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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孤煙1

第十五章 塵緣

落日孤煙1 孜然烤土豆 9645 2022-06-30 13:05:04

  慕容夏虹一邊說著佛教偈語,一邊看看陶華,感覺她并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用大白話說:“看待任何事務都不要簡單地用‘對’或‘錯’去理解去判斷,也不要用過于線性的思維去認識一件事情。佛家說‘空相’、‘無相’,西方哲學家說‘存在即合理’,其實根本上就是叫人放下執(zhí)念,執(zhí)念是一切苦痛的根源;當以超脫的心境超然物外的心態(tài)去看待一件事、一個物。所以,梁笑虎盡管費勁心機發(fā)現(xiàn)了美堂和小蓉來往的事情,你覺得按‘道理’,當然是你認為的道理,按道理來說,頂多勸勸兩個孩子正常交往,其他的應該也就沒有什么了。如果真的這么簡單,我就沒必要再跟你講這個故事了,事實上,這是一段對平頭老百姓來說足夠驚濤駭浪、為之側(cè)目的故事?!彼矝]再觀察他有沒有聽懂這一長串道理,只是靠在他肩膀上,目光平視車子前方,把記憶拉回到那個年代,娓娓道來。

  梁笑虎心里想著小蓉是個不好的小妮子,但又想到平時看這孩子倒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勤快的孩子,可如何去處理這個事情呢?笑虎心里萬分矛盾,在碰到“要對付誰”的事情上,他總是很謹慎,特別是要對付他平時認為還不錯的人,他就更加猶疑不決。而且現(xiàn)在,江北那么多在共產(chǎn)黨統(tǒng)治下的解放區(qū)據(jù)說要打倒土豪劣紳,說不好哪天梅里也變成了解放區(qū),他搞不好就成了“土豪劣紳”,還是留好后路為上策。有時他心里想,大家背后叫他“笑面虎”那真是抬舉他,他有時對長工苛刻點,那僅限于家族事業(yè)和生意上;如果大家知道了他為人處世的小心謹慎,可能就不會叫他“笑面虎”了,大概率會叫他“笑面貓”,一只小心謹慎走路輕輕的貓。

  黃清語在無數(shù)個夜里都會夢到那場大火,也會在那場大火中突然驚醒;有時也會夢到洪水泛濫,沖走了金木,她跑了好遠好遠的地方才找到他。無論是那場大火還是大洪水,她都會被再次驚嚇得嚶嚶哭泣,捂著被子輕聲偷偷地哭泣,不想影響到肖金木;她是半個殘疾人,左手萎縮無力干不了太多活,為了養(yǎng)活這一家,他日夜辛勞,已經(jīng)夠累的了。為了能夠讓金木有更多的時間休息,她不忍心,其實也幾乎找不到空擋兒跟他談談小蓉和美堂的事,而這件事在她的心里成了一塊硬硬的疙瘩,難以消解。

  十幾年前,二十八歲的哥哥作為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的醫(yī)療委員會委員,毅然決然地踏上了長征之路,走之前都沒來得及和家里人見一面。其實老黃家在當?shù)匾灿辛继飻?shù)十頃,可以算得上衣食無憂錦衣繡袍的富貴大戶;祖上可以追溯到黃庭堅一脈,詩書門第、耕讀傳家,對待鄉(xiāng)農(nóng)佃戶儒雅有禮,口碑極好。清語十七歲那年,哥哥不辭而別第二年的春上,還鄉(xiāng)團進村,找到了他們家,要他們交出哥哥,如何交得出來?還鄉(xiāng)團把清語的父母拉出來綁在門前的兩棵大槐樹上,在他們周圍鋪滿干稻草澆上火油,與他們的房子一起被點著,瞬間烈焰騰空,這場大火足足從黃昏燒到第二天清晨,春曉時分降了一場雨才將它澆滅。在得知還鄉(xiāng)團剛剛進村的消息,父母立刻安排清語仔細收拾妥當,趕緊從臨近田野的側(cè)門跑出去,躲到佃農(nóng)肖金木家里去,這是他們認為比較可靠的一家人;老黃夫婦不明不白地與兒子斷了聯(lián)系,不知他的死活,女兒可千萬不能再發(fā)生任何不測,這是他們最堅定的想法。父母給了她一些金銀細軟,還用綢緞布袋包好祖?zhèn)鲗毼锝瘅梓敕诺叫欣钪?,悄悄示意她留心;麒麟其實也不大,剛剛與黃小姐手掌大小一般。

  在大火熊熊燃燒的時候,清語幾次試圖化為飛蛾撲向火海,好歹被肖媽媽給死死抱住,并拉回了家里;可憐小小年紀,急火攻心,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暈死過去。

  那年,肖金木三十歲,和母親相依為命。父親在為財主老板販貨途中,據(jù)說被土匪連人帶貨全給擼了;也有說他販貨到另一地后,被對家財主老爺?shù)那Ы鹦〗憬阆嘀?,不讓走了,就地結(jié)了親,成了家;還有說他運貨路途中不幸染上不治之疾死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總而言之,一言概之,父親沒了。

  一場沖天大火并沒有燒光還鄉(xiāng)團的仇恨,一場春雨也沒有澆滅他們的憤怒,他們要找到黃清語。清語沉靜地躺在草榻上,夢里熊熊烈火,無邊無際,父母音容在火光中閃現(xiàn),忽而又下起了雨,淋碎了那一片亮光,她感覺渾身冰涼,在冰與火的煎熬中,她終于醒了過來,已是五更天氣;翻了個身,又想到夢中的那片情景,便要去看看,掙扎幾次也起不來。這一些微微聲響,驚醒了草席上睡著的肖媽媽,草席鋪在了地上。

  這一夜,肖媽媽心急如焚,她心里清楚還鄉(xiāng)團的作為手段,她知道他們不會放過清語,正所謂,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可是眼見這個丫頭又昏死過去,這可如何是好?直到凌晨時分,肖媽媽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又睡得不那么沉穩(wěn),始終保持著警醒,清語輕輕掙扎發(fā)出的吭氣聲叫醒了她。她趕忙起來,走到草榻前,心兒肝兒寶兒地叫著,又說道:“你終于醒來了!餓不餓?渴不渴?”清語輕輕地搖了搖頭,氣息微弱得似乎說不出話,她知道自己渾身無絲毫氣力,想去那里也是不可能的,想著想著兩行清淚不經(jīng)意間流下,濡濕了枕巾。肖媽媽看到她這樣,也越發(fā)著急難過,陪著她流淚,渾濁的淚水模糊了雙眼又打濕了面龐。也算是急中生智,肖媽媽跑到了金木的房間,壓低聲音說道:“你個死孩子!怎么還睡得著?。靠禳c醒來。”又用手推了推金木。金木迷蒙著雙眼,用手揉了揉,看見是媽媽,便問道:“怎么了?天還沒亮。”肖媽媽說:“死孩子,糊涂孩子,天亮了,你清語妹妹還能活么?”

  金木一聽這話,一骨碌爬起來,問媽媽該怎么辦,肖媽媽如是這般吩咐了他。天麻麻亮,一輛板車在村路上留下一道轍印,向遠方逶迤而去,因為細細蒙蒙的雨剛剛才下,道路還好不是那么泥濘。直到黃昏時分,板車才停在了長江邊的一個小漁村,江風瑟瑟,春雨帶潮,一片寒涼。漁村一處處茅草屋像一顆顆棋子橫七豎八散亂地擺放在長江大堤內(nèi)側(cè)的一片空地上,遠處是一片片點綴著新綠的田地,村人們忙時種田種地、閑時撒網(wǎng)打漁,自給自足,豐年倒也不愁溫飽,荒年也要四處流浪乞討。那家家戶戶的茅草屋,有的是新砌土坯、新鋪茅草,煞是簇新;有的屋子雖舊,卻剛剛新苫了茅草,看起來倒也是新的:有的房頂上茅草枯舊塌陷,土墻殘破,看起來似乎隨時都要倒塌;茅草屋內(nèi)狹小潮濕,屋檐低矮。板車停在了一處剛剛苫了新草的茅屋旁,屋里走出來一個半大小子,和金木一起把清語抬進了去。

  茅屋主人盡其所有招待金木和清語,三五天后,清語可以下地走路了,屋主人把他倆叫到一處說:“金娃,不是我攆你們走,實在是我這里也不安全,萬一被人告密或者被還鄉(xiāng)團的土匪追到這里,可如何是好?”金木和清語相看一眼,點了點頭,示意茅屋主人給拿個主意,屋主人說:“金娃,你帶女娃子到江北你大舅爹二表舅那里躲一段日子吧。上個月二表舅還到我這里來歇了一個晚上,他現(xiàn)在在那邊還是一個小干部咧?!贝蠹矣X得事不宜遲,免得夜長麻煩多,當天吃過午飯,簡單收拾打點一下,板車留了下來,茅屋主人親自劃船送他們過江。

  當時正是第一波春汛泛起,黃黃滾滾的長江水一路向東奔涌而去,這樣的水文環(huán)境,是不適合劃船渡江的。茅屋主人建議他們緩兩天再說,心里又害怕這一耽誤真的會發(fā)生什么危險,忐忑不安、猶豫不決。金木擔心清語被還鄉(xiāng)團捉住,就催著茅屋主人說:“小姨父,你覺得能不能劃?能劃咱們就過江嘛。萬一真的有土匪來了,清語可咋辦嗎?”茅屋主人把心一橫,想著自己十幾年的水上生活,謹慎著點劃,應當也沒有問題,雖然春汛漲潮,天氣倒還好,無風無雨,于是大家一致決定馬上劃船過江。

  如果他們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恐怕就算被還鄉(xiāng)團抓去,也不會貿(mào)然渡江。茅屋主人自然深信自己的劃船本領,將船迅速地往江心劃去,水流雖不湍急,但裹挾著泥沙、木板、木柴、木頭等雜物的黃色江水向東一瀉而去。船離水中央大約還有一半的距離,突然被一根快速流動的粗大木頭撞擊,船身猛地向右側(cè)傾斜,坐在船中間靠左邊的清語被這股力量一甩,沒抓住船梆,跌落到水里,上下浮沉,水灌櫻桃口,隨波東流。金木來不及思考,如離弦之箭躍入水中,直抵清語,兩腳踩水,兩手死死抓住她往上抬,小船也快速劃了過來,一個拉一個推,終于把清語像一條魚一樣打撈上來。就在金木左手抓住船梆,右手就勢抓過來的時候,暗流里一個漩渦裹住他的雙腿將他推開,隨水流東去,而此時的清語意識模糊,歪靠在船弦上。茅屋主人使出渾身力氣向金木劃去,無奈趕不上,又想著再往前劃,不知道會碰到什么危險,趕緊把船往來時的岸邊劃去,一面盤算著回到村里組織大家往下游去尋金木。

  船靠南岸,清語冷得直打哆嗦,口齒打顫著說:“金木,咱們終于到江北了。拿行李,上岸!”一邊說著,清語一邊向周邊瞧了瞧,哪里有金木的影子?她恍若隔世,猶如夢中。茅屋主人嘆了口氣說:“剛才救你上船,他沒能爬上來,被洪水卷走了?!鼻逭Z一屁股坐到船艙里,看著眼前白茫茫黃澄澄的江水,哪里有金木的影子?她“哇”的一聲吐出一灘苦水,哭著就要去找金木。因為她剛剛落水,受了驚嚇,又聽說金木落水受到刺激,在濕透的衣服中也浸泡了這么久,天氣又冷,身體很難吃得消。茅屋主人便安慰她說:“金木水性好,估計往下游劃去了,待會咱們多找?guī)讉€人幫忙沿江去尋,應該沒問題的。”清語一聽這話,趕忙拿起船上的衣服包裹,急切地說:“好,我和你們一起去找?!?p>  上了岸,背上包袱,黃清語就央求茅屋主人趕緊去找尋金木,茅屋主人關心地說:“丫頭,你先進屋換一身干衣服,不要把自己搞病了,那樣就沒辦法去找金木了。”清語聽著覺得在理,進了茅屋里的一間臥室換了身干衣服,濕衣服用一個袋子裝包帶好,把金木的一套衣服放到自己的行李袋中。她想道:如果找到金木,那肯定不會回這里來了,如果找不到他,她還回這里來干嘛呢?這么想著,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找到他,無論遭受怎樣的艱難和挫折。茅屋主人不在家,估計他已經(jīng)出去招呼人去了,她趕緊提好包袱出來找這一群人。

  漁村里沾親帶故的侄子兄弟聚齊了七八九個人,大家在茅屋主人的號召下,都帶了一些衣服和干糧,準備找上幾天,一直尋找到孤雁島。這群人看到清語也要加入他們?nèi)ふ医鹉?,大家似乎是被誰喊了口號似的,一起搖頭,整齊劃一地搖頭,茅屋主人也不建議她跟著,說實在的,畢竟不太方便,一邊找人,還要一邊照顧她,況且,金木就是因為她掉到水里的,這份芥蒂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消除的。茅屋主人大道理小道理跟她說了一籮筐,她就是不聽,大伙兒說就是不帶她,把她逼急了,在大伙兒面前跪了下來,大家趕緊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發(fā)也不理她,她這時拋卻了大小姐的嬌嬌羞羞,大喊了一聲說道:“金木是為了救我掉水里的,你們?nèi)绻粠胰フ宜椰F(xiàn)在就去跳江!”說著,背著包袱,頭也不回地往江邊一路小跑去。茅屋主人膽怯了,以他這么多天和清語的交往來看,這是一個性格堅強、善解人意、講情義的姑娘,這番苦口婆心都沒能說服她不要跟在眾人后面,她以“跳江”為要挾,如果不答應,很有可能真的會跳的!大家伙兒屈服了,答應帶上她一起找金木,她再次“撲通”一聲跪下來磕頭到地。

  長江每一次發(fā)春汛的時間周期長長短短,長則半月,短則三五天。一群人分成兩撥,一撥還是想盡辦法渡到江北岸,江北這一撥三四個人,由茅屋主人的堂哥負責帶隊,老人家滿臉風霜,被長時間太陽照射得黑黢黢的皮膚皺皺巴巴地貼在臉上,一雙手臂如同經(jīng)冬飽經(jīng)風霜之后枯干了的樹枝。堂哥老人聽了茅屋主人說的當時落水的情況,判斷金木要么被水卷到下面淹死了,或者抓住了漂浮的木板、木頭或木柴順江而下,靠到某一塊岸邊,以金木的好水性,也有可能是這個結(jié)果。但不管怎樣,都要把人分撥開來,沿長江兩岸往下游去找尋,岸邊和江面都要認真查看,最終無非找到的或者是尸體或者是個活人,一切都看造化吧!

  南岸一邊加上黃清語一起五六個人,大家一路餐風露宿,除了吃自己帶的干糧,有時也會到岸邊人家去乞討;天氣晴好,就在岸邊草地上隨便歪一個晚上,天氣不好,就到人家家里借宿,無非就是在地上鋪一層稻草,隨便將就一下。清語和大家已經(jīng)打成了一片,誰也看不出來她曾經(jīng)是一位清秀可人美麗大方的千金大小姐,只見她,衣服上滿布泥點子,臉上一塊一塊的泥巴印子,頭發(fā)蓬蓬亂亂沾上的泥水干了結(jié)成塊打了結(jié),十足一個小叫花子,大家沒人提示說她看起來像個叫花,因為彼此無非都是小巫見大巫、半斤對八兩。

  大家伙兒拖泥帶水一邊尋找,一邊向岸邊人家打聽,都沒有發(fā)現(xiàn)蹤跡和線索,一直找了六七天,保持同步行程的兩岸人馬都沒有看到金木,卻看到了孤雁島。孤雁島在長江中央,東西走向,一座小山扎在水中,過了這座島,就到了外省的水域。隊伍疲憊了,思想也渙散了,大家覺得跨省去找,那何時是個頭?。欢业搅送馐。L土人情、風俗習性都不一樣,對大家來說充滿著危險和未知,而且?guī)У母杉Z也差不多吃光,家里的小麥正是灌漿的時候,除草除蟲隨時需要人照看,等著春汛結(jié)束了還要再打些魚補貼家用。說起來也奇怪,今年的春汛時間可真夠長的,前后十來天了,還沒結(jié)束,金木兇多吉少,可能被沖到很遠的地方呢,入了海也未可知。

  兩岸人馬之前已約好在省界處再決定是否跨省尋找,兩邊隊伍舉手表決,一致通過;相互用點著的火把往來的方向指去示意打道回府。雖然沒有找到金木,但大家已盡了心,面上雖平靜,內(nèi)心都變得踏實和歡欣,除了黃清語。她很懂大家的想法,所以,這一次她沒有再違拗大家的意思,不過,她也沒說回去或不回去。大家往回走,她就低著頭懶洋洋地跟著走,漸漸和隊伍拉開了距離,視線似乎遙不可及了;她也不著急跟上去,而是坐在了岸邊草地上,她多想江水下面真的有她小時候看的小人書里寫到的“江海龍王”,她要跪在岸邊請龍王一現(xiàn),然后問問他金木到底在哪呢,祈求龍王帶她去找他。

  最先發(fā)現(xiàn)問題的是茅屋主人。他開始以為清語太累了,所以走得慢,也就沒太在意,等到視線都幾乎不可及的時候,“壞了,姑娘伢別想不開?!彼氲?,趕緊往回走去找她。一路邊跑邊喊“黃姑娘”,直到茅屋主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終于看到了她。看到黃姑娘安靜地坐在岸邊草地上,看著滾滾東去的江水發(fā)呆,茅屋主人放下心,輕聲地安慰道:“黃姑娘,人的命天注定的,勉強不得,閻王叫人三更走,小鬼不會四更留,金木命該如此,也不能怪任何人的,寬寬心,別想了,走,回去吧?!笨粗逭Z沒有動,又接著說:“是不是走累了,走累了歇會兒也行,待會把包袱給我背,你輕松點?!闭f著,和清語隔了兩三米遠,也坐了下來。

  江風似乎越來越大,吹得清語打了結(jié)頭發(fā)散開亂舞,清語有點冷,越發(fā)地抱緊了包袱,輕輕咳了兩聲,說道:“小姨父,我也和金木一樣地叫您吧?!睕]等“小姨父”回答,接著說:“您叫我回去,我能回到哪里呢?當初金木把我救出來,到了您家,后來我們?nèi)ソ北茈y,他為了救我,落入水中,生死不明,我怎么放得下心呢?他就算不在了,我也要找到他,把他安葬好,讓他入土為安。如果到最后實在找不到他,我就到古寺青庵削發(fā)出家為妮,用一輩子的光陰去超度他。這是我的決心,希望您能夠理解!否則,我就從這里一頭鉆入江水中,隨他而去?!泵┪葜魅丝戳丝此駪B(tài)嚴峻,面容堅定,知道一切不可更改,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娃娃,我能夠幫到你什么呢?”清語說:“小姨父,您給我和金木的幫助已經(jīng)夠多的了。”說著就抬了抬身,在原地對著小姨父磕了一個頭,小姨父的眼淚潤濕了滄桑的臉龐,從搭兜里把剩下的錢取出來交給她千叮嚀萬囑咐:“娃娃,若遇到困難就回來,我是金木的小姨父,也是你的小姨父,記住啊?!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茅屋主人漸漸變成了一棵小樹苗,又變成了一片樹葉,最后天地一色,春水長空,無涯無際,唯有岸邊青草、水上鷗鳥,還有她自己,望了望右邊的路,一樣的蒼茫遼遠,清語站起身,拍拍屁股,背上包袱向東邊邁開步伐。時正日暮,霞光映照,波光粼粼,長江春汛即將過去,江水慢慢地恢復清澈。清語伴著江水一路向前,一路上不洗不漱不梳,頭發(fā)凌亂,外貌骯臟,與叫花無異;餓了,花點零碎錢買上一餅一饃,掰開來分幾頓吃,或者乞討好心人施舍一粥一飯,或者采點野花野果植物根莖,或者順手的話抓點小活物。夜晚困了,就在農(nóng)家草垛旁歪一宿,有時也會碰到善心之人讓到家里借宿一宿,第二天早晨即使善人給她水,她也不會洗,只是搖搖頭,離去。這一路除了照顧好自己,讓自己能夠活下去,她還要尋找金木,從水上、岸邊、路人的口中。

  一股湍急的暗流將金木推離開小木舟,又幾乎將他卷到水底下,猛嗆了幾口水,沖擊了大腦,清醒了一點,憑著良好的水性,本能地在水里施展開技巧,回歸到游泳的姿態(tài)。無奈水流急速,雜物漂浮移動、不斷沖打他,游了沒多久,他就精疲力竭,眼看著斗不過水龍王,心灰意冷,就要放棄,此時更加要命的是,一捆柴木向他迅速漂來。江水拍打在這捆柴木上的聲音引起他的注意,他一回頭看見柴木如小山般向他壓來,本能的往旁邊一劃水,還是沒能完全躲過,柴木撞擊到他的左肩,像是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這是最后的救命木柴?!苯鹉具@樣想著,馬上抬起左臂在半空中劃了個圈,抓住柴木,狠命一拉,趴了上去,輾轉(zhuǎn)騰挪一番,翻了上去,騎到上面,已是大喘吁吁。這捆柴木馱著金木向遠方游去,他一邊死死抓住它,一邊盤算著自己不會支撐太久,便一手抓著木柴,一手脫下自己貼身的汗衫,牙咬手扯,把汗衫撕成幾條做成一根繩子,一頭系在腰上,一頭系在柴木上,都打的死結(jié)。

  大約支撐了一個日落又一個日出,饑餓、寒冷、困倦向金木襲來,已然迷迷糊糊,只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又一會兒有無數(shù)個黑色的小蟲子在眼前飛舞,又突然感覺血液在身體里快速倒流、眼前一片漆黑,腦袋一歪,從柴木上翻滾下來,落入水中。等再次醒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看見旁邊有一位身著破衣爛衫的人手里拿著一個碗,問他還喝不喝水,又說:“瞧瞧,我說了只要他能喝點水,準能醒來,沒錯吧,你們看,醒了。”金木渾身乏力,說話的力氣都使不上來,微微點頭示意還要喝水,將碗中的水一喝而盡,又躺下休息,閉著眼睛,只聽周圍人嘰嘰喳喳。一人說道:“這人真是命大,竟然活過來了。前天那人就比較背時,也是暈死了漂浮在江里,結(jié)果漂得太快,撞上了咱們的躉船,腦袋撞破一個好大的口子,那個血啊像地下噴泉一樣往外面噴,染紅了一大片江面,我說那個人肯定不行了,你們還是費勁把他撈上來,結(jié)果呢?撈上來就斷氣了。”另一人說:“不一定是撞上躉船撞死的,可能在江里就死了。”剛才說話那人馬上搶過話說:“放屁,死人撞破了頭不會那樣噴血。”又一人說:“你們扯啥淡?今年春汛,咱們撈起的人又不止兩個,算算得有五六個,有的在水里就死了,有的撈上來沒多久就死了,這個還能不能活還不一定,你看他那個樣子,似乎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有一個年長一點的老者說:“你們誰有吃的,給他吃點,他肯定餓了?!贝蠹夷憧纯次遥铱纯茨?,一個瘦弱的小個子男人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塊咬了大半的面餅,說這個本來是他的晚飯,但看看這人也挺可憐的,就給他吃吧。老年長者接過來說:“也不要全給他,萬一救不活也浪費了。再說,他現(xiàn)在身體很虛,也不能吃多了,吃一點緩緩勁就夠了。”說著就從面餅上掐了一點下來,大約三個銅錢大小,剩下的又還給了小個子男人,他并沒有把餅子揣到兜里,而是放在手上,似乎隨時可以遞過去。長者把這三塊銅錢大小的面餅又撕成一小粒一小粒的喂到金木嘴里,又讓人幫著扶起他坐著,吃一口給點水喂下,吃完了仨銅錢,小個子男人又把剩下的面餅遞過來,長者說不用了,讓他先消化消化、緩一緩。

  這里就是梁笑虎家的躉船。每年長江發(fā)洪汛期間,長工們都會從江面上撈不少人上來,用繩子套或者用鉤子拉,他們這么做倒也不是完全出于好心。金木在船上躺著的時候,笑虎正好上船巡查,看到一坨人堆在一起不干活也不抓緊時間休息,又掛起了一彎細細的弦月,尖著嗓子罵道:“你們這么吊兒郎當?shù)膶Φ闷鹫l?不努力干活掙錢,饅頭在哪里?大餅在哪里?米飯在哪里?房子在哪里?女人在哪里?拿什么錢去養(yǎng)活娘老子?一群死不要臉的東西,還要不要活了?”這么一番哲理的宣貫,讓長工們警醒,趕緊散開。

  梁笑虎蹲下來看了看金木,瞪著眼睛若有所思,心里想道:“塊頭倒也結(jié)實,看看皮肉,估計也泡了很多天了,這么一番遭遇都不死,那不但水性很好,身體也應該不錯。而且俗語說‘大難不死必有后?!?,是個吉祥人,再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佛屠’?!边@么想著,笑虎就哼哼嗯嗯地自言自語,點了點頭,打定主意,大聲喊道:“二毛子,二毛子!你他娘跑哪去了?”二毛子就是剛吃遞給長者半個面餅的那位小個子男人,聽到笑虎喊他,趕緊把背著的大麻袋丟到路一旁,一路小跑著過來,氣喘吁吁地問道:“東家,什么事?”笑虎掛起月亮,命令道:“你把這個人背到岸上的倉庫里去。”二毛站在原地沒有動,倆手搓著衣角,低頭不語。笑虎知道他是何意,走過來踢了他一腳說道:“你狗日的,就那點小心事,算五個麻袋。從今天起,你照顧他,每天算五個袋?!倍宦牐d高采烈地走過來蹲下,就把金木背了起來,笑虎又囑咐道:“待會問他叫什么?”這時,從二毛的背上傳來輕輕的遙遠的聲音“金木,肖金木。”“金木,小金木?!毙⒅貜土艘痪洌X得這名字取得富貴,有金有木,真有水平。二毛背起金木就一路小跑,往岸上去了,笑虎緊跟了幾步說:“你每天給他弄點吃的喝的,再算五個袋;你給他找身干凈衣服,算二十個袋?!倍贿吪?,一邊吭氣表示聽到了,笑虎追罵了一聲:“你個兔崽子跑起來還挺快,老子都跟不上,你他娘的?!?p>  清語一路順江而下,跨過省界,京江地面的長江更加寬闊,煙波浩渺,岸邊地勢也更加平坦,偶爾也會有一長條的丘陵小山縱橫綿延,隔不了多遠就會有一處街市,不過這似乎與她無關。她更喜歡的是岸邊的那一艘艘船、一座座碼頭,長江灘地上那一片片晾曬著的漁網(wǎng),一茬茬茅草搭建的涼棚和小屋,因為這些離金木更近些,他們或許見到過他。離開了一處街市,長江岸邊是連綿不斷的山丘,一座接著一座,她就在山丘腳下的岸灘邊行走,從早走到傍晚,還沒走出這片山丘,她餓得不行!

  她坐下來休息,喘著氣,看著江面,江水已變得清澈,江鳥在水面低旋徘徊,江豬(江豚)在水中浮沉,她好像抓一只鳥或一頭江豬燒著吃,突然,右手邊有什么東西輕輕擦著手背行走。低頭一看,哇,巖蟹排成了隊從她手邊經(jīng)過,她找到食物充饑了。她害怕這些小東西,又幻想著把他們都煮了吃了,于是,干脆拿起石塊,一個個地砸去,砸碎了十幾只,她一只只地撿起來剝開,吮吸它的漿。喝了一些漿,她覺得饑餓感稍稍緩解了一些,便又往前面走,走了沒十來分鐘,感覺腹內(nèi)腸胃翻騰起來,幾乎兜不住了,趕緊找個偏僻的地方痛快一拉,一大灘;可是沒走出幾步,腹內(nèi)又翻江倒海,只好再一拉,全是水;如此這般,拉了十來次,最后一次,才穿好衣服,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醒來時,身上沾滿了露水,躺在地上,仰望星空,殘月如鉤,三兩顆星星一閃一閃,江面深沉無邊,江水滔滔,江風嘯嘯;向側(cè)面一看,有一雙亮悠悠的眼睛在看著她,她嚇了一個激靈,趕緊坐起來,那雙眼睛竟然往她身邊走近了幾步,她渾身都害怕得麻麻木木的,想用手撿起來一塊石頭,哪里還有力氣抬起手臂。和她隔了幾米遠,那雙眼睛不動了,停留在空氣中,仍舊看著她,她壯了壯膽,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猴子。她跟猴子齜牙咧嘴地發(fā)出一聲低吼,然后又“嗷嗷”兩聲,竟然把那猴子嚇跑了。

  清語渾身乏力,心想再也睡不著了,強撐著站起來,佝僂著腰繼續(xù)往前走,在路邊撿到一根棍子,當了拐杖。第二天近中午時分,終于走出了這一片山丘,問人家討了水喝,卻還不餓,也沒有胃口,心想這樣也挺好,可以不用找吃的,可以省點時間多走點路。但她每一次沒走多遠,就會心悸發(fā)慌、頭暈目眩,需要休息一下。她仍然喜歡到碼頭、漁船、茅屋邊去向人打聽,問道:“請問有沒有遇到過一個三十歲的中年男子,眼睛不大、鼻梁高挺、方口大耳、身材瘦瘦高高,在上游掉落到江里了。”說完這句,她就再沒氣力補充了,不過路人們也都知道她的意思,紛紛搖搖頭。

  又問了幾個路邊碼頭,都沒有消息,清語又有點喪氣灰心,在經(jīng)過一段路程的時候,她不想再打聽了,不想再被打擊折磨,一路低頭往前走,引起路人低聲議論:“這個叫花子好臟啊!又不知是從哪里逃難來的,看她走路一擺一擺的姿勢,好像還是個女人咧,造業(yè)!”在又經(jīng)過一家躉船碼頭的時候,清語覺得這家碼頭好大,說不準會有金木的消息,便鼓起勇氣走到近前,剛剛問完了那句話,就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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