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纓當然能會意。
你個濃眉大眼的,這么上趕著給我搓澡,就是為了趁機說這句話吧?
但即便檀纓看清了周敬之的用意,性情思維也的確偏向墨家,卻依舊不敢當場回應。
他所考量的,除了利益與情感,還有責任。
現(xiàn)在大家同席而坐,相安無事,但這樣的和平,或許只是一段偶然。
即便是檀纓,也聽說過早年法墨爭鋒的事情。
此等規(guī)模的道統(tǒng)之戰(zhàn),生殺皆凌于法理之上,即便是王也很難調停,甚至難以自保。
如此戾戰(zhàn),作為其間法家或墨家的一員,自是責無旁貸,要為自己的道獻上一切。
這就有些不值當了。
我就是喜歡學習而已,大家解題方法不同就是了,不要動不動就玩命么……
正當檀纓不知如何回應時,嬴越卻是硬著頭皮與周敬之道:“周學博,檀纓入哪一家,從那一道,該由他自己決定?!?p> “唉?。 敝芫粗赡康?,“你我已是墨家兄弟了,這又是何苦呢?”
“倒是周學博何苦呢……”嬴越僵僵側過頭,硬說道,“我墨家人才再凋零,也絕不該靠游說引他人入道……此舉與巫教謬神何異?”
“我這……我也沒有游說啊,只是說一下我們現(xiàn)在的情況嘛?!敝芫粗畵u頭過后,看著嬴越卻又笑了,“我為人就已經很直了,公子你比我還直,怪不得老師會看中你?!?p> “啊……哈哈……是吧……”
檀纓眼見嬴越幫忙打了圓場,這才轉而問道:“周學博,所謂第幾境,是指武德的修為么?”
“你是真不懂啊……”周敬之比劃著說道,“武德與悟道是相通的,先有悟道才有武德,有多大杯才能盛多少水。”
“嗯……這樣說我大概懂了。”檀纓又問道,“那周學博又是在第幾境?!?p> “唉,這……我們師道,暫時還比較淺,突破起來比較難……”周敬之無奈道,“我也只是在第二境,勉強比大多得道的學士高出一層罷了?!?p> “其他人呢?”
“大多得道學士在第一鏡,學博多在二、三境,其中以鄒慎、龐牧最尊,他二人已幾乎要摸到第四境了。再上面是四境的白丕和璃公主,再往上就是司業(yè)和祭酒這樣的五境的名士了,至于六境,世之罕有,相傳幾家魁首已破至此,我卻將信將疑?!?p> “就是說,當世最高也才第六境么?”
“才??韓非那樣的人可才第七境!那樣的人百年來又有幾個?”周敬之指著檀纓道,“你且莫狂,問道大鼎為雄才而鳴不假,但那些坐鼎問道,直面天道的人,最終未有所獲,一境未破的人也不少,待你經受過天道的考驗,得了道再與我猖狂也不遲!”
“哦?坐鼎問道是個考驗么?”
“這個其實……我也不知道……”周敬之茫茫撓了撓臉,“坐鼎問道的體驗各不相同,只有親歷者才能體會了?!?p> 正說著,外面?zhèn)鱽砹它S洱的聲音。
“周學博,祭酒那邊已經準備完畢?!?p> “哎呀……忘搓了??!”周敬之忙又抓起檀纓,“翻個面!加快!”
“……咱們是洗澡不是炒菜,你要給我搓熟了才算么?!”
……
澡池外,女賓室。
與雜亂的男賓室不同,這里滿是小桌和銅鏡,專供女賓出浴后打理妝容,等等檀纓要整理一下也只能來這里了。
也因此,不少女學士都響應了祭酒的號召,送來了自己梳妝用的東西,打算幫他涂抹一番,趁機摸兩把。
然而,雛后與嬴璃,竟早早地坐在這里了。
背對著背各占了一張桌子,熱心地接過妝盒與粉露,完全不打算走的樣子。
完了,全白給了……
女學士們也只好悻悻離場。
待女學士散盡后,雛后方才擺弄著妝盒輕笑道:“璃公主,你這樣學界圣女一樣的人物,當真要在這里服侍一位男學士么?”
嬴璃只哼了一聲,回笑道:“倒是母后,身為朝野之尊,不理政事卻在這里忙些瑣事,恐怕不太好吧?”
“唉……你我在此口舌之辯,倒也爭不出個什么?!彪r后抿嘴嘆道,“罷了,還是怪韓蓀吧?!?p> 嬴璃聞言,只恨恨地蓋上了妝盒:“我也不瞞母后,剛剛清談之時,我?guī)状味家R他韓賊了?!?p> “對對,該罵?!彪r后這便轉回了身,沖著嬴璃點頭道,“你若罵,我必隨你罵?!?p> “好,等等私下見到,母后定要與我一同罵那賊師。”嬴璃也回歸頭,與雛后相視罵道,“檀纓尚未得道,他竟以法家大成之氣相逼,年紀輕輕的,若是把人家嚇破膽了,留下心魔可怎么辦?”
“哼!”雛后隨之罵道,“韓賊怕是巴不得看檀纓嚇破膽呢,什么看人絕境下的反應,根本就是個異態(tài)的癖好?!?p> “異態(tài),韓賊當真異態(tài)!”
咚……
二人罵的正歡,卻突然聽到一個頓物落地的響聲。
扭頭望去,正見姒青篁茫然地站在門前,手里的小銅鏡掉在了地上。
“啊……我……我是……那個……”姒青篁頓時滿臉冒汗,磕磕巴巴說道,“司……司業(yè)讓我也來打理一下……看來……似乎是不需要了……打擾了……”
“別走,來?!彪r后卻一笑,勾手道,“姒學士對吧?我們罵祭酒的話,你都聽到了是么?”
姒青篁閉著眼瘋狂搖頭。
“呵呵……”雛后繼而一勾眼,“那我可得想想辦法讓你閉嘴了。”
“啊啊啊…………”
“母后可不要學那韓賊嚇人?!壁A璃搖頭一笑,與姒青篁招手道,“姒學士莫怕,雛后只是與你說笑的?!?p> “啊……哈……哈……”姒青篁依然滿腦子都是逃跑。
可她朝思暮想的璃公主就在眼前招手,她又怎么舍得走。
“好了,坐過來吧?!彪r后笑著起身上前,親自扶著姒青篁坐到自己與贏璃之間,這才笑道,“公主是越國的上賓,我敬你還來不及呢,更何況你這樣子如此討人喜歡,誰又舍得你走,要說我啊,這白羅襪還真不是一般人能穿的,也就是你才穿得起~”
“不……不敢……不敢……”
姒青篁莫名其妙地坐在了贏璃與雛后之間,根本頭不敢抬,氣不敢喘,整個人都很不好。
到頭來還是贏璃更有辦法,輕拉起她的手問道:“姒學士,你既是協(xié)論,必與嬴越和檀纓相熟吧?”
“也……不是很熟……”
“瞧你這樣子,準是熟了。”雛后探身問道,“你覺得,檀纓最后會選哪一家?”
“這……我……不敢妄言……”
“唉。”雛后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像是逗貓一樣哄道,“咱們三個女人閑聊呢,又不是什么正式的清談,百無禁忌,說就是了。”
“就是。”嬴璃也順手蹭了下姒青篁的臉蛋,“你這樣的好妹妹,我疼都疼不過來呢?!?p> 姒青篁被二人調弄得面紅耳赤,滿面燒燙,
但她也情知,自己若不開口,她們只會來的更兇,便也只好緊閉著眼低頭道:“那……那我斗膽妄言了……”
贏璃與雛后這才收了手,靜靜地等她開口。
姒青篁又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設后,才睜眼瞪著地面說道:
“王后,公主。
“一個人若是小事算計,大事義氣。
“他當入法家還是墨家?”
聽聞此言,雛后與嬴璃不禁對視。
這問題不簡單。
小妹妹果然有些東西,無愧為首席。
短暫思索后,雛后開口道:
“此人當入墨家。
“墨家人因果算盡,精明嚴謹,最善完善前人的錯漏。
“但面對大事的時候,卻又往往義氣用事,死守準則。
“這樣的風格,正好符合那個人的性情。”
姒青篁輕輕點頭道:“以我兩日的接觸來看,公子越,正是這樣的人?!?p> “噢……”嬴璃聞言眉色一揚,“越弟確是如此……怪不得能被司業(yè)看中?!?p> “那么反過來?!辨η囿蚪又f道,“一個人如果小事義氣,大事算計呢?”
雛后想也不想答道:
“當入法家!
“小事上,法家人根本不講道理,永遠都得是他對,無論對錯因果,都必須按照他們的法典處理。
“但遇到大事的時候,法家卻又異常圓潤精明。
“百無禁忌不敢說,目空禮法的事當真不勝枚舉?!?p> “嗯……”姒青篁聽得死死咬牙,沉唔不止,“那檀蠅……正是如此為人!他小事沒完沒了不讓寸分,如蠅蟲般嚶嚶不休,大事卻知忍善斡,如蠅蟲般聞腥而動望風而逃……依我看,蠅必拜祭酒為師,尊法家?!?p> 姒青篁這一席話,尤其是里面的恨意,幾乎已經卷著得道者的氣焰噴薄而出了。
如此真情實感,實在令人信服。
只是這么大的怨念,到底是結了怎樣的死仇……
不過,對雛后與贏璃而言。
檀纓若入法家……那自然是極好的。
贏璃不禁面色一迷,暢想起指導小師弟時,輕輕點他淘氣鼻頭的情境。
雛后更是伏線千里,尋思著大秦早晚要換個只拜服于她腳下的相國。
正迷離之間,一個男人突然被推了進來。
與此同時,外面?zhèn)鱽砹酥芫粗穆曇簦骸疤蠢t給你們了啊,我就不進去了,剩下的交給你們里面的女學士了!”
顯然,周敬之還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誰。
至于檀纓,他如洗凈脫毛的白雞被扔進油鍋一樣,一個踉蹌才算站穩(wěn)。
再抬頭看清這三人,腦仁頓時一麻,詭譎短路。
他雖然已經換上衣服。
卻總感覺……似乎正被一絲不掛地審視著。
他一介純情少男,根本不敢與這些女人們對視,只低著頭道:
“王后……璃公主……姒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