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半真半假，我聽得半信半疑。旁邊一桌坐了一對老外情侶，兩人正拿著地圖在激烈地討論，我聽了幾句，不禁想笑。女的嘴里一直說著“PANDA”，男的嚷嚷的是“功夫”，似是而非地說著青城山，誰也不肯讓步。
吳老頭也聽到了，側(cè)身拍拍男老外，哈哈笑著順嘴說了一句很長的英語。句子真的很長很長，他說得又快，快到我根本聽不懂他都說了什么。
男老外笑了，撓頭，對女老外說了一句，女老外咕嚕一句，三人一起笑。
可恨，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什么。我只能傻笑。
兩人收了地圖，沖吳老頭和我像模像樣地作了個揖，相攜走了。
我給吳老頭倒茶：“喂，老頭，你會英語？你怎么會英語？”
吳老頭吹胡子瞪眼：“廢話，我在美國呆了兩年，又在歐洲閑逛了四年，小看人了不是？”
“那你......”
“留洋幾年，沒有成為社會精英，沒有成為成功人士，對么？你是不是想這樣說？”
“你特討厭所謂的成功嗎？”我支著頭研究他。他是所謂的紅三代，可不有條件出國留學么。在吳建國還在生活的最底層疲命奔波勞，為了幾兩碎銀揮汗如雨搬磚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在了浪潮的頂端。
“沒有什么喜歡討厭的，成功是什么？你弄懂了嗎，小鬼？”
我搖頭，又連忙辯解：“我的意思是，你去西方學了那么多年的先進文明，怎么回來只是研究易經(jīng)？”
吳老頭又抖胡子瞪眼睛，一改平日里故弄玄虛的浮夸勁，唾沫星子和瓜子皮齊飛：“先進？什么是先進？是，西方比中國先進行工業(yè)革命，他們的現(xiàn)代工業(yè)是先進，文明先進？可笑！他們工業(yè)革命后造了汽車飛機也造了槍炮，他們用槍炮殖民全世界，他們用槍炮把中國按在地上摩擦，讓中國人一邊跪服，一邊跑過去研究他們?yōu)槭裁幢任覀儏柡?，我就是懷著此心出國的，但我學了幾年，潛心研究幾年，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西方所謂的民主，是建立在他們站在至高點上的民主，你讓他們吃點虧試試......都是資本驅(qū)動下的所謂民主社會......政治言論民主？哦，老子早在幾千年就說了：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我一看吳老頭認真了，樂了。我攤在竹椅上，聽著他大擺龍門，有一句沒一句，仰頭看天聽風。倒是鄰桌有個三十多歲戴副黑框眼鏡的男人一直在聽，很認真地聽。吳老頭終于擺累了，端起茶杯呷口茶，那個男人拉了拉椅子，遲疑地叫了一聲：“吳老師？”
吳老頭下意識地應了一聲，轉(zhuǎn)頭一看，立刻扭回頭：“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p> 那人一下激動地站起來，兩步跨在我們桌前，看著吳老頭說：“吳老師，是你，我沒認錯人，我是小林呀，育林小學的小林呀?！?p> 吳老頭也站起來，拉著我就走：“神經(jīng)病，我不認識你?！?p> 那人被罵也不惱，只緊緊地跟著我們，語速飛快，說著說著竟然哽咽：“吳老師，我知道是您，我知道您不想承認，我知道您做好事不想留名，但我要替學校兩百多名孩子謝謝您，吳老師，您給我們建的學校質(zhì)量最好，在這次地震中完好無損，沒有一個孩子受傷，吳老師，謝謝您，謝謝您......”
我拉著吳老頭猛地停?。骸拔?，老頭，你做了好事怎么像做賊？！”
小林也猛地站住，推了推眼鏡：“吳老師，我想邀請您回學?？纯春⒆觽?，他們都很想念您?！?p> “回去看看？作秀？不去！不去！我說小林，你就別來這套虛的了，孩子那么小，懂什么？想念我？他們知道我是誰？還不是你們這些大人天天嚷著要感恩？感恩？貧窮沒有錯，哪來那些狗屁感恩？人人生而平等，讓孩子們挺直了腰桿做人！要說的是你，小林，你這才幾年功夫，學會浮夸那一套了，搞形式主義，我沒功夫！小林，你好好搞你的教育不好么，偏要學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小林張了幾次口都被吳老頭堵回去，漲得臉色通紅，偏偏又是一副被罵得很爽的樣子。
我推吳老頭：“喂，老頭，好好說話，明明是個好人，偏要搞得像個老不正經(jīng)，再演下去，就假了哈?！?p> 小林終于能自處，上前握我的手：“您好，您好，謝謝您，請您不要這樣說吳老師，我知道吳老師的苦心，他是真正有大愛的人，不求回報，不求名聲，我不會介意的，我知道我冒昧，打擾你們喝茶，我只是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吳老師，我只是想表達一下我的感激之情。”
吳老頭正色說：“小林呀，喝茶就喝茶，能活著就是幸運，能活著就好好享受生活，回去好好喝你的茶，打打麻將，看看漂亮妞兒，行了，有事電郵我，別沒事追著來感恩，擾我興致?！?p> 小林眼眶濕了又濕，點頭如搗蒜，等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我和吳老頭已經(jīng)走遠了。
我和吳老頭出了公園，問他：“老頭，我知道你掙的那么錢都去哪兒了，你不結(jié)婚，不生孩子，不買房，只有一輛破車，你成六七位數(shù)的出場費都被你拿來捐學校了，是吧？你捐了幾個？”
“又不是生孩子，捐了幾個，哼，不知道?！?p> “你這是大愛無聲呀，老頭！”說著，我覷著他又蜷起來的中指，警惕地跳開幾米。
“狗屁！少拍馬屁！”
吳老頭偷襲不成，罵一句，背著手走了。他的背影還真有點“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