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伶雙手交叉捂住胸口往后面退了兩步,焦慮地說:“你還是先和她說好吧。”梁笑虎看著她這么不相信自己,便爽朗地壓低著聲音呵呵笑著說:“放心吧,明天去接,?。俊闭f著,又要過來扶她肩膀,她慌忙地打落他的右手,鉆到自己的房間去了,笑虎急匆匆地跟了進(jìn)來,一把抱住秋伶。
讓秋伶來到家里當(dāng)“譚媽”,天天“死譚媽”、“譚媽你個死人”地喊著,譚媽整天忙這忙那,在譚媽面前和笑虎卿卿我我、愛愛親親,特別是那段轟鳴聲讓鳥兒驚嚇得找不到歸途的日子,虎夫人甭提多有人生成就感,“轟鳴聲估計會讓譚媽做個美夢吧?!彼昂呛呛恰钡刈匝宰哉Z道。從此,她的耳朵竟然變得會動了,能夠伸到很遠(yuǎn)的地方,會主動捕捉空氣中的聲波敲擊在耳鼓上傳遞的信息;在某些時候,如果秋伶和笑虎的波動都消失了,她會突然地渾身冒汗,腦袋瓜子嗡嗡炸響。在兒子房間里,陪著他胡亂地說著好玩的事兒,逗著他開心,讓他暫時忘卻膝蓋擦傷和內(nèi)心創(chuàng)傷所帶來的負(fù)疚感,耳朵卻已經(jīng)伸到了房間外,客堂里,鴉雀無聲。她急急忙忙地丟下兒子,跑到客堂,人影全無,身體里的汗水頓時順著每一個毛孔往外面鉆,以至于只能用一聲大喊來把毛孔震懾得關(guān)閉,免得汗水淋淋,惹人笑話,可她喊的不是梁笑虎,而是喊道:“譚媽!死秋伶!”
這一聲叫喊不但痛快地關(guān)閉了無數(shù)個毛孔,也讓夜里那不停啼哭的嬰兒停止了哭泣,樹林里的鳥兒又胡亂地飛了起來。秋伶一愣,不知從哪里來的“洪荒之力”一把推開笑虎,將他從那張小床的邊沿,直接推出了門外。笑虎訕訕地離開,貓著腰從虎夫人身邊經(jīng)過,嘴里嘟噥著:“不要喊了!”虎夫人一把抓住他,問他干嘛來了,他說找秋伶說點事;虎夫人說你跟她能有什么事,偷偷摸摸,指不定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說著,又發(fā)出了能夠閉塞毛孔的叫喊:“秋伶,你陰魂不散,你個死東西!”
梁笑虎轉(zhuǎn)過身,走到夫人面前,臉上漸漸掛起了初五的月亮,又變成了初三、初二、初一的月亮,夫人的語言能力陡然消失了,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嚨,而真正捏住她的,正是這月亮?!靶γ婊ⅰ苯^非浪得虛名!
虎夫人的叫喊聲在院子里打了個旋轉(zhuǎn),回音繞梁,卻又突然碎了一地,沒有再拾起來,笑虎把月亮重新掛到了天空。他抬頭看看天空,下弦月,三兩顆星星掛在離它不遠(yuǎn)的地方,一眨一眨,遙遠(yuǎn)的蒼穹好像是一面鏡子,里面有村莊的影子,那兩條江交匯一處,界限分明,那地里有倭瓜、高粱,遠(yuǎn)處田野里有金黃色的秋天;他仿佛又看見了梁老三的媳婦正在解帶寬衣給三個月大的嬰兒喂奶水,蒼白色宛如月亮的光,“再白三次就過年了,又到了該收租子的時候了,他娘的!”笑虎心里想道。
看了看天空,又瞧了瞧夫人,笑虎把頭一昂,走進(jìn)了客堂,泡了一杯濃濃的碧螺春茶,準(zhǔn)備以茶香來應(yīng)付夫人饒舌地審問??赡苁情]塞毛孔的喊叫聲消耗光了她的恐懼和擔(dān)憂,她并沒有馬上說話,只是端過笑虎的碧螺春茶,輕輕嘬了倆口,又還了回去,擺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虎夫人嘯震梅江的聲音,雖然幫秋伶得到了解脫,卻也讓她含羞憂憤。她責(zé)備自己剛才怎么沒有態(tài)度堅決地將他推開;責(zé)備自己為什么突然鉆到了自己的小屋里給了他以非分之想;責(zé)備自己為什么一聽到他說讓兒子來住一段時間,自己就變得迷迷瞪瞪、恍恍惚惚;責(zé)備自己的身體為什么還有青春的力量在萌動;責(zé)備自己為什么沒有能力光明正大地將兒子接到身邊,不能給他一個溫暖的家?!胺凑魈旖硬怀闪?。”秋伶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更加傷心起來,與虎夫人的嘬茶聲產(chǎn)生了共鳴,輕輕啜泣起來,雙手捂臉,一道道小溪細(xì)流緩緩流淌過蒼白俊削的臉盤,鉆進(jìn)了袖子里,匯聚到胳膊肘,又從衣服里慢慢地滲出、嘀嗒到褲腿上,宛若屋外香樟樹上寒蟬凄鳴的和聲。
夫人喝過茶,就坐到笑虎旁邊的椅子上。笑虎又掛起了月亮,對夫人說:“你干嘛發(fā)脾氣呢?我是真的找她有點事情。”夫人看著他也不說話,示意他繼續(xù)說,笑虎接著說:“我想請她把小憨子接來住幾天?!痹捯粑绰?,虎夫人猛地站起來,就要發(fā)出讓鳥兒找不到窩的吶喊聲,笑虎趕緊站起,指指美堂的房間,示意她不要那么搞得響徹梅江。于是,虎夫人也不說話,用手指指秋伶小屋的方向,又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胸口,艱難而努力地重新打開了喉嚨的一道縫隙,如同初一的月亮,輕聲細(xì)言地說:“呵呵,好啊!還跟我扯說沒干什么勾當(dāng)。這把小憨子再接過來,好嘛,你們一家三口過上了,哪里還有我們娘兒倆啥事情?說不定小憨子以后給你養(yǎng)老送終呢。”虎夫人這么說著,竟然相信了自己高明的判斷,在心里自言自語道:“是啊,以前沒仔細(xì)關(guān)心過這個事情。小憨子該不會真的是他倆的野種吧?”這么想著,汗滴又從每個毛孔里往外面鉆,虎夫人又想起了能夠關(guān)閉毛孔的吼叫聲,梁笑虎已經(jīng)提前預(yù)知。
笑虎臉上馬上掛起了初三二的月亮,他要留出足夠的光能夠照亮夫人的身形舉止,不過已足夠,彎月的光輝讓夫人感覺到了清冷,不再言語,心里又琢磨道:“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特別是小憨子那個狗模樣來說,都不可能是他的種,哪有這么下賤的種?”這么想著,猶如一股清風(fēng)從腳底板吹到了頭頂,暢然疏通,也就不再糾纏,站起來,走到笑虎面前,嬌滴滴地嗔怪道:“譚媽都來咱家做事了,再帶個兒子來,我可真就不能答應(yīng)了?!毙⒁讶恍脑骋怦R。
直到鳥兒重又回到窩里,幼兒重又放聲啼哭,轟鳴聲才漸漸停止。兩只老虎飽餐一頓,精疲力竭,笑虎打著快樂似咆哮的鼾聲沉沉睡去,虎夫人嘴里則吹著口哨進(jìn)入夢鄉(xiāng)。夜半時分,一陣秋風(fēng)乍起,吹過來幾縷云絲,掛在了下弦月上,纏繞著星星。月亮和星星之間的空白處似明鏡般深邃,照入了夢鄉(xiāng)里還在抽泣的秋伶和她鋪放在枕頭上灰白相間的那一片頭發(fā);明鏡的深邃里還照入了虎夫人夢中繾綣形容,她又向笑虎一側(cè)翻了翻身,用青蔥似白胖手摟著他。
夫人再次慢慢醒來的時候,天空已露出微熹。笑虎閉著眼睛假裝睡覺,突然眼睛一睜,嚇了他一個激靈,好似初一的月亮上吹來了一陣清寒,說道:“不能老是不讓他們母子團(tuán)圓,搞得不好譚媽心里會記恨的,小憨子心里也會記恨的。你不知道嗎?現(xiàn)在長江北邊好多地方都解放了,窮苦人鬧革命鬧得兇,我們這里還能消停多久也不好說啊。聽他小舅爺從江北過來說解放區(qū)打劣紳打得可厲害,給自己留條后路吧?!被⒎蛉溯p輕“呸”了一聲,說:“管它解不解放,只要沒錢,屁都不是,還談什么翻不翻身。誰不愛錢?”笑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比較認(rèn)可這個觀點,聽到夫人又接著說道:“這不還是嘛!怕這個干什么嘛?”笑虎這一條為了接小憨子過來住而現(xiàn)編的理由被虎夫人犀利的語言三下五除二辯駁得體無完膚。
笑虎心里憋屈,怎么這會兒腦瓜子不夠靈光了,難道是被掏空了身體的后遺癥?他一動不動地望著房頂,似乎想把房頂望穿,從而能夠看到遙遠(yuǎn)的蒼穹明鏡,從那里尋找到一星半點的智慧,沉思了片刻,訥訥地說:“話雖這么說,但那邊的情況我們也沒見到過,也不了解,‘小心駛得萬年船’。另外,總是不讓小憨子過來和譚媽一起住一陣子,旁人也會說閑話,要么說我們太沒人情味,一點都不顧及孤兒寡母的感受;要么說我和譚媽發(fā)生了什么事不想讓小憨子知道呢。而且,主動讓譚媽把小憨子接過來住一段時間,他們總會感激咱們的,說不準(zhǔn)會幫咱們多做點事多干點活,一樣找補回來了。另外,小憨子在這里住一段也不是白住,我和譚媽說好了,要扣工錢的?!边@一段話顯然凝結(jié)了笑虎高超的智慧結(jié)晶,從經(jīng)濟(jì)學(xué)、社會學(xué)和倫理學(xué)三個方面進(jìn)行了深度剖析和闡釋,終于說動虎夫人點頭同意。笑虎一高興,馬上就要趿拉拖鞋去和譚媽說這個好消息,夫人一把拉住他,說天還沒亮,急什么,又說還要他答應(yīng)一件事,她才能完全答應(yīng)他的要求。笑虎問她什么事,她說想到了再說。
迷迷糊糊了一陣子,天已大亮,笑虎從還要培植杏鮑菇的夫人手中掙脫,趿拉著拖鞋去找秋伶。按往常來說,秋伶此時此刻應(yīng)當(dāng)在廚房里準(zhǔn)備著早餐,可能也會有一道菜杏鮑菇油豆腐,笑虎愛吃的菜。今天,廚房里空空凈凈。笑虎納悶,走到秋伶小房間的門口,輕輕地喊了一聲“秋伶”,狹小的房間里傳來了一聲沉悶地“嗯”。“看來秋伶是身體不舒服,不然不會這么晚還不起床?!毙⑿睦锵?,嘴上便說:“你要是不太舒服就再躺會兒吧,現(xiàn)在還早,沒關(guān)系的?!鼻锪嫫D難地從嘴巴里擠出來幾個字:“我就起來。你有什么事嗎?”笑虎說:“我和美堂媽媽說了,她也很同意小憨子過來和你一起住幾天,玩耍玩耍。”話音還沒落下,小房間的門吱溜一聲打開了,秋伶披頭散發(fā),身上搭著一件長袖棉布褂,臉色煞白,嘴唇青黑,眼睛里難以抑制地放出光芒,興奮地說:“好,好,謝謝你!我今天接他過來。”笑虎本來想趁她開心的這一會兒實施一些溫暖的動作,看她如此憔悴,知道她身體不便,也就作罷,叮囑她道:“如果身體不大舒服,就改天再去接?!鼻锪嬉贿呎f沒事,一邊關(guān)上房門穿好衣服,動作麻利地走出來。
虎夫人不知何時站到了笑虎身后,秋伶打開房門看到她,立刻愣住了。笑虎覺得意外,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正準(zhǔn)備詢問秋伶,秋伶馬上回過神來,說道:“美堂媽媽,對不起,今天有點不舒服,起來晚了。我現(xiàn)在馬上去做早餐?!毙⒂悬c發(fā)蒙,以為她自言自語說胡話,便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自己沒注意聽音,身旁可不是站著一位臉色紅潤、嬌態(tài)可人、發(fā)絲凌亂的婦人么?為了避免虎夫人發(fā)作,又叫喊起來嘯震梅江,笑虎臉上馬上掛起了月亮,一輪清輝照耀過來,夫人有些不知所措,趕緊離開了。
今天的午餐比平時提早了一大截,其實離吃完早餐的時光并不遠(yuǎn),食物在肚子里也沒有消磨殆盡,可是秋伶急著去接小憨子,所以和虎夫人商量了一下是否可以早點做午餐,出人意料,虎夫人竟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為了讓笑虎愿意泡足夠多的比神仙還管用的“虎鞭酒”,她心里想著:“美堂爸爸建議做的事,我都要積極支持,并且?guī)椭プ?,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更多比神仙還美妙的‘神仙酒’,哦,不對,是‘虎鞭酒’?!?p> 來到姑媽家里,這一大家子五六七個人每人正端著一碗玉米糊糊喝得稀里嘩啦,這就是午飯了??吹角锪鎭砹耍脣尩纱罅穗p眼,扭曲著臉,難為情地說:“一人就一碗,再多也沒有了,你吃了嗎?”秋伶笑笑,沒有回答,她接子心切,倒沒來得及先吃午飯,毫不在意地勸著姑媽說:“你吃你的,不用管我!”姑媽舒緩了一下神情說道:“要不,我這碗還沒吃,給你吃吧,我早飯吃得飽,現(xiàn)在還不餓。”說著,就要遞碗過來,秋伶眼睛一酸,迷蒙了雙眼,笑著對姑媽說:“你吃吧,真的不用管我。小憨子也可以跟我到那邊去吃午飯?!闭f著,把小憨子手上的那碗糊糊端下來放到桌上,小憨子不干,還要把頭伸到碗里吸糊糊,秋伶一巴掌打在腦袋上,低聲吼道:“怎么這么不聽話?把這碗留下來!跟媽媽去那邊吃。忍耐一下,省一碗?!币贿呎f著一邊扯走小憨子,姑媽丟下碗,趕緊揀了幾件換洗衣服,小跑著趕上來遞給秋伶。
偏房中的一個小房間,里面已經(jīng)沒有多少空白處可以布置,堆砌了一些木柴、干肉,擺放著一時用不上的煤爐、鍋、瓢、碗。秋伶把這些雜物歸攏一下,希望它們能相互靠得緊密一點,好擠出一點位置出來擺放下一張床鋪。還好,這些物品最終都被擠到了一塊,在角落里鋪上一些稻草和破絮爛襖,再鋪上一塊洗得發(fā)白有幾處破洞的麻布床單,剛好夠小憨子這么一個五六七八歲的孩子睡下,如果有大人想在這間小屋里陪著干肉瓢碗等靈性之物過夜,那可得蜷縮著,不然腳就會伸出來踩到哪一件物品而弄出“嘎吱”的聲響。
一日三餐,比往常做飯的時候加了一些分量,都算進(jìn)了秋伶的工資里,好在,笑虎提前和她說,他會補貼她,畢竟是他的主意請小憨子來的。不僅如此,他還主動叮囑美堂帶著小憨子一起玩,跟他說小憨子還小,人生地不熟,需要帶著,別弄丟了,那可是譚媽的命根子;又跟美堂說,這也正好,有小憨子陪著玩,他也不至于那么寂寞孤單。其實對于美堂而言,笑虎說的這些他全然不在乎,只要有人一起玩就行。好在美堂和小憨子以前在一起玩過,彼此不陌生,現(xiàn)在更加可以無拘無束放開了玩,倆小子很開心,更加親密無間,要不是虎夫人約束著,倆人幾乎可以同吃同睡了。倆小子也會經(jīng)常出門去玩,小孩子的記性又好,沒多久,東家西家的,小憨子都認(rèn)得了,大家也都認(rèn)識了小憨子,知道他是苦命寡婦秋伶的命根子寶貝。
笑虎還是一如往常地掛掛彎彎的月亮,這月亮的光輝照耀在別人身上,給人或清冷或溫暖,因人而異,對秋伶來說,他臉上掛著的小月亮清澈而溫暖;他如果對她沒有掛月亮,而是一副愁云慘霧籠罩的模樣,那他就真的是愁苦滿懷、心緒煩亂;他在她面前無法隱藏什么,他覺得也不需要隱藏什么。秋伶一直不太理解大家為什么叫他“笑面虎”,覺得他始終表里如一,從來沒有虛假狂妄,尤其是這次他主動讓小憨子來住,還讓美堂帶著一起玩。秋伶其實并不能理解他為什么變化這么大,只是在心里一直安慰自己說:“以前對他可能了解很不夠?!蔽ㄓ腥绱?,方不至于因為想不通這個原因而又頭疼欲裂。
放著干肉雜物的小偏房房門只有搭扣并沒有鎖,風(fēng)一起,就會被吹得“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秋伶自己住在房門會“哐當(dāng)”響的房間,卻把自己狹小而溫暖的臥室讓給了小憨子。晚上把小憨子洗干凈,把他哄睡著了,自己才鉆到那間小屋里。她也害怕”哐當(dāng)”聲,也不想聞干肉、木柴等雜物長時間存放而又混合在一起的霉腥味,她還擔(dān)心蟲子和老鼠很輕松地爬上來親吻她的臉頰、嘴唇、鼻子或者耳朵,她還總幻想著半夜里會有人推開房門無聲無息地鉆到小屋里,所以她的右手邊靠墻根放了一根木柴棍,除了打小老鼠還可以打大老鼠。
孩子們是最容易相識相熟的,到來沒幾天,小憨子便和小果子、強子等一班孩子玩熟了。他們有時一起到梅江邊打水花花;有時一起到江邊看過往汽輪船或在天氣陰沉的時候浮現(xiàn)在梅江口的江豬(江豚);有時在秋天里的黃昏時分吃完午飯在某家某戶門前的平地上玩丟手絹;有時在秋風(fēng)乍起吹干凈了一塊空地的午后踢田字;有時又會有兩三個小男生鬧得不可開交打了起來以致胳膊淤青鼻子流血。這一群小玩伴的頭頭一般是美堂或者另外一個女孩。
因為笑虎反復(fù)多次叮囑過,讓美堂帶著小憨子一起出門回家,照看好他;又多次叮囑小憨子,出門回家一定要跟在美堂哥哥后面,不要走丟了;以致后來兩個孩子形影不離,除了吃飯睡覺。小憨子為笑虎的改變感到吃驚,剛開始的時候幾乎在夢里都要笑醒,后來漸漸習(xí)慣了,其實秋伶能夠理解,盡管這種理解基于女人善良的天性。美堂對笑虎的改變無動于衷,因為他的知識儲備和社會閱歷不足以理解這種改變背后的原因,但他覺得多了小憨子這么一個小伙伴畢竟不是件壞事情,有人像跟屁蟲似地在后面叫著“美堂哥哥”也挺好。
自從上次和小蓉在家里玩了一把“排排站”的游戲,差點被她媽媽逮住,回到家還被笑虎掛起了月亮,灑血青磚,所以有一段時間,美堂清心寡欲了不少,也不再想入非非、誤入歧途。小蓉如果有空便和大家一起玩,跳繩、踢毽子、跳田字,漸漸地也就淡忘了“和美堂”的游戲。美堂很少能和小蓉在一塊玩,一則男孩女孩不一定會玩同一個游戲,二來她在家里有做不完的事情,總是忙個不停。一天夜里,樹葉從地面瞬疾略過,塵土飛揚;樹葉又裹挾著塵土忽而沖向天空忽而竄行無忌,屋瓦被吹得嘩啦啦響,細(xì)雨蒙蒙,繼而又雨如細(xì)柱密密麻麻,瓦檐上的雨水匯成一條線,連接到地,在廊檐前織成簾子。笑虎一如往常地在客堂里坐著喝喝茶,有時和虎夫人一起算算家庭收支,有時一個人呆坐著。這天夜里,他沒有慣坐在椅子上,而是捧著茶杯站在院子里的青磚地面上,仰望天空,一只手掌數(shù)得過來的幾顆星星孤獨而疲憊地眨著明亮的小眼睛,不情愿地遙望著那一彎上弦月?!叭兆舆^得真快??!”笑虎心里想。每到秋季,他的心里都會有莫名的孤寂凄苦,感覺空落落,又要忙著查驗各處的賬,又要忙著催收各處的債,尤其今年,又聽說國軍在東北打得一塌糊涂,想想政府的種種非為胡作,笑虎心里罵道:“活該被消滅!”他又仔細(xì)一想,自己是否也“活該被消滅”,這么想著,越發(fā)的悵然若失,又想道:“明年這個時候還能這樣望月亮嗎?”
不一會兒,一大片的烏云從西邊地平線生長起來,翻騰滾滾,帶著一股烈風(fēng)橫掃而來,月亮、星星、蒼穹都被隱沒了,風(fēng)又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回旋起來,塵土樹葉被卷著拋向空中,繼而綿綿密密地下起了雨。笑虎輕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對這種突然的天氣變化表示不太認(rèn)可,又不得不走回客堂。
放下茶杯,漠漠茫茫的一片雨色攪得他心里茫茫蒼蒼一片空白,空白如同一張紙卷成了一支空心筒,拿著眼睛從這邊望去,那邊卻是她。笑虎強忍不住,他要在這樣的一個雨夜去看看秋伶,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馬上給她一間正式的寬大的臥室,里面有絲棉綢緞被、上等棉布被單、鴛鴦?wù)?、蟬翼紗帳、紅木大床、寬闊腳踏、寬鏡大衣柜、梳妝臺。當(dāng)然,虎夫人肯定不會同意,沒有關(guān)系,他顧不了許多。笑虎振了振精神,義無反顧地穿過正房的廊檐掀開偏房的雨簾,快步地走到那間偏房的門口,抬起手打算敲門卻又在空中停住。
雨聲、風(fēng)聲、瓦聲、沙沙聲混合成一首交響曲,回蕩在夜的上空,像一支瘋狂的美夢進(jìn)行曲,胡亂地拍打著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疲累的人們,而秋伶終于被它拍打得從夢里走了出來,她警覺地聽見有腳步聲向她的小房間走來。她緊張地思索起來:“這個時候怎么會有人往這個即使大白天都沒人關(guān)注的小房間來呢,難道是賊?賊往這么個擺放雜貨的小偏房來干什么呢?要偷東西也應(yīng)該去正房大屋才對啊。是的,不會是賊!難道是小憨子被嚇醒了害怕,跑過來找她?也不會??!這一陣腳步聲這么沉,明顯不是小孩子的。難道…?”想到了這里,就聽到腳步聲離房門已經(jīng)很近了。房門沒有門閂,這幾天一直說找個木匠做一個簡單的木閂,也一直沒有找人做,晚上睡覺還是拿個木柴棍抵在門后邊,只要用力推一下拉一下還是可以打開;出門就用搭扣把門扣住,一拿下就打開門了。聽到腳步聲很近了,秋伶越發(fā)緊張得思緒中斷,不知如何是好,卻發(fā)現(xiàn)腳步聲就像消失了一樣,一切歸于沉靜。
在小偏房門口站立住,笑虎把頭扭過來,看了看遙遠(yuǎn)的漆黑的蒼穹,像一張黑色的大幕蓋住了大地上的一切,房屋、樹木、小路、江河、湖泊、田地、山丘、鳥,此時的蒼穹不再像一面明鏡,倒像是黑洞洞的大海的漩渦,可以吞噬一切,包括智慧、語言、思想、決心、行動。笑虎被蒼穹吸引住了,掀開屋檐的雨簾,穿過正屋的走廊,回房睡覺。聽到腳步聲漸遠(yuǎn),秋伶漸漸歸于平靜,風(fēng)似乎小了一些,讓人感覺安詳踏實的雨聲一絲未減;她打了個哈欠,困意重新襲來。
沒有什么事實真相不會被發(fā)現(xiàn)。這場雨下了一整個夜晚,到黎明時分才漸漸停歇,陽光依然躲在烏云后面,道路泥濘濕滑,小伙伴們只好在家里發(fā)呆,或者緊著家里狹小的空間做些力所能及的游戲。中午時分,陽光羞答答地從云縫里露出來,一點一滴地吸收著路面、屋頂、樹葉上的水分,恰巧風(fēng)也趕過來幫忙。到了傍晚時分,路面基本上干了,可以愉快地行走了。美堂在晚飯后又帶著小憨子出門閑逛,說好了,兩人緊緊相跟,不能掉隊;實在無趣,小伙伴們大都還窩在家里玩著力所能及的游戲。小果子等三兄妹在自家小院里拿著樹枝在地上不知道畫著什么,也不理美堂和小憨子。美堂仔細(xì)看了看,原來他們胡亂地在地上寫字:天、田、一、二、三、小等等,歪歪扭扭,乍一看,還以為在畫畫。
小蓉拿了一籃子四季豆出來,坐在廊檐里的小木凳上準(zhǔn)備摘,抬頭一看,羞答答滿臉通紅,心里想道:“這家伙怎么還敢來家里?”美堂一轉(zhuǎn)身也看見了她,見她這副桃花映紅的模樣,腳步不聽使喚地向她走來;小憨子見美堂走開了,他也跟了上來,牽著他的衣襟,弄得小蓉哈哈大笑,孩子們也都跟著笑起來,唯獨美堂窘迫得無地可鉆,只好也跟著大家一起呵呵哈哈地笑著。他彎下腰摸著小憨子的腦袋,和和氣氣地說:“我不走,我還在這里,我跟小蓉姐玩一下。你去跟小果子玩。”小憨子嘟嘟嘴,口齒渾濁地說:“我也要和小蓉姐玩一下?!毙∪芈犓@么說更加笑得前合后仰。
美堂無奈地?fù)u了搖頭,笑了笑說道:“你和小果子、強子他們玩,大孩子跟大孩子玩,小孩子跟小孩子玩?!毙『┳铀坪跤掷斫庥植焕斫?,只是不撒手,一會兒看看小蓉,一會兒看看小果子,一會兒又看看美堂,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美堂只好耐著性子說:“小憨子乖乖聽話,你聽話了,我明天再給你拈排骨吃?!毙『┳右宦犛信殴浅?,涎水就在口腔里轉(zhuǎn)動,伸出右手小拇指說:“拉勾勾?!眰z人拉完勾勾,各玩各的去了。
小蓉看到美堂向她走過來,又激動又害怕。美堂小聲跟她嘀咕,叫她去房子里,她不干,美堂回頭看看孩子們正在耍得起勁,他便用手握住小蓉的手,把她拉起來;她不想讓別人看見,就跟在他后面進(jìn)到家里。沒等美堂說話,小蓉就說:“咱們以后不能再玩“拍肩膀”游戲了!”美堂木訥地看看她,半天才驚愕地問道:“為什么?”小蓉面露難色地說,上次他們玩“排排站”之后,美堂是離開了,但是被媽媽發(fā)現(xiàn)了,媽媽很生氣,都?xì)獾每蘖耍X得很對不起媽媽;而且,有一次夜里,她上廁所的時候,路過爸媽的房間,聽到了房間里傳來媽媽的嘆息聲,爸爸問媽媽怎么了,媽媽又說沒事,她猜,就是她把媽媽氣著了!不過,她愿意和美堂長大了再玩,而不是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說完,她甩開了美堂撫在她左胳膊上的右手,毅然決然地走了出來,坐在廊檐下的小凳子上摘起了四季豆,獨留下美堂悵悵惘惘地呆立在原地。
羞愧、憤懣、孤獨,還有萬千顆生靈在小腹內(nèi)翻江倒海帶來的焦灼,擊打著美堂,蔫蔫萎萎,失魂落魄。一縷秋風(fēng)微微泛起,吹進(jìn)來絲絲涼意,天麻麻黑,美堂終于醒來,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腳步,孩子們已停止了玩游戲,都進(jìn)到家里,或站或坐,盯著他看,小蓉在廚房里忙活著,她爸媽都還沒有回家。小憨子已經(jīng)牽住了美堂的手,抬頭看著他,“小憨子,咱們回家?!彼f。
笑虎久違的月亮又掛到臉上,他看到美堂再一次蔫不拉嘰魂不守舍的樣子,笑嘻嘻地自言自語道:“呵呵,難得,終于抓住了?!笨吹矫捞煤托『┳痈髯赃M(jìn)到了自己的房間,他便拿了兩個桔子,走到偏房里,面帶微笑地對小憨子說:“想不想吃桔子?”小憨子點點頭“嗯”了一聲,就伸手過來拿,笑虎把手縮了回去,說:“那你跟梁伯伯說,你們剛才去哪里玩了,都玩了什么,說得好,伯伯就給你桔子吃。”秋伶在一旁有點驚訝,覺得笑虎關(guān)心得有些過,但又沒有發(fā)現(xiàn)不妥,所以也就沒有制止他們。
小憨子含含糊糊的聲音說:“到小果子家去玩了,在地上寫字?!毙⒂謫柮捞酶绺缫埠退麄円黄鹜鎸懽謫幔啃『┳诱f沒有,他和小蓉姐姐玩。笑虎又問他美堂哥哥和小蓉姐姐都玩什么呢,小憨子說美堂哥哥和小蓉姐姐進(jìn)到家里玩的,他沒看見,美堂哥哥也不讓他跟著進(jìn)去一起玩。梁笑虎臉上掛起了初一的月亮,破天荒地用手摸了摸小憨子的腦袋,說他真是好孩子,把兩個桔子慷慨大方地遞給了秋伶。
“小蓉你個小妮子,你可真就不是個好孩子,這可怪不得我了?!毙⑿睦锵氲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