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霧山,峰險林奇,云霧繚繞。
丁辛柳赤著一雙長滿厚厚黃黃老繭的腳佇立懸崖邊上,他的手更加蒼老枯瘦,像老樹的枯皮。他衣衫襤褸,污穢不堪,根本無法估計有多少天沒有洗過澡沒有換過衣服,清癯的臉上兩鬢已斑白,皺紋爬上了眉梢。在時間的長河和無盡的思慮里,當(dāng)年風(fēng)度翩翩的俊美少年現(xiàn)已成了一個邋遢孤獨的垂暮老人。
丁辛柳其實并不老,只是看上去卻已老邁不堪了,只有從那雙凄迷的眼中才能看出,他的老只因他的相思。多少年前的那一縱雖然逾越了生死的界線,卻成了他與情人最后的回眸一瞥,是上天刻意的安排還是命運的捉弄呢?
多少年了,多少個朝朝夕夕?他站在這崖岸邊,梧桐樹旁,一呆數(shù)個時辰,凝視著對面云霧里的斷崖,谷底的嵐煙,渴望的眼神期盼那個一身紫衣的女子仙子樣騰云歸來。其實他的心里是清楚的,死去的人永遠也不可能活生生再出現(xiàn),即便是在睡夢中也是那么地空濛虛幻飄渺。
丁辛柳三歲開始學(xué)畫,五歲練字,十六歲“畫神書”名動天下。
他曾對摯友神醫(yī)高山說:“一個人喜歡上一個人是一件非??尚Φ氖??!?p> “有些話莫要說得過早?!鄙襻t(yī)這樣回駁他。
那時他還沒有喜歡的女人,而當(dāng)他見到仇彩依的第一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之可笑。
二十歲那年,他游玩江南桃花山,被眼前的青山秀水深深吸引,愛上了駐足長觀。一日,忽生感想,往竹林疾筆繪了一幅《幽徑圖》,畫的是一片蔥翠的竹林,間中一條幽深小徑,盡頭處露出一間綠墻朱椽的小屋,門額上“高山醫(yī)館”四字纖小若塵埃,要很用心才能看清。畫畢觀賞,自我陶醉其中,忽聽一把清脆的女聲自背后響起:
“畫的頂好?!?p> 他回過頭來就看到了那個一身紫衫緊緞的女子,微笑的眼很迷人。旁邊是一名貼身侍女,紅衣燦爛若朝霞??諝庵袕浡悴莸臍庀ⅰ?p> 仇彩依其實并不是很美,只是她骨子里似乎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高雅氣質(zhì),隨便的一個動作,一個微笑,都是那么地迷人,特別是那對微笑的略帶憂郁的暗褐色眸子,讓人目光一碰觸到便再也舍不得挪移開來。丁辛柳看著看著,不由得癡了。
“畫是好畫,”仇彩依微笑說,“可又不好?!?p> “小姐,怎么好又不好的?”旁邊的紅衣侍女問。
“這醫(yī)館不好。”仇彩依伸出右手小指戳了戳畫上的醫(yī)館。
丁辛柳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笑說:“畫中醫(yī)館是我好朋友神醫(yī)高山的?!鳖D了頓,又說,“姑娘可識得神醫(yī)高山?”
“略有耳聞?!背鸩室赖f。
神醫(yī)高山之名響絕江湖,認(rèn)識神醫(yī)高山的人本不多,能與神醫(yī)高山攀上朋友的更是少之又少了,“略有耳聞”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丁辛柳面帶得意神色:“那么‘畫神書’丁辛柳姑娘總該聽說過吧?”
仇彩依茫然搖了搖頭,丁辛柳滿臉的興奮頓轉(zhuǎn)為尷尬。一旁的紅衣侍女見了,連忙轉(zhuǎn)圜:“小姐打小生活在宮里,江湖上的事很少知道?!?p> 丁辛柳臉露詫異,想起前面的話題未完:“這醫(yī)館怎么不好了?”
“竹林幽靜唯美,醫(yī)館乃是生死所在,兩者搭配一起,難免有瑕疵?!背鸩室牢⑿φf。丁辛柳心中暗暗贊許,這女子可真是一個心細(xì)之人。
“浩瀚天地,繽紛世界,大家的作品當(dāng)磅礴大氣,別出心裁才對呀,這幅畫畫工雖好,卻未免俗氣了些。”丁辛柳猝然提起那幅《幽徑圖》一撕為二,嚇得旁邊的紅衣待女發(fā)出一聲低呼。他接下來一口氣繪完了一幅《異景圖》,在一片蔚藍色的天空中閑閑的掛著幾朵白云,一條怒江橫鎖兩岸,岸這邊松柏蒼翠,百花爭艷;岸那邊柳條垂水,南燕北飛,遠山上白雪皚皚的透著冰川的氣息。怒江、百花竟與冰川同在,這是一個不存在的世外源,卻是人們心中向往的冰潔圣地,往往不存在的東西不可能的事情不正是人們急切向往和希望的嗎?就像他現(xiàn)在苦苦等待著一個不可能歸來的人歸來。
紅衣侍女望著丁辛柳,又望向那幅畫,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逼真的圖畫,仿佛那畫就在她眼前活了過來,怒江在她的腳下洶涌流淌,澎湃驚岸;百花在她的身前爭相綻放,甚至可以聽到花開時妙不可言的窸窣聲;飛燕在她的頭頂盤繞,時而往南,時而往北,而冰川上的寒露卻凍僵了她垂直的發(fā)絲如霜。
“這存在嗎?”她喃喃,不知是說這畫中的地方是否存在,還是說這幅畫到底是不是存在的呢?
仇彩依自小擅畫,一生所遇畫師無數(shù),然像今日這般優(yōu)秀的畫師卻還是頭一次碰到,“畫神書”丁辛柳也不過如此吧,她想。走的時候,她告訴丁辛柳說:“我住在河邊的花船上?!?p> “我明日給你送畫來?!倍⌒亮f,回去之后,輾轉(zhuǎn)難眠。次日一早,他來到江邊,遠遠地便看到一艘裝扮得像鳳凰展翅般美麗的花船擱淺在沙灘上,晨曦的濕潤里百里香和檸檬草的味道彌散開來。
靜靜河上驟然響起了清悅的琴聲。
“公子,你來了?!弊蛱斓募t衣侍女在船頭向他招手。
丁辛柳隨紅衣待女上了甲板,幾名頭戴薰衣草的侍女巧笑迎上來,欠身施禮。珠簾內(nèi)的艙房,仇彩依正坐在柳條椅上撫琴,那專注的模樣看了直叫人著迷,仿佛她的靈魂已與那優(yōu)美的旋律融為了一體。
室內(nèi)窗明幾凈,布置精巧,一張?zhí)聪惆干蠑[放著一盆蔥綠可人的含羞草,綻放出蓬勃生命力,琴幾上一只古雅精致的紫砂香爐,青煙裊裊升騰,如絲如霧。
“小姐……”紅衣侍女輕喚。
“啊……”仇彩依抬起眼睛,乍見丁辛柳,似有些意外,但隨即笑眼如絲,“沒想到我們這么快又見面了,快請坐?!?p> 琴聲戛然而止。
“姑娘,在下給你送畫來了?!倍⌒亮f。
“是嗎?畫在哪里,我沒有看見???”
“畫在紙上?!倍⌒亮⑿φf。
“紙上?”仇彩依的手輕輕伸向含羞草的葉子,這種可人的植物馬上羞澀地低下了頭,整個身子縮成了一團,“我懂了。黑相子,備紙墨?!彼愿郎砼缘募t衣侍女道。
悠揚的琴聲在充滿香草氣息的空氣里面流淌,畫筆在紙上沙沙作響,青年男女,一人撫琴,一人作畫,這本就是一曲動人的音樂,一道唯美的風(fēng)景。
仇彩依彈奏的是一曲《高山流水》,優(yōu)美的旋律仿佛天籟絕音穿越遙遠的時空輪回降臨人間,輕輕送入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丁辛柳畫的則是一位美人坐在花前月下背偎著長青藤撫一把七弦琴,畫中的美人正是仇彩依。
接下來的幾個月,丁辛柳天天都去那艘花船,仇彩依還專門為他騰出了一間畫室來。
一日,丁辛柳正在畫室里揣摩一幅《百川歸海圖》,未了,一個人影跌跌撞撞闖了進來,正好撞到了他懷里,一不小心,墨汁弄污了他的白衣一身。
“黑相子?!背鸩室勒玖似饋?,有些生氣,“你怎么搞的?”
“我……小姐……我……”紅衣侍女像條小魚般慌忙掙脫丁辛柳的懷抱,雙頰暈紅,眼中神色緊張又復(fù)雜。
“黑相子?!毕袷敲靼琢耸裁?,仇彩依的語氣暖和了許多,“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紅衣侍女如逢大赦,哽咽道:“小姐,救命啊——”
原來黑相子早上一人偷偷跑到竹林去玩耍,無意中聽到了一行人的說話,偏偏這其中有一句是她不該聽到的:瓦解閣的人怎么也想不到殺手“神來”會是橫斷五岳王之一的“華岳王”高尚武!
就是因為這句話引來了殺身之禍。
殺手神來是當(dāng)時江湖中最負(fù)盛名的殺手,他殺人往往在夜里進行,有人說他是黑夜之神的化身,只要是在暗夜之中,天大地大,唯有殺手神來的力量最大,因為他在暗夜里殺人從來都是萬無一失。
如果有哪位武林高人夜里死在一個披著黑斗篷的影子手中,那定然是殺手神來不假。從來沒有人見過神來的真面目,因為見過的人都已死。
神來之刀,天山雪師之劍,均可以說是武林中獨一無二的神話,不同的是,神來的刀是索命的刀,天山雪師的劍是救命的劍。黑白道不同,善惡分兩邊。若堂堂正正的比式,神來決不可能是天山雪師的對手,因為他殺的人太多,殺人太多的人心難免虛,膽難免怯,一個心虛膽怯的刀客在面對凜然正氣時必然不戰(zhàn)自敗。但若暗來,天山雪師又不是神來的對手了,因為他太夠光明正大。
天山雪師疾惡如仇,殺手神來無惡不為,奇怪的是,這兩大高手從未正面交鋒,沒有人知道為什么。
“……神來,五岳王……玲瓏宮惹不起……”仇彩依喃喃。
“宮主,我們怎么辦?”黑相子急道。
“只有逃?!?p> “逃?”
“嗯?!背鸩室罃嗳坏?,“黑相子,你立刻遣散船上所有人?!?p> “是?!焙谙嘧舆B忙點頭,急沖沖地走出去。
“帶上我?!倍⌒亮鋈灰话炎プ〕鸩室赖氖?,說,“我跟著你們一起走。”
“什么?”走到門口的黑相子驚得張大了嘴,“你是說……你愿意跟我們一起逃亡?”
“嗯?!倍⌒亮c頭,堅定的樣子。
一輪紅日在天邊的水平線上冉冉升起。
晨霧漸稀。
晨霧中隱隱約約有青山的影子。
青山在白云間。
青山的影子投到了碧水中。
碧水中亦是一片繚繞的云煙。
丁辛柳隨仇彩依、黑相子上了竹筏,遠處的那片樹林內(nèi)似有騷動。
那艘滿是香草點綴的巨大游船無帆無檣,根本無法航行,看來只是玲瓏宮諸人的暫住之所。船上的侍女和隨從都已四散逃走,只剩下這副空殼孤零零地泊在江邊,像是幻影,美麗卻蕭條。
“奇怪,他們怎么還沒有追來?!焙谙嘧游⑽Ⅴ玖缩久迹耙晕逶劳醯乃俣?,不可能現(xiàn)在還沒有追來?”
“怎么,你倒是希望他們追來?”
“???當(dāng)然不是!”黑相子窘得臉紅。
就在這時,一聲馬嘶,江邊莽密的叢林內(nèi)驀地射出四匹毛色光亮的純種駿馬。馬上四人高矮胖瘦、服飾打扮各不相同,為首一人青衣灰帽,身材異常魁梧,背后一把沉甸甸的鬼頭大刀在初升的日光中閃爍著點點寒光。
泰岳王,過雄!
仇彩依已認(rèn)出這幾人正是橫斷五岳王中的“泰岳王”過雄、“衡岳王”施恩、“嵩岳王”劍虎、“恒岳王”嵇靈湖,卻不見“華岳王”高尚武。
忽聽“嗚”的一聲,稀薄下來的霧氣中陡然有一團烏云迅疾移來,砸在了竹筏的左側(cè),濺起水珠如豆。
“滿天飛雨!”隨著這聲驚呼,仇彩依人已躍起,纖手微揚,兩顆黑色丹丸自手中激射而出,落在江岸上,頓時,驚雷般一聲巨響,江岸上一股濃煙沖天而起,形成一道巨形煙柱。煙柱迅速向四周擴散,延伸十余丈,仿佛一條墨色長龍,追逐著將四人四馬一起吞噬。
濃煙中立時傳出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散花煙——玲瓏宮主!”
仇彩依輕飄飄落回竹筏,長篙拔水,載帶二人,順流而下,拐個彎駛?cè)爰ち鳎芸煜г趦缮街?p> 逃亡的日子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反而輕松閑趣,不知是他們選對了逃亡的路線,還是根本就無追兵追來。半個月下來,非但沒有遇到神來,就連過雄等人也都再沒有碰到過。
這短短的半月在丁辛柳看來卻像是漫漫半生,幸福中透著不安,人生的苦與樂,愛與恨,一切的一切,盡乎包蘊其中,像一出戲,偏偏又不是;像一場幻夢,卻無比真實。
他們上岸后買了三匹馬,沿著大路一直往北走,一路上風(fēng)光無限,眼福大飽。一日,黑相子忽道:“宮主,我們回玲瓏宮吧?”說完這話,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仇彩依看。
仇彩依搖了搖頭,嘆道:“宮里的事有彩茵打理,我還回去做甚?”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么,“黑相子,我的好妹妹,你應(yīng)該回去的呀,你跟著我只會拖累了你自己,我可不想耽誤你的前程啊!你還是回去吧?!?p> “宮主到哪里我就到哪里?!焙谙嘧喻鋈淮瓜铝祟^。
“以后再也莫要叫我宮主了。”仇彩依將她緊緊摟在懷里,褐色的眸子里竟多了層濕濕的霧,“叫姐姐吧,我的好妹妹?!?p> 忽忽又過半月,來到一座大山腳下,但見滿山青林疊翠,怪石嶙峋,云霧繚繞,竟似人間仙境。丁辛柳指著深入云霧的半截山峰,問:“可想上去?”
“好?!背鸩室傈c了點頭,“等一下黑相子吧?!痹瓉磉@幾日黑相子不知為何總是落在他們后面老遠。
他們找了塊青石坐下,等了很久,才見黑相子牽著馬慢騰騰的走來,眉頭緊蹙,似有心事。
“怎么不走了?”然而少女一見到她們便開心的笑了起來。
“等你呢?!背鸩室雷哌^去拉住她的手說,“黑相子,你沒事吧?”
“我?我能有什么事?你看我能吃能喝能睡的?!?p> “可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很擔(dān)心呢。”
“放心好啦。我想,每個女孩子都是有心事有秘密的吧?!?p> “說的也是?!背鸩室佬α诵?,指著云霧中的山峰,問,“可想上去?”
“想啊?!焙谙嘧酉胍膊幌氲卣f。
“上去如何?”
“好啊。現(xiàn)在?”
“就現(xiàn)在。”
“嗯?!?p> 山路又窄又陡又奇又險,有時有幾條路橫在眼前真不知走哪條才好,有時卻連一條路都沒有了,像是忽然到了斷崖口,只得懸崖勒馬,但如果仔細(xì)地尋覓,你就會在齊腰深的雜草叢中再找出一條路來,繼續(xù)向前。
“這條路好像從來就沒有人走過???”快到山頂,黑相子向四下看時,嚇了一跳,遠處的云彩竟自向這邊飄來,“好美啊,好神奇!”
“是啊,真的好美?!?p> “你們倆餓不餓,我肚子餓死了?!焙谙嘧尤∠掳ふ页缘?,忽然就發(fā)出一聲尖叫,“糟糕!”
“怎么了,黑相子?”仇彩依忙問。
“干糧全都落在馬上了,那三匹馬已賣給了那兩個趕路的東瀛商人,我們沒吃的了?!?p> “就這點事啊?!倍⌒亮鴾愡^來說,“這山上的野兔和穿山甲可都是美味,我已經(jīng)看到好幾只了?!?p> “可是這些美味會沾污了這美麗圣潔的山。”
“說的也是。”仇彩依笑了笑,“我下山到前面的小鎮(zhèn)買些新鮮燒餅,順便帶幾壺水,這山上的風(fēng)景不錯,咱們就多呆幾天吧?!?p> “還是我去吧。”黑相子道,“保管天黑之前趕回來?!彼f走就走,轉(zhuǎn)身便下山。
日,漸漸西沉。
殘陽躲進了云堆里。
于是白云鑲嵌了金邊。
連一整天的日光都未能將這滿山的霧氣盡數(shù)消散。
晨霧即將散夜霧卻又開始降臨了。
終于,夕陽的最后一抹余輝驀地一跳消失在了山的背后。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黃昏將過,光明將逝,暗夜將臨。
丁辛柳和仇彩依背靠著梧桐樹,肩靠著肩,就這么靜靜的坐著,欣賞著對面云霧里的斷崖,谷底的嵐煙。天快黑了,黑相子還沒有回來,但他們并不會太在意,也不會太在意饑餓,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微笑,能與相愛的人在一起本就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
話雖不多,無聲卻勝過有聲。
仇彩依將頭輕輕靠在他肩膀,望著天,說:“今天又是一個月圓夜。”
“月圓人也圓。”丁辛柳說。
“你會永遠對我好嗎?”仇彩依忽然抬起眼睛瞪著他,像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這個人似的。
“當(dāng)然!這個世上癡情的人太少,我決定做一個癡情的人?!?p> 她把頭深深埋入他的懷里,肩膀被他的手臂箍得麻木了,整個人也麻木了,一顆心都碎了。
天將黑未黑,暮色籠罩大地,滿月還未升起。
不知何處刮來一陣疾風(fēng),襲落了滿樹的梧桐殘葉。
木葉蕭蕭,如雨般落,一片一片砸在他們身上。
他們驚醒,回頭,站起,呆住。
蒼茫暮色中,一個黑影子徐徐踱來。
走似不疾不徐,然而剛一轉(zhuǎn)眼卻已到了跟前。
腳步拿得雖輕,但每一步踏下都似有著千斤重力。
山搖地動。
心在抖,仿佛大地也在抖。
不知為何,看著這黑影子走路竟讓人聯(lián)想到一個頭頂破天、腳踏破地的巨人行走在蒼茫天地間,云涌而來的壓迫感是無窮無盡的。
這黑影子一身黑色的斗篷裹住了鼻子眼睛和手,他一停下來,風(fēng)也就跟著停了。
頓時天地間一片蕭殺的靜謐。
黑影子不說話,仇彩依和丁辛柳也不說話。
夜更深,更靜,月亮破云而出,天反而亮了。
“你就是玲瓏宮主?!”黑影子厲聲開口。
仇彩依緩緩點頭:“你是神來?”
“嗯……”黑影子冷笑,“你知道我為何來?”
“殺我。”仇彩依輕輕緩緩地說。
“很好,那你有幾層把握從我的刀下逃生?”
“一層也沒有?!?p> “那你是自己跳下去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我自己跳下去。”仇彩依說。
“很好。”黑影子猙獰地笑了起來,盡管看不到他的臉,“你臨死前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說出來,或許我能幫你解決呢?!?p> “認(rèn)命——何必急呢?!背鸩室酪蛔忠蛔终f。
兩條彩帶自她袖中飛虹般激射而出,快逾閃電。霎時間,也不見黑影子如何作勢,身形陡然移到了左邊,又折回右邊,躲過了這快逾閃電的一擊。他還是那樣似毫無防備地站著,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站在原來的地方,竟像是從來就沒有移動過分毫。
仇彩依輕叱一聲,彩帶飛舞,在月下空中幻化出萬道霞光,頓時光芒耀目,連崖岸邊的黑石都被映照得锃锃發(fā)亮。霞光將黑影子重重包裹,滴水不漏,漸次形成一張巨大光網(wǎng),逐漸縮小,似是老鷹的利爪抓向一只雛雞。
“錚!”
突見刀光一閃,宛如烈焰劃破長空。
霞光頓消,比日光還耀目的刀光依在。
刀尖上滴著血。
滴血的刀客傲視天地間的一切。
神來之刀,堪比天山雪師之劍。
彩帶下那雙春蔥般的纖纖細(xì)手鮮血汩汩而流,仇彩依強忍痛楚盡量使自己保持鎮(zhèn)定,丁辛柳急忙跑過去攙扶住她,驚恐之余,不知說什么好。
“何苦如此了,這只是徒勞……”神來在嘆息。
“我想……未必吧?!背鸩室榔嗳恍α?,然后更凄然的大笑,震撼群山,回蕩空谷。笑聲中,她一只手已探出,兩顆散花煙無聲無息地?fù)粝驍?shù)丈外那個可怕的黑影子。
但見烈焰般的刀光一閃。只一閃。
此時揮霍出來的并非刀氣,而是一股狂風(fēng)。
極速前行的散花煙遇到這般勁勢,馬上改變了方向,徑自往來時的路線退了回去,一直退到懸崖的上空,余力未衰,呈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落入了萬丈深淵。
殺手锏被攻破,仇彩依終于心服口服,無計可施了。
明月被烏云遮掩,星星慘淡無光,連天空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光彩。
仇彩依此時的目光變得無比溫柔,含情脈脈,她凝視著丁辛柳,緩緩說:“我還是害了你,我對不起你,早知道如此,我說什么也不會讓你跟著我一起……”
丁辛柳忙按住她的嘴:“我不怪你,我不后悔?!?p> “你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
“連死也不后悔?”
“連死也不后悔。”
“好……”聽不到那樣的回答還好些,聽到了反而更讓人心痛。她此時的心正像是被人用刀一刀刀地切碎,她整個人軟得像灘泥,倒在了丁辛柳的懷里,淚流滿面。
丁辛柳緊緊抱住這灘泥,像是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身體里。
突然,刀光一閃,神來的手握緊了刀柄。
刀光又一閃,神來的刀已抬起。頓時,狂風(fēng)在嗚咽,木葉在狂舞,沙石在飛揚,塵煙滾滾,聲勢駭人。這一刀若斬下,非將他們粉身碎骨不可。他們一步一步退到了懸崖邊上,想不跳下去也不行了。
“你怕不怕?”仇彩依溫言問道。
丁辛柳緩緩搖了搖頭。
“我們跳下去好不好?”像是蚊蠅般低語的聲音幽幽地說。
“好?!辈恢獮楹?,丁辛柳的回答竟有些顫抖了。
“唉……”女子發(fā)出一聲哀嘆,輕輕推開懷中人,縱身后躍,朦朧夜色中,像一團氤氳的云,跌入深淵。
“彩依!”丁辛柳驚喊著向前沖去。
烈焰般的刀光一閃,神來的刀已揮下。
丁辛柳懷著悲憤的心情一步跨到了斷崖口,月亮從云層中鉆出來,照亮了大地,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盡的深淵,氤氳的霧氣中透著幽森詭異,他的心頓時就涼了一半。那個一身紫衣的女子還在不停地下沉,美麗的面容已然模糊,但仍可看清,那一條修長的手臂僵直的舉向高空,仿佛臨死前還想最后一次抓住情人的手,然而抓到的卻是風(fēng)箏的斷線,隔斷了紅塵,天堂地獄,兩世為人。
這時神來的刀已揮下,崖岸邊的黑石被刀氣擊得粉碎。丁辛柳奮力一躍,人已飄升而起,宛如斷了線的紙鳶,愈飛愈高,愈飄愈遠,仿佛就欲乘風(fēng)而去。就在這悲怒交集、生死攸關(guān)的情況下,他的“云霧輕騰術(shù)”竟然沖破了多年桎梏,臻至化境。
然而他于惶恐中俯首,那個一身紫衣的女子已然消失在了嵐煙彌漫處。這一躍雖然逾越了生死的界線,卻成了他與情人最后的回眸一瞥。
被刀氣絞碎的梧桐樹葉漫天飛舞,神來拄刀佇立在這飛舞的殘葉中,似也癡了,就連他也不敢相信,這個號稱“畫神書”的文弱書生竟然會在他這個天下第一殺手的刀下逃生,這好像是從來就沒有人能夠做到的,至少他一個都不記憶得。直到很多年以后,江湖中才有人傳言:云霧山中出了一個輕功無敵、武功卻平平的怪人,名叫丁辛柳,此人四十年不下云霧山。
丁辛柳輕飄飄落在對面云霧里的斷崖上,這是一段很長的距離,世上是決沒有人能夠逾越的,但他卻做到了,盡管做到了,他還是不敢相信,他都被自己嚇得暈了過去。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然是第二天早晨,朝陽溫暖大地,濃霧環(huán)繞群山,意識朦朧中,仿佛那一條倩影還在腦海中不停地沉下去……沉下去,喚他的名字,然而那只是一場夢。他試著用昨天的方式回到了那片崖岸,神來已經(jīng)走了,留下滿地的啐石殘葉。那個紫衣女子更是永遠也不可能回來了,他只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可是現(xiàn)實永遠不會向所想妥協(xié),因為它始終比噩夢殘忍。
相愛的人已逝去,他卻茍且地活著。他記得昨天還答應(yīng)過她要陪她一起跳下去的,可真的到了那一刻,他膽怯了。他怕死。他昨天還說要永遠對她好,他要做一個癡情的男人,而如今——他自責(zé),他愧疚,他甚至有了死的念頭。這又算什么呢,活著的時候選擇了拋棄,人死了還能補回嗎?
他半匍匐的跪在這崖岸邊,梧桐樹旁,呆呆的望著對面云霧里的斷崖和谷底的嵐煙,內(nèi)心深處極力呼喊那個紫衣女子的名字。只有這樣,他的心里才能找到平衡,這已是他存活下來唯一的勇氣和欣慰。有人說他是傻子,有人說他是瘋子,他也不管別人怎么說。以后的日子,每天早晚他都會到這崖岸邊呆上一兩個時辰,歲月在無聲中過去,當(dāng)年的梧桐樹已蒼老成猙獰,他的胡須早已斑白,比頭發(fā)還長,但他每天早晚還會來這片崖岸,一天天,一年年,已不知有多少個朝朝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