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廣州,乘船沿北江至韶關(guān),又換乘騾車到贛州,停歇一日。次日沿贛江北上,過得幾日到了廬山。還了車錢改走水路,從長江行到武漢,進(jìn)入漢江北上,途經(jīng)襄陽,進(jìn)入河南境內(nèi)。
這一日到了南陽,正坐在一家面館吃面。忽聽面館外馬聲,吵嚷聲遠(yuǎn)遠(yuǎn)響起。端起面碗立于門前,一邊吸溜著面條一邊向遠(yuǎn)處看去。只見一隊(duì)官兵自前街向此處走來,過不多時(shí)便趕到了面館門口。從馬上下來了四位官兵,一位官兵伸手推搡了蘇劍云一把道:“讓開?!绷硪还俦帜靡粡埉嬒?,對著蘇劍云看了看,搖了搖頭道:“不對,不對?!闭f著進(jìn)了面館。
面館不大,不多時(shí)官兵便已將客人一一對比,臨走時(shí)將一張畫像貼在墻上,對店家道:“若有此人蹤跡,立時(shí)報(bào)官?!钡昙颐Φ溃骸笆?,是?!睂⑺奈还俦统龅觊T。
蘇劍云心下犯奇,又端著面碗去看那幅畫像。只見畫像上那人長得奇丑,四十來歲年紀(jì),滿臉胡渣,雙目細(xì)瞇,鼻梁塌陷,眉粗唇厚,口中門牙伸出嘴唇,露于唇外。蘇劍云一邊吸面一邊心想:“原來世上還有這般丑陋之人。”又回到座位上,卻并未看見畫像旁“行兇者:風(fēng)譎云詭”的字樣。
原來那晚左財(cái)莊命案中幸存下來的年輕門人報(bào)官之后,官府問起兇手面貌,那門人早已嚇破了膽,哪里記得?只好胡吹八謅出來一個(gè)狠人面貌,讓官府照著畫出。廣州官府念及此事影響惡劣,立時(shí)命傳令官千里加急,將畫像送往各省,對來往人士勒令盤查,勢要捉拿兇手歸案。
蘇劍云吃飽了面,心想:“算來也快到了十年,本應(yīng)快些回山西找?guī)煾?。但現(xiàn)下幾日奔波,身體早就疲倦的緊了,不如多歇幾日再慢慢回去不遲。”出了面店,想去尋家客棧,又聽街上馬蹄嘶鳴聲響起。
蘇劍云向馬蹄響聲望去,只見一馬夫趕著馬車在街上急行,一面趕馬一面揚(yáng)鞭大喊:“躲開,躲開!這可是陳家的馬轎!”行人慌忙逃避,有的逃慢一步,就已吃上了鞭子,大聲呼痛喊叫,街上亂作一團(tuán)。
蘇劍云雙眉微蹙,心想:“這人好不講理?!彪S眼一瞥,見路中央有一老丐正弓著腰身緩步行走。那馬夫卻不見停意,車夫大喊:“讓開,讓開!”卻把馬車趕得更快,眼見就要撞上那老丐,車夫卻一鞭甩出,向那老丐甩去。
蘇劍云怒氣上涌,雙足一點(diǎn),貼地疾行欺近身去,這一點(diǎn)之中施展輕功,轉(zhuǎn)眼間便奔到那老丐身后,右手勾住那老丐胸脯便要上提。哪知這一提竟提不起來,反而把自己帶了下去,猶如抱石沉江一般。眼見馬鞭飛至,只得雙手抱緊老丐向一旁滾去,雖然老丐無事,自己卻受了一鞭在背,火辣般的疼痛。
車夫吁住馬車,向蘇劍云吼道:“敢攔陳家馬車,還要命不?”蘇劍云怒道:“陳家如何,在下不知。只是你這一鞭下去,這老者受得住嗎?”
車夫吼道:“明知受不住,還不躲開?你不要命,爺爺便成全你!”說著馬鞭揚(yáng)起,啪的一聲抽了個(gè)響鞭。
蘇劍云怒氣更甚,站起身來,正待和車夫理論,忽然馬轎中一清脆的聲音說道:“黃叔叔,怎么了?”馬夫道:“沒事,幾條瘋狗擋道,你黃叔叔正趕狗呢。”說著又甩了個(gè)響鞭。
那清脆聲音道:“定是你又欺負(fù)人了,爹爹說了你好些回,讓你趕車慢些,你偏不聽?!闭f著一只纖細(xì)玉手掀開簾子,一年輕女子走下車來。
蘇劍云見那女子一襲青衫,腰系白色蓮花束帶。頭發(fā)用一根金玉寶釵釵起,眉目清秀,聲音清脆如風(fēng)鈴般叮叮當(dāng)當(dāng)作響,樣貌不過廿左右。
那女子下了馬轎,柔聲道:“老伯,您怎樣?可嚇著沒有?”那老丐支支吾吾,并未答話。那女子又看向蘇劍云,眼中滿是憂慮,道:“你...你怎樣?可教抽痛沒有?我家黃叔叔是個(gè)急性子,又是粗人,你別見怪,我代他向你賠個(gè)不是?!毖哉Z中大有慰藉之意。
蘇劍云見她言語柔和,不似不講道理之人,火氣登時(shí)消減大半,道:“哪里,不勞姑娘掛念?!?p> 那女子聽了,笑道:“公子如此大氣之人,倒顯得小女子不是英雄了?!碧K劍云道:“不敢?!⑿邸?,在下愧不敢當(dāng)?!?p> 那女子笑道:“那‘俠義’二字,公子總稱得上了吧?家父最愛同俠義之士結(jié)交,若是公子移駕鄙舍,家父不知道要高興成什么樣呢。”蘇劍云道:“哪里,在下不過一江湖散人,怎敢與令尊交面?”心想:“你陳家好大的勢力,光天化日之下家丁都敢如此放肆,想來你家老爺也好不到哪里去?!?p> 那女子又道:“好啦,就當(dāng)是我家傭人打痛了你,讓我爹爹給你賠罪,總可以了吧?”蘇劍云道:“不,怎敢...”那女子伸出手來,握住蘇劍云手腕,執(zhí)意要他同行。蘇劍云見拗不過她,只好上轎。猛的想起什么事來,回頭道:“老伯...”那老丐卻不知去向。
蘇劍云與那女子相視坐于轎中,轎子不寬,兩人相對而坐,已是雙膝微觸。
蘇劍云正襟危坐,目光不敢與那女子交視,低頭看著衣服衣擺。
那女子道:“小女子姓陳字諾玉,適才未曾問起,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蘇劍云道:“免尊鄙姓蘇,賤字劍云?!标愔Z玉笑道:“好啊,等會兒見到我爹爹,你二位都不必見面,這名字一聽,準(zhǔn)知是位江湖人士?!?p> 陳諾玉一路上與蘇劍云談笑,蘇劍云見她言語輕快,面目柔和,心下生起親近之意。馬車駛了一會兒,那姓黃的馬夫吁了馬車,道:“小姐,到了。”
陳諾玉笑道:“你先等等,我去叫我爹爹出來?!碧K劍云道:“我下去便好,不必勞他老人家大駕?!闭f著便欲起身。陳諾玉將他按下,道:“沒事沒事,不用急這一時(shí)?!蔽⑽⒁恍ψ呦萝嚾?。
蘇劍云坐在車內(nèi),只覺附近一片寂靜,無半點(diǎn)喧鬧之聲,心中想道:“有錢人家的大老爺就是不同,我要是住房,一定選在人多熱鬧的市井之地,人家卻偏偏選在這么安靜的地方。難道人上了年紀(jì)之后都會圖片清凈嗎?這么說來,師父也是跑到了山里...”
他生性活潑,閑不下片刻,腦中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又想道:“不對啊,馬車停在自家門前,為什么不牽進(jìn)去呢?是因?yàn)檐嚿线€有個(gè)我嗎?她去找她父親來見我,怎么去這么長時(shí)間?家很大,找個(gè)人都要好久嗎?不對,我又為何一定要見她父親?就此走了也沒人知道,何必再給自己找這些麻煩事?!?p> 想到此處站起身來,伸手去卷轎前簾子。誰知簾子猛的被人一把掀開,跟著噗的一響,一股紫煙噴進(jìn)轎內(nèi)。蘇劍云一驚,連忙屏住呼吸向后閃避,右手挺出,連劍帶鞘向外刺去。只覺觸處甚軟,似是戳到了人。跟著劍鞘一緊,一股極大力量要將自己從轎中拽出,連忙右臂下壓,用力一抽拔出長劍。兩下連削劃破轎頂,縱身越出。
蘇劍云越上轎頂,但見轎子周圍圍上四五個(gè)大漢。一人站在轎前,手上拿著一根長桿,想必便是噴出紫煙之物,另有一人摔倒在地,手上握著蘇劍云的劍鞘,是方才搶劍之人。另外三人圍在轎子四周,見蘇劍云越出轎子,大聲呼喝。其中兩人帶有兵刃,都是背厚刃長的砍刀,雙雙向轎頂砍去。
蘇劍云避開砍刀,翻身下轎,只見自己身處一小巷之中,哪里有什么陳府?只聽身后破風(fēng)聲呼響,兩柄砍刀雙雙砍至。蘇劍云斜身避開,回身刺出,長劍分刺兩名大漢前胸,這一下變守為攻,那兩名大漢掄刀回身,緊守門戶,蘇劍云連攻四招,教他二人攔下三招,最后一招刺入一大漢右肩,那大漢手中砍刀落地,退了下去。
便在此時(shí),其余三名大漢一擁而上,四人兵刃不同,兩人用刀兩人用斧,齊攻而至。兩柄砍刀自頭頂掄下,蘇劍云向旁疾避,兩劍刺出,那二人手腕中劍,砍刀落地。使斧子那二人橫掄斜砍,攻勢凌厲,蘇劍云屏息凝神,長劍連揮,將二人攻勢一一格開。他劍法精妙,奇招連出,轉(zhuǎn)眼間便占據(jù)了上風(fēng)。不多時(shí)那二人也手上中劍,兵刃掉落。
蘇劍云見他幾人雖然招式狠厲,但出手換招均顯生硬,不過是武藝平平之輩,顯然是仇家找來尋自己麻煩的??梢粫r(shí)半會也想不起來自己在南陽城有什么仇家。伸手道:“劍鞘還我?!?p> 只聽一聲音道:“好啊,這就還你?!彬嚨乩锘矣伴W動(dòng),一物什自樹上凌空飛來。蘇劍云抬手起處,劍身一揚(yáng),啪的一聲將來物打落。那灰影掉在地上,卻是把劍鞘。
蘇劍云向那聲音看去,只見三尺開外一棵大柳樹上立著一個(gè)人影,那人站在柳蔭處,看不清面容。聽聲音似是個(gè)女子。
蘇劍云道:“不要你的,把我的還我。”說著慢慢移步。此時(shí)已近黃昏,蘇劍云面向夕陽,一來看不清對手面貌,二來看不見她攻勢來路,對自己大大不利。
那女子笑道:“我看閣下的劍破舊不堪,好心給閣下?lián)Q一把劍鞘,誰知閣下竟如此不領(lǐng)情。”蘇劍云道:“我這人懷舊的很,舊不過舊點(diǎn),湊合著能用。多謝這份心意了?!毙闹袇s想:“你曉得一副劍鞘多少錢嗎,這般丟來丟去。”
那女子笑道:“原來如此,那何不換一套呢?”一語未盡,樹上白光一閃,一柄長劍疾飛過來。蘇劍云長劍挑起地上劍鞘,左手握住奮力扔出。只聽啪的一聲響,來劍與劍鞘撞在一起,紛紛落地。
蘇劍云道:“不必勞心?!泵偷陌l(fā)掌擊向手握自己劍鞘那名大漢。那大漢毫無防備,幾乎是本能的雙掌格出。蘇劍云手掌下翻,在他手上合谷、陽谷兩穴各一點(diǎn),握住劍鞘用力一奪。那大漢拿捏不住,劍鞘脫手。
蘇劍云搶回劍鞘插在腰間,道:“在下另有要事,先行告辭?!闭f罷轉(zhuǎn)身欲行。一轉(zhuǎn)身,卻見自己身后不知何時(shí)已有二人堵住了巷口。那二人一高一低,高的那人生的虎背熊腰,十分魁梧。低的那人卻是賊眉鼠眼,一副市井小人的模樣。
且聽簌簌聲響,先前那女子自樹上跳落,道:“不忙走?!?p> 蘇劍云前后臨敵,只得將后背貼在巷邊墻上,劍尖指地,做出準(zhǔn)備拼殺的架勢道:“諸位可都是天教中人?”
那女子道:“若水堂,李邯梨?!?p> 那高大男子道:“炘火堂,田青?!?p> 那市井男子道:“神木堂,王達(dá)。”
李邯梨道:“魚禾,你這四年以來處處與我教作對,殺戮我教弟子無數(shù)。前幾日廣州金武門王府門前那八命血案,也是你所為吧?!?p> 蘇劍云道:“不錯(cuò)。你們查的到快,那這南陽陳府也是你們教中據(jù)點(diǎn)了?”
李邯梨道:“你不必知道?!睌[了個(gè)手勢,巷口那二人上前幾步。又對那五名大漢道:“你們退下,免得礙手礙腳?!蹦俏迕鬂h應(yīng)了,退到一旁。
蘇劍云握緊長劍,道:“你三人捫心自問,可做過什么傷天害理之事?”
李邯梨道:“你不必知道?!彪p手一招,王達(dá)與田青均取出兵刃,呼喝打至。
王達(dá)身子矮小,所使的是一對精鋼峨眉刺。那峨眉刺約有一尺,主攻刺、穿、挑、撥、扎、架六式,搭配使用者自身步型、身法、招式一同使出,往往令對手難以防避。
田青曾是湖北荊門弟子,于門中習(xí)得過“伏虎二十八路棍法”。這路棍法乃是荊門第十一代門主所創(chuàng),傳承至今已逾九百余年,江湖上享譽(yù)甚廣。
李邯梨伸足挑起適才被蘇劍云砸落在地的長劍,道:“魚禾,我若水堂主有令,你若是肯就此棄暗投明從了我教,從此替我教效力,以往那些冒犯之處一掃而過也不是不能。你若仍是執(zhí)迷不悟,那便只好亡命于此?!?p> 蘇劍云道:“堂主下令便有如此之大的權(quán)威,這么看來,教主是真的死了?”
那三人臉上陡然變色,田青,王達(dá)喝道:“住口!”“你膽敢對教主出言不遜?”李邯梨面色陰沉道:“小子,便是這么一句話,你此生已永無安寧之日了。”挺劍刺出,王達(dá)手中峨眉刺一轉(zhuǎn),疾取蘇劍云雙目。田青手中棍長,巷中施展不開,便在一旁掠陣。
蘇劍云笑道:“無妨,我喜愛熱鬧?!遍L劍橫掠,掃開峨眉刺,跟著右足飛起踢向李邯梨。李邯梨撤后一步,長劍直劈下來,蘇劍云右足回縮,左足飛起,踢在李邯梨劍柄上。李邯梨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
便在此時(shí),王達(dá)又縱身越上,峨眉刺挑點(diǎn)推打,招招刺向蘇劍云人身要害。蘇劍云長劍連挽,一一接下。李邯梨雖長劍脫手,但她生性勇猛,提了雙掌撲上來要與蘇劍云肉搏。蘇劍云兩劍刺出逼退王達(dá),反身一劍刺向李邯梨左肩。田青眼見不妙,大喝一聲,長棍直點(diǎn)而出戳刺蘇劍云脊背。
蘇劍云兩面受敵,深知不可久戰(zhàn),拼著挨下一棍也要先廢對方一人。因此攻勢不減,左手后抄握住劍鞘,用力一板將劍鞘板直護(hù)住脊背。可劍鞘終歸太窄,無法護(hù)住整個(gè)后背。忽覺背后劇痛,那棍頭正好戳上后腰。蘇劍云咬緊牙關(guān),趁勢前撲,一劍刺進(jìn)李邯梨左肩,奮力上削,在她左肩上開了個(gè)巨大的口子。跟著反手一劍劃過脖頸,鮮血噴涌而出,李邯梨只覺氣息一窒,便再也沒了呼吸。
蘇劍云前撲翻滾,剛立定腳步,只覺頭上風(fēng)聲呼嘯,那根棍棒又要打下,忙向旁滾開。棍棒打在地上,登時(shí)將一塊青磚打碎。田青一招不中,變砸為掃,向旁猛掃而出,蘇劍云躲閃不及,左肋又挨了一下重?fù)?,身子給棍力帶起,砸在墻上。
田青狠招連出,“伏虎二十八路棍法”本就是招式凌厲的硬路棍法,加上他這些年的潛心深造,更是使得稱心應(yīng)手,虎虎生風(fēng)。
只見又是一棍打下,蘇劍云連忙前翻躲過,回身連削幾下,只覺后腰跟左肋劇痛無比,頭上冷汗?jié)B出。心想:“巷戰(zhàn)棍棒施展不開,他進(jìn)攻手段只有刺、戳、掃、打,一貼近身他便無可奈何?!边@時(shí)田青長棍變掃為點(diǎn),三棍齊發(fā),蘇劍云一連躲過,忽然上前數(shù)步,躬身出劍。驀地里兩柄峨眉短刺從旁刺出,格開蘇劍云長劍,正是王達(dá)。原來他二人一高一低,武器一長一短,在這巷戰(zhàn)中正好互補(bǔ)。田青長棍對敵時(shí)王達(dá)便在旁掠陣,并不出手,待敵人攻進(jìn)內(nèi)陣,王達(dá)便出手將敵逼退。
蘇劍云長劍遭格,正待反擊,忽然胸中一痛,眼前一昏,身上忽然沒了力氣。田青見狀猛的一拳擊出,正中蘇劍云前胸,蘇劍云胸前煩悶,猛的受擊,噗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血色略見渾濁,發(fā)出刺鼻的腥味。
王達(dá)見狀道:“是‘爛肺散’,他吸進(jìn)去了?!碧锴嘈Φ溃骸昂冒?,倒給咱們省了力氣?!闭f著便要伸手抓蘇劍云腰帶。
驀地里一個(gè)灰色身影自兩人中間閃入,手中竹竿直指田青后腦“玉枕穴”,王達(dá)大驚,回身猛刺。哪知那竹竿中途變向,在二人腿上“伏兔穴”、“梁丘穴”、“三里穴”一連三點(diǎn),左手抓住蘇劍云衣領(lǐng),自墻壁上躍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