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三十九年,冬十一月,立冬,合陽縣外四十里。
相比于北涼軍在漉原的殺聲遍野、角聲滿天,秦山軍這里倒顯得有些冷清,高云山率領甲申營順利進入豫州長驅直入,直到剛剛才遇到了東甌小股力量的抵抗。
津門營,奉軍中郎將林孝穆和長水校尉宋讓比肩而立,看著不遠處的戰(zhàn)況:高云山挺著一把紅纓槍在東甌陣中來回奔襲,不時發(fā)出幾聲興奮的嘶吼;甲申營將士氣勢如虹,戰(zhàn)得東甌人節(jié)節(jié)敗退。
甲申營與東甌的戰(zhàn)斗還未持續(xù)多久,便即將落下帷幕。
個子矮小的宋讓嘖了嘖嘴,嘟囔起來,“我看這高云山就是故意的。津門營安排在中間,那不是啥也撈不到?功勞全被甲申營和高云山拿走了?!?p> 北國軍制里,一個營的長官是中郎將,副官是校尉。
林孝穆橫了一眼宋讓,壓低嗓音,“慎言!一切都是為了伐越大計,不要說這種擾亂軍心的話。小心被軍法官聽到了拉你斬首示眾!”
宋讓悻悻然地閉嘴,卻又止不住地嘀咕,“我們可是津門營誒!將軍你還是奉軍中郎將,不比那甲申營強?我瞧那高云山就是瞧將軍你不順眼?!?p> 林孝穆心里默默補充了一句:誰叫別人有個指揮使的二舅呢,就算是曹管不也得忍他三分。
北國軍制中,上將、中郎將與校尉都是可以加銜的,前提是需要對軍隊有突出貢獻或者戰(zhàn)功卓著。津門營就是南北三十年津門之戰(zhàn)里一戰(zhàn)成名,因而營號被改為“津門”,林孝穆和宋讓也是那一戰(zhàn)表現(xiàn)突出,被兵部褒獎加了銜號。
與宋讓的埋怨不同,朱鷺營漫天的箭雨和甲申營的勢如破竹可是讓在津門營前的輔兵們大開眼界。
順子穿著秦山軍發(fā)的皮甲,拉著路青山的衣袖一臉興奮,“青山哥,你說我們啥時候也可以上陣殺敵?。俊?p> 路青山無奈地笑了笑,順子這個活寶在會寧的輔兵中間十分討喜,所有人都把他當小輩一樣照顧,路青山也不例外。
“上陣可不光是殺敵,一不小心可是連命都丟了。咱們就安安分分地當個輔兵吧。”
甲申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結束了戰(zhàn)斗,高云山重新整編了甲申營后繼續(xù)快速突進。
林孝穆見狀開始發(fā)號施令,“津門營都有!保持間距跟上甲申營。輔兵大隊二營三部和四部,迅速打掃戰(zhàn)場,清理道路?!?p> 昨日秦山軍的參謀召集了輔兵大隊千夫長以上的軍官,分配了輔兵任務。二營三部和四部負責打掃甲申營遺留下來的主戰(zhàn)場、救治傷員并且把陣亡的軍士尸體帶回去。
順子聽見林孝穆的命令更下興奮起來,“拾荒!拾荒!青山哥你說越人身上應該會有不少好東西吧可以撿吧?”
路青山皺了皺眉,拉住順子叮囑道,“你待會跟住我,不要掉以輕心?!?p> 順子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對路青山的警告不以為意。
四部千夫長李光先跑在最前面,揮了揮手壓住了四部奔襲的速度;很快另一邊的三部便超過了四部,先一步到達了戰(zhàn)場。
等四部的輔兵抵達后,傷員已經被三部的輔兵用擔架抬走了,只留下一地的東甌人尸體和散落在地的甲胄兵器。
李光先招呼著四部輔兵展開工作,“把東甌人的尸體拉到道路兩邊,收集鎧甲、武器還有比較完好的箭矢。”
順子快步走到一具類似東甌頭目的死尸面前,開始扒拉他身上的藤甲,見脖子上掛著一個象牙項鏈更是笑歪了嘴,小心翼翼地把象牙項鏈收起來。
路青山見順子這個樣子搖了搖頭,他嫌惡心把扒尸體的活交給了別人,只是一個勁兒地拉著尸體到道路兩側,便于津門營經過時沒有阻礙。
其實一般的東甌士兵都是穿著粗劣的獸皮,只有一些頭目和首領才會身披甲胄。
李光先拿起一把東甌人用的彎刀彈了彈,眉毛一挑,對著旁邊計算盔甲數(shù)量的五百主說道,“這越族人用的兵器還趕不上白銀那邊的農具,鐵的材質太差了?!?p> 五百主在草紙上計數(shù),頭也不回地說,“這越族怎么能跟北國比啊。蠻夷之地還敢率先挑釁,咱們打這越族,可不就是西瓜刀碰上了西瓜么?”
李光先贊同地點了點頭。
不遠處順子又瞄見了一個脖子上戴著粗制金鏈的東甌人,不料被老八搶了先。老八洋洋得意地向順子挑了挑眉,拉下金鏈還耀武揚威地朝順子揮了揮。
順子氣得直打顫,轉過身四處打量,準備重新尋找一具有“有價值”的死尸。
老八志得意滿地準備把金鏈收入囊中,突然感覺痛覺席卷大腦,雙腿頓時失去知覺,緊接著整個人失去重心向雪地里倒去。
只見剛剛還戴著金鏈的東甌人此時已經睜開雙眼,躺在地上,左手把住手邊的彎刀,沿著老八的大腿彎齊刀一砍,老八的兩條小腿便和老八說了再見。
老八摔在地上見自己的兩條殘腿鮮血流了一地,本來潔白的軟雪暈染出一片片紅花,森白的膝蓋骨清晰可見。老八先是一愣,然后便忍不住大叫起來。
此時那個東甌人已經蹦了起來,嘴里高喊著聽不懂的越語,揮舞彎刀朝趴在地上的老八砍去。
老八爆發(fā)出驚人的求生欲,雙手緊扣雪土往離自己不遠的虞慶爬去,大聲哭嚎,“啊——,虞大人!虞大人快救救老八。”
輔兵的職責被定義為輔助戰(zhàn)斗,秦山軍給輔兵大隊分發(fā)的裝備只有簡陋的皮甲和一把普通的唐刀,就連弓箭也沒有一副,以至于當東甌人朝老八砍去時,周圍的人紛紛無力阻止。
離老八不遠的虞慶面色肅然,拔出腰間別著的唐刀,一個滑鏟趕到老八身邊,橫刀擋住了東甌人的致命一擊。
虞慶卸力格開東甌人的彎刀,跪地側滑到東甌人腰部右側,接著滑行的沖力斜向劈砍,刀刃從腰間開始撕開東甌人的小腹,血液噴濺而出灑了虞慶一臉。
東甌人斷成兩節(jié),虞慶起身用袖子擦拭滿臉的污血,看都不看那具尸體一眼。
發(fā)給輔兵的唐刀確實質量堪憂,不過一個劈砍就已經卷刃。虞慶隨手丟到一邊,又從地上撿起了一把剛剛甲申營士兵遺落的制式大砍刀。
老八嘶吼著被兩個一同從會寧來的混子兄弟抬著擔架帶走,膝蓋處已經被紗布包扎過了。但這樣粗暴的戰(zhàn)地醫(yī)療顯然治標不治本,老八的血液從大腿末端不斷遺失,紗布剛包上去便被鮮血浸潤。
戴金鏈東甌人似乎只是一個訊號,老八剛被抬走沒兩步,倒地的東甌人幾十上百地爬了起來,揮舞著越族人慣用的彎刀,開始了新一輪的屠殺。
路青山剛拉著一具尸體朝一側趕去,便見十來個東甌人已經從一側的尸體堆中爬了起來揮舞著彎刀制造混亂。
路青山暗叫不好,是他大意了,或者說是所有輔兵都大意了。打掃戰(zhàn)場,第一件事應該是給每一個敵人補刀,確認敵人死亡。輔兵完全沒有這種作戰(zhàn)意識,加上冬天氣溫低,手都幾乎要失去知覺了,很難在不觸碰的情況下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尸體”竟然是活人。
電花火石間,路青山正拖著的“尸體”也蹦跶了起來,趁路青山不留神把他一把壓在身下,雙手掐住路青山的脖子,路青山的臉迅速青紫起來。
路青山暗叫不好,腰間別的唐刀刀身過長,自己在被壓制的狀態(tài)下根本拔不出來。
生死一線間,路青山用手抓起一把雪土往壓在他身上的東甌人的眼睛一扔,路青山抓住東甌人視線被遮擋的時機掙脫開來,鯉魚打挺踹開東甌人,起身,拔刀,斬首,動作一氣呵成。
路青山起身過猛岔住了氣,大口呼吸,注意到右手緊握的生銹唐刀沾染上的絲絲血跡,有些愣神。
過去,他是戰(zhàn)爭的見證者;今天,他就變成戰(zhàn)爭的親歷者了。
還來不及感慨,呼嘯的風聲挑撥起了路青山的神經。
剛剛甲申營遺留下的戰(zhàn)場兩邊,高大密閉的樹木梢頭上,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東甌弓箭手,他們用草野偽裝,與茂密的高河叢林融為一體,正張弓搭箭對著戰(zhàn)力低下的輔兵開始了精準射擊。
在當今這個冷兵器為主流的時代,弓弩確實已經成為了無解的單兵兵器,縱你有十八般武藝傍身能防住一支箭,但你防不住萬箭齊發(fā)。
李光先大呼不妙,扯著嗓子指揮輔兵撤退。
但徒勞無功,輔兵們想逃,但要么是被“死而復生”的東甌人糾纏,要么是被兩側間不容發(fā)的箭矢射落在地。
這是一個陷阱!不得不承認越族人很好地利用了秦山軍的心理,先用一場小勝打消秦山軍的戒備心理,再用越族人對高河叢林的熟悉和精湛的偽裝技巧來混淆視聽,最后等秦山軍后續(xù)部隊跟上,便一擊致命。
但令東甌人出乎意料的是,此刻深陷戰(zhàn)場的北國軍人戰(zhàn)斗力弱到發(fā)指,與剛才甲申營的表現(xiàn)大相徑庭。
“青山哥,青山哥!救命啊?!表樧哟蠼?,身后是兩個東甌人緊追不舍。
路青山反握唐刀,用盡全力朝順子奔去,數(shù)根箭矢企圖阻斷路青山救援的腳步,但路青山情況緊急不忘蛇形走位,箭頭驚險地擦過了路青山的左小臂留下絲絲血痕。
十六歲的順子好似綿羊落入了狼群中,無謂的叫喊只讓他吸引了東甌弓箭手的注目,兩支箭矢一箭射住右腿,一箭射入肩頭,順子痛得大哭,鼻涕泡糊了滿臉。
路青山終究是晚了一步,順子因為箭傷行動力大打折扣,追擊的一個東甌人揮刀在順子的背上留下一道丑陋的刀傷。順子大叫一聲,被砍翻在地,意識模糊。
路青山在另一個東甌人補刀之前趕到,借助奔跑的沖力把要補刀的東甌人撞倒,雙手握唐刀對準胸口猛地一刺。
還有一個東甌人見伙伴倒地,滿臉憤怒改變目標朝路青山殺來,路青山準備迎擊,無奈唐刀質量堪憂,陷在血肉中拔不出來。
千鈞一發(fā)間,虞慶帶著十幾個捕快及時趕到,一陣圍攻下干掉了這個東甌人。
路青山顧不得感謝,跑到順子旁邊試了試鼻息,“還有氣!”
說完便從內兜里掏出紗布,笨拙地按照整訓時訓練的方法給順子背部的刀傷包扎。十幾個捕快伙同虞慶圍在路青山身邊,替他阻擋四面八方的箭矢。
輔兵這里的混亂終于引起了津門營的注意。
林孝穆聽見了遠處輔兵大隊傳來的廝殺聲和哭喊聲,面色一變,“輔兵遭到埋伏了!快,津門營都有!全速支援!號旗手傳令,讓云豹營和林麝營迅速合圍夾擊!”
津門營的騎兵部快速突前,宋讓策馬狂奔跟住林孝穆,“甲申營的斥候是干什么吃的?居然沒發(fā)現(xiàn)樹林兩邊安排了弓箭手?”
林孝穆也面色不虞,“甲申營太輕敵了!也是我們的問題,不應該把戰(zhàn)力低下的輔兵放那么遠的?!?p> 宋讓又嘀咕了起來,“只怕晚上開會總結,偵查不力的鍋又甩到我們身上了!”
林孝穆不再多言,比起被指揮使罵一頓,顯然挽救輔兵的性命更加要緊。
路遠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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