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映的照料下,冰河宛如受傷的小狗,蜷縮著睡著了。
醒來時,臥室昏黑,沒開燈,只有未完全掩上的門縫里漏進(jìn)一絲光亮。
門外傳來蘇映躡手躡腳的聲音。冰河馬上下床,開門出來,見她彎腰換鞋,正準(zhǔn)備出門。
冰河不解,怔怔看她。
蘇映一副被抓包的表情,但不瞞他:“他找到自習(xí)室去了,我得去看看。”
冰河頓時緊張,不自覺后退,恐懼道:“別去?!?p> 見狀,蘇映停止換鞋,抬頭看著冰河,鄭重道:“你相信我吧?”
冰河忙點頭,他信蘇映,勝過自己。
蘇映莞爾一笑,繼續(xù)彎腰換鞋。
半長的黑發(fā)滑到臉前,擋住了表情。
冰河想再說什么,可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只好看著她離開,消失在溶溶夜色中。
之后卻越想越不安,尤其——此前冰河睡覺的關(guān)系,客廳和玄關(guān)處的燈都沒開,只有沙發(fā)一頭的落地?zé)袅林?,也是全屋唯一的光源,昏黃,給人一種夜深人靜的感覺。
但那光照在頭發(fā)遮住臉的蘇映身上時,冰河回想,卻只覺一種說不出的不安。
他如坐針氈,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下定決心,追了出去。
冰河其實還是怕,但一想到讓蘇映獨自面對那個可怕的人,就覺得羞愧。蘇映已經(jīng)為他做了很多,他不能像個縮頭烏龜一樣,永遠(yuǎn)躲在她身后。
親自來到宇宙自習(xí)室,才知道因為自己的事,給它帶來多大沖擊。
首先,位于一層電梯外的名牌,一整棟樓的名牌都在那,但只有宇宙自習(xí)室被人用馬克筆涂黑了——盡管已經(jīng)清洗過,但還是留下了黑筆刮擦的痕跡。
之后乘電梯,一直到十三層。
電梯門一開,冰河就看到懸掛在宇宙自習(xí)室外的燈牌被砸壞,已經(jīng)亮不起來,暗暗的,像人受傷后貼在臉上的創(chuàng)可貼,丑陋,可憐,如他一樣是戰(zhàn)敗的小狗。
他簡直沒勇氣踏出電梯……
直到腦海里又回響起蘇映那句:“你相信我吧?”
她那么篤定,似乎早已做好萬全的打算。
當(dāng)他霸占著她的床呼呼大睡時,那個人闖到宇宙自習(xí)室,涂黑名牌、砸壞燈牌——也許這些事并不是那個人干的,可在冰河樸素的感情中,一切壞事都可以不冤枉地安在他頭上。
總之他做那些壞事的時候,宇宙自習(xí)室的同學(xué)們一定嚇壞了,所以倉皇打給蘇映。
那個時候,冰河還在呼呼大睡。
接到電話的蘇映完全不慌,沉著冷靜地想出了應(yīng)對之策,坦然來見,一個人。
至于冰河——在她離開以后那么久才終于鼓起勇氣,然而那些勇氣似乎只夠用到十三層的電梯內(nèi);再往外,他就被殘留在名牌和燈牌上的那個人的氣息嚇住了,重新變回軟弱無能的冰河,受盡欺辱,卻不敢反抗。
可是,不可以把事情都推到蘇映頭上,那是他的問題、他的麻煩。
冰河努力咽下跳到喉嚨口的心臟,抬腳向自習(xí)室走去——
竟然沒在!
蘇映和繼父都不在。
前臺、書架和窗邊的大長桌倒是一片狼藉,冰河想到蘇映曾經(jīng)怎樣眼中帶光地描述和期待他們,心中忍不住發(fā)酸。
宇宙自習(xí)室的小伙伴們告訴他:
那個人來勢洶洶,非說蘇映誘拐了冰河,要他們交人。
自習(xí)室的工作人員因為都是兼職的學(xué)生,涉世不深,見到冰河繼父那樣兇惡,又是沖著找茬來的,自然一味忍讓和勸。
可是蘇映到了后,不但不忍讓,反而句句刺激,不斷挑釁他的神經(jīng),火上澆油。
終于,那人受不了,爆發(fā)了,又是砸東西又要打人。
原本,小伙伴們說,還以為以老板的脾氣,鐵定會和他對打,就算打不過,好歹人多勢眾,也不可能讓他占去便宜。
可不知道為什么,那個人都那么無禮了,蘇映卻按著他們不讓還手,甚至自己還挨了對方一巴掌——即便這樣,仍然沒有失去理智,和之前火上澆油刺激對方的行為完全不同。
“她挨了巴掌?”
冰河臉頰火辣辣地疼。
他知道蘇映為什么不讓其他人動手,因為他們都是學(xué)生,她不可能讓他們涉險,哪怕在派出所留下不好的記錄,以蘇映的脾氣秉性,都是不能允許的。
可問題是,她怎么肯老老實實挨那一巴掌?她不是那種軟弱……
是因為冰河!
當(dāng)然是因為自己!
冰河懊惱沒有一開始就跟著來,拉著對方催問:“那現(xiàn)在他們?nèi)四兀咳ツ牧???p> “派出所……”
“去派出所?被警察帶走了嗎?”
“不是的?!睂Ψ綋u頭,“我們倒是想報警,可蘇映姐不讓,非拉著那人親自去,還不讓我們跟。倒是囑咐保持原狀,并準(zhǔn)備好監(jiān)控,說警察可能會來要……”
“你是說,她是一個人帶對方去的派出所?”
這句話里仿佛夾著釘板,從冰河喉嚨里出來時,刮得他血肉模糊,等落進(jìn)耳朵,又是第二遍的血肉模糊。
他實在不敢想蘇映會遭遇什么。
因此,看到對方為難地點頭,他再沒多說一句廢話,轉(zhuǎn)身奪門而出!
樓下停車場內(nèi),蘇映的車赫然還停在里面——所以她不是開車載他去的。
派出所離這里不遠(yuǎn),也許是走路。
只是,像繼父那種人,還是盛怒之下,怎么會同意跟蘇映走去派出所?
到底蘇映對他說了什么?
一定是冰河很恨他、巴不得他去死之類的刺激之語,所以繼父……
繼父要對蘇映不利?
冰河腦子都木了,恨不能一人分身成兩個,不十個八個上百個,多多益善!總之他得盡快找到她,蘇映再怎么強悍,也只是個女人,面對繼父那樣的惡男,絕對不是對手!
“姐姐啊,”他忍不住出聲,“你到底在哪?”
在小巷看到蘇映的時候,冰河下巴都要掉了。
因為,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繼父躺在地上,抱著下體,蜷縮而痛苦;蘇映則——
她在踢那個人的屁股!
她穿著西裝——一如往常,雙手插進(jìn)褲兜,西裝外套沒系口子,坦在小臂和身體的夾角里,一蕩一蕩。寬大的褲管,隨她每踢一下,就向前又向后,像迎風(fēng)招展的旗幟。
哦對了,她穿著皮鞋!
黑色硬頭的那種,踢人賊疼。
所以地上那個人極其痛苦,又要抱下體又要護(hù)頭,遮擋地中海的假發(fā)掉在一邊,已經(jīng)被蘇映踩得滿是泥土,空氣里傳來繼父痛苦的哀嚎:“哎喲——”
冰河二十年的恐懼轟然倒塌,像一座煙囪被爆破,升起漫天煙塵。
原來那個人,還能這樣被踐踏。
原來他如此軟弱,像一堆爛棉花給人揍。
他那一身肉,擺到鎮(zhèn)關(guān)西的案子上,能值一百塊嗎?
“哈哈!”
冰河忍不住笑,一下驚住了對面兩人。
繼父先反應(yīng)過來,伸手向他求助,仿佛他不是他的受害人,還會對他慷慨施以援手!
可笑!簡直可笑!
其后是蘇映——
蘇映像做壞事被他看見,瞬間把手從口袋抽出,卻按捺不住,狠狠又向地上那人踢了一腳,然后才小跑到冰河面前,不停,拉上他的手,笑著說:“快跑!”
冰河看著地上那個泥人,仿佛科學(xué)無法打敗的黑洞,卻被蘇映踩在腳下——她是科學(xué)無法解釋的怪力,拉著他這一點微光,大悖科學(xué)道理地,逃離黑洞的吞噬。
他自由了!
無風(fēng)的春夜,人影稀落,霓紅燈亮如星河。
冰河木然地跟在蘇映身后,奔跑。
直到衣衫生風(fēng),發(fā)絲飛揚,霓虹燈被拖成七彩的亮線,歡呼跳躍。
他終于感覺到那種束縛,像承受不住壓力的線,“啪”的一聲繃斷!
瞬間,冰河能暢快呼吸了,人生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腳底也生出力量——掙脫黑洞的力量、逃逸的力量、新生的力量,于是反拉著蘇映的手,奮力向前,一直奔跑……
世界變成模糊的色條,一致逃離黑洞的色條。
五指山崩塌,這世上再沒有束縛人的牢籠!
直到很久以后,久到冰河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看到蘇映癱倒在路邊的花壇,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很亂,臉潮紅,額頭卻很白,脖子里都是汗,仰著頭問他:“你、不累嗎?”
冰河不累,面不紅,氣不喘,像剛剛逃出的行者孫,精力充沛。
蘇映坐在花壇邊,無力地問他:“你知道,我那次……為什么打、打你嗎?”
她語氣沒有猶豫,卡殼是因為勞累,氣息不暢。
然而冰河沒料到她會這么問,還以為會展開和繼父的話題。
可蘇映既然問了,他也只有低下頭,像犯了錯的孩子,艱難道:“我不該尋死……”
“你差點殺了他?!?p> 蘇映的音量很輕——她累壞了,三天都不見得能緩過來。
可冰河瞬間抬頭,因為這句話,落在他耳膜上,無疑一顆原子彈。
他整個人都被炸得粉碎,只是外表看不出來。
蘇映吐了兩口長氣,平復(fù)下來,再次說:“那個喜歡我的少年,你差點殺死他?!?p> 冰河已經(jīng)懂她說什么,也終于明白她要他愛自己勝過別人的意思。
因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根本沒資格去愛別人。他的喜歡,在別人只是一種負(fù)擔(dān),一種承擔(dān)他人性命無比沉重的負(fù)擔(dān)——那根本不是喜歡,而是拖累、幼稚、任性和自私的總和。
“對不起?!彼谝淮胃械竭@三個字的分量,沒有低頭,四目相對。
與此同時,身體里生出蛛絲一樣的東西,飛快在神經(jīng)和血管里蔓延——所到之處,既疼又清醒,織出一張網(wǎng),重新構(gòu)建他的骨架,和他這個人。
疼痛里,他感到一種令人欣喜的生機感。
就好像里面正誕生一個新的冰河。
冰河用他嶄新的視角看著蘇映,后者在笑,欣慰而放松。
剎那,他感覺到那種靈魂的碰撞,似乎認(rèn)識到現(xiàn)在,直到現(xiàn)在,他才勉強夠到一點她的靈魂。那種在她眼睛里流動并正傳遞給他的東西,才是真正寶貴,黃金不換的。
“我喜歡你?!贝驺露纳倌辏俅握f道,鄭重其事。
緊隨其后,宣布一個決定,無比重大:“我要起訴他?!?p> 聲音沒有顫抖,因為,來自一個大人。
他想好了,就算時過境遷,很多證據(jù)已經(jīng)找不到,他還是要告。哪怕是場一開始就知道結(jié)果的官司,他也要站上法庭,站在母親及那個人的對立面,告訴他們:
他沒錯,錯的是他們。
從被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努力生活。
盡管他們加諸那樣的苦難給他,他沒有死,沒死就是沒被打倒。既然沒被打倒,就要站起來,告訴他們是非對錯——這世上當(dāng)然并非只有黑白,但有些黑白,必須說清楚。
他想說清楚,為自己,也為那個在橋上冷風(fēng)里哭的少年。
他曾經(jīng)手腳那樣涼,直到被蘇映牽住,告訴他沒關(guān)系。
他可以沒關(guān)系,但他們不能。
對他做過的壞事,必須得到指責(zé)。
就算法律不去,他也會高高地站在他們面前,永遠(yuǎn)再不倒下。
他是那樣的神,他想做那樣的神,救自己,也愛自己。
新的冰河已經(jīng)長成,在這個萬物復(fù)蘇的春天,冰河也能融融,流向映著紅日的地方——光明和希望之所,開出荷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想去牽她的手了。
順便告訴她:“我愛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