。說實話，這一個多月，她忙于學習，根本沒顧得上這個夫君。

　　兩人的聊天記錄從2013年下半年開始，至今的所有記錄都保存著，一條也沒有刪除。

　　其實，所有聊天記錄一共也沒多少，尤其最近一年溝通更加的少。

　　手機相冊里連一張?zhí)K毅鴻正臉的照片也沒有，更別提他們倆的生活合影，唯一能看清鼻子眼睛的，也就是婚紗照了。又想起那秉義郎蘇毅鴻，剛毅勇武，舉止瀟灑。唉，邱鹿鳴再次為自己錯過那樣一個如意郎君而嘆息。

　　邱鹿鳴醒來至今，蘇毅鴻居然連一個電話都沒打來，據(jù)說他在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山裉欤寄芡馁~號打錢了，卻不能往她的微信發(fā)一條信息么。

　　羅女官在榮退之前，曾對大長公主千叮嚀萬囑咐：男人就像那貓，就沒有不偷腥的，切不可對男人太過癡心，夫為妻綱，如果駙馬敬愛大長公主，大長公主就還他以真心，如果反之，大長公主就要收攏心神，萬不可沉溺兒女情長，反倒傷了自己。

　　邱鹿鳴在旁聽得頻頻點頭，她崇拜羅女官，對她言聽計從。

　　到今天，邱鹿鳴才算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已婚婦女，且是受法律重點保護的J婚。結(jié)婚離婚均有特別規(guī)定。如果蘇毅鴻無重大過錯或者不同意離婚的話，她是根本離不了的。

　　并且，似乎這條法律人人都知，她剛才不過提了一句，王永健就立刻警醒，識趣地走開了。

　　***

　　畢竟年輕，邱鹿鳴身體恢復還不錯，頭三周有些頭暈的情況出現(xiàn)，之后就越來越好了。

　　每天早晨站在窗邊，對著初升的太陽，她要打一刻鐘的五禽戲，日落后，也要打坐調(diào)息，養(yǎng)精神安脾胃。

　　頭上的傷疤已經(jīng)愈合，不知醫(yī)生怎么做的，那疤痕只是紫紅的一條，卻沒有鼓起來，說是縫合了多少多少針，可她卻沒有看到針腳，只是那近兩寸的頭皮，永遠不會長頭發(fā)了。

　　她將頭發(fā)換了個偏縫，遮蓋了那片短發(fā)和疤痕，攏到腦后綰了個蓬松的發(fā)髻。——她無論如何不慣在人前披發(fā)，也只有被打入內(nèi)獄時，才不得不披散了頭發(fā)的。

　　邱鹿鳴心中明了，即便她的適應能力再強，她對這個時代再喜歡，有些觀念、習慣和底線，是刻在靈魂上，永遠改變不了的。

　　濱城八月的空氣，可以擰出水來，汴京的夏天是烤爐的話，那濱城的夏天就是蒸籠。

　　邱鹿鳴取消了暑假去練車的計劃，打算等秋天再去，赫春梅得知后，在視頻時，直接皺眉批評她，“人家小楊能去，你怎么就不能？你這遇到點兒困難就退縮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越說越氣，還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憶。

　　邱鹿鳴盯著郝春梅越來越緊的眉頭，不停開合的嘴巴，身體忽然緊繃，似乎有失控的趨勢，她連忙深呼吸。

　　日記中，從前邱鹿鳴抱怨最多的就是缺乏母愛，她寫道：她在事業(yè)和婚姻上，無疑是成功的，她是學校為數(shù)不多的女教授，專業(yè)過硬，責任心極強，深受學生愛戴，且一生都在學習之中。還擁有一個忠貞不貳、品德高尚的丈夫，只是，上帝是公平的，總不會讓一個人的人生過于完美，而她的女兒，我，就是那個讓他們痛苦和失去顏面的上帝賜予的公平！

　　邱鹿鳴還是第一次親身感受來自郝春梅的壓迫感，她皺眉譴責地看人的樣子，讓她不由自主就覺得自己大錯特錯，且有可能是個廢物。

　　她忽然笑了一下，嚇了赫春梅一跳，“我跟你說正事兒呢，你不趁現(xiàn)在失憶的機會，養(yǎng)成好的學習和生活習慣，等惡習一旦養(yǎng)成，就什么都晚了！一個女孩子家，就是要嚴格要求自己，不斷進步，要做個經(jīng)濟獨立，精神獨立的人！你現(xiàn)在不對自己狠一點兒，將來，別人就會對你更狠的！”

　　邱鹿鳴什么都沒聽進去，腦中想著自己有一百萬存款，有工資和蘇毅鴻的家用，將來還有退休金，怎么都不至于窮苦，婚也結(jié)了，又離不了，那就盡量好好過。國泰民安，經(jīng)濟繁榮，這個時候不舒舒服服過日子，非要難為自己干什么？她不過是推遲幾天，又不是放棄了。

　　“天氣太熱太潮，去練車我會生病的?！鼻衤锅Q見縫插針地弱弱說了一句。

　　“又不是你一個人熱！全城的人都熱著呢！你就是從小讓你姥姥給慣的，一點兒苦都不肯吃，要不也不至于高考那么低的分數(shù)，上了大學又不肯努力學習，偏急著談戀愛，你說說，你媽媽我是外語系的教授，你卻連英語四級都要考兩次，研究生也考不上......”

　　邱鹿鳴似被施了咒語，頭頂傷疤一鼓一鼓的疼，她一把捂住頭。

　　“呀！鹿鹿你怎么了？是頭疼還是頭暈??！是媽媽太著急了，太想你變得優(yōu)秀了...”

　　邱鹿鳴拿著手機走到門外，對著家門上“光R之家”的牌子，給郝春梅看，“母親大人，我已經(jīng)嫁人了，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你就別操心那么多了?！?p>　　郝春梅重重地嘆氣，那聲音和表情，讓邱鹿鳴瞬間產(chǎn)生深深的愧疚。

　　赫春梅終于收線了，邱鹿鳴嘆口氣，這有母親也是個很煩惱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