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步之遙

　　猝不及防。

　　原本在場中，舞步翩翩，或者并不翩翩的男女，此時步伐都停住了。

　　提琴曲《 Por Una Cabeza 》，是在《辛德勒的名單》、《聞香識女人》、《真實的謊言》等名作里都出現(xiàn)過的、舉世知名的探戈舞曲。

　　探戈……

　　對于乍入門的新手來說，國標探戈并非是那么好上手的舞種。

　　而硬要在探戈的快節(jié)奏旋律下?lián)u擺慢四，雖然說不是不可以，也多少有點束手束腳的怪異——就好似，火災發(fā)生了，周圍都在匆匆忙忙搶水救火，你一個人在那里，慢騰騰表演“飯后百步走”。

　　“怎么回事？”高處的主席臺，本來袖著手，樂得看一幫人張牙舞爪亂跳的葉知棠火了，問著調(diào)音樂的男生，“文皓，你這帶子怎么錄的？”

　　男生苦著臉，他這音樂帶子，根本不是完整的“國標交誼舞圓舞曲大全”。中間翻錄來翻錄去，不知道怎么混雜了別的風格進來。

　　“葉主席，要倒帶嗎？”他小聲請示。

　　葉知棠瞄了眼舞池，剛想說話，旁邊一個矮矮胖胖的老頭子倒是率先出口了：

　　“喲，這曲子……真是懷念啊?！?p>　　葉知棠和叫文皓的男生，各自偷偷瞄了眼老頭子脖上掛著的工作證，是校交誼舞協(xié)會請來的外援，燕都舞蹈學院的顧問老師。

　　于是葉知棠和男生一齊縮縮頭，就當沒這事兒似地，由它繼續(xù)放著了。

　　沒換帶子，原本在場中跳得興頭的男男女女，各自對視著。

　　也許是不好就此扔下舞伴，兩手一攤“哎呀我不會探戈要不不跳了吧”，一群人硬著頭皮，踏著探戈的節(jié)奏，努力去跳蹦擦擦。

　　場面不能說沒有點滑稽。

　　群魔亂舞，鬼影幢幢之中，還有零星幾個人壓得住陣腳。

　　慕少秋和紅裙女孩便是此例。雖然女孩早就在他耳邊，兩頰羞紅地念叨過數(shù)次“慕同學你好，我是新傳院22級的虞世華”，但是慕少秋全副精力都集中在蘇玥和她身邊的韓木身上，根本沒聽到對方報上來的名字。

　　慕少公子沒心思記阿貓阿狗的名號，估計他暗地里，是這樣標記欽慕者女孩們的——大胸迷妹1號，長腿迷妹2號，之類云云……

　　慕少秋學過探戈。不僅如此，還很熟。

　　總算是老天開眼??！終于到他的主場了——慕少秋低聲問過女孩，得到了她也會探戈的肯定答復之后，他立即打定主意，此時不人前顯圣，更待何時？

　　懷著如是念頭，慕少秋便依著之前所學，每一個動作都力求做得標準優(yōu)雅。

　　而虞世華雖然學過些許入門舞步，但在技巧上終究是遜色慕少秋許多。

　　她努力跟上慕少秋的節(jié)奏，卻每每亦步亦趨——慕少秋沒興趣迎合任何人，他根本是以一種掌控全局者般的姿態(tài)，居高臨下與她共舞的，女孩只是他彰顯技藝的工具。

　　翩翩舞姿中，慕少秋滿懷著得意和醋意，以及復仇的怒火，瞟向了對面的少年少女。

　　而這個時候，韓木正挽著蘇玥，一個干凈利落的扭轉(zhuǎn)。

　　不得不說，韓木之前別說報校外舞蹈班，就連上學校舞蹈課的次數(shù)，都屈指可數(shù)。

　　他這一周所做的準備，只是把霹靂霹靂網(wǎng)和道乎上面，關(guān)于所有國標拉丁、探戈、摩登和華爾茲……的入門視頻看了一遍。

　　——也不能說是看，他其實是在把示范視頻里的動作，全部拆解得一干二凈。

　　譬如這個時間節(jié)點手臂該怎么擺，那個時間斷面腳步該怎么邁……諸如此類，逐一拆解，量化成一條條數(shù)據(jù)，而后全部扔進腦海里的建模庫中。

　　然后是實戰(zhàn)。

　　蘇玥沒學過探戈，所以無論是節(jié)奏還是步伐，都是韓木引導。

　　超視能力帶來的解析特性，讓韓木得以預測蘇玥每一步之后的下一個動作，經(jīng)過腦海里適時的計算結(jié)果，得出下一秒的最優(yōu)決策。然后，他以肢體語言和眼神暗示的方式，引導蘇玥一步步踏在音樂的節(jié)律之中。

　　蘇玥很乖，也很聰明。她選擇相信韓木，也就毫不猶豫地按照韓木的引導，跳出她從未學過的舞蹈動作。

　　雖不可思議，但眼見成實。

　　此時蘇玥的眼前，是韓木沉靜和篤定的目光。

　　無須害怕——他用眼神這樣告訴她。

　　于是突然她的心就靜了下來，一步兩步三步……如同夢中肋生雙翼，輕盈地劃過思維的天際。

　　我們知道，對探戈來說，技術(shù)、花樣、身體素質(zhì)，雖然都是職業(yè)競技上的奪分的重要考量，但追根溯源，探戈本來就是起源于民間的娛樂舞蹈，無拘無束，優(yōu)雅灑脫。

　　探戈最重要的，就是對音樂的感受和理解，也即音樂性，以及想象力。

　　原教旨主義所謂探戈的本源，沒有一定的規(guī)則，沒有必須的套路，沒有規(guī)范的步伐，只有音樂，當你帶著舞伴融入到音樂里，全身心投入舞曲之中時，就宛如和對方談了十分鐘的戀愛。

　　悠揚的小提琴旋律中，蘇玥全神貫注，韓木輕輕攏著她的手。

　　兩人此時，心意相通。

　　就仿佛，神會默契。

　　隨著韓木的動作，蘇玥踏著嵌水鉆的素白舞鞋的左足，同時緊靠旁側(cè)落地，一個45度漂亮的右轉(zhuǎn)，她以右足靠向韓木左腳，而后，在他的示意下，以手指按住韓木掌心，開始旋轉(zhuǎn)起來。

　　而此時，舞曲也奏向了最后的尾聲。

　　音樂里，卡洛斯·伽達爾用他略帶沙啞的嗓音，深情款款地唱道：

　　Por una cabeza

　　只差一步啊

　　Si ella me olvida

　　如果她忘記我的話

　　Qué importa perderme

　　就像失去了一切

　　Mil veces la vida

　　我活千百次

　　Para que vivir

　　又有什么意義

　　歌聲里，少年少女在進行著最后的收尾。

　　那是最后的旋轉(zhuǎn)，并非舞蹈班或者教學課上的定式，而是全然出自韓木和蘇玥兩人，靈機一動的——

　　即興表演。

　　一個又一個360°的旋轉(zhuǎn)，裙擺飛揚起來，仿佛盛開的藍色大麗花。

　　突然，清寂有力的掌聲，打破了周圍的沉默。

　　主席臺上，矮胖的顧問老師突然有力地鼓掌。而后，跟隨著他，葉知棠也鼓起掌來。再接著，是其他幾乎所有的人。

　　掌聲就像是一場海上風暴，席卷而來，洞天幕地——

　　燈光徇爛，掌聲雷鳴。

　　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里，韓木和蘇玥各自躬身行禮，彼此能看到對方眼里的笑意。

　　一步的距離外，慕少秋松開了紅裙女孩的手，也沒有再看她。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少年少女。

　　慕少秋的心中，突然有一種死灰般的絕望。

　　這一刻，他和蘇玥是很近，這是物理距離上。

　　這一刻，他離蘇玥也很遠，這是精神層面上。

　　一步之遙，卻是他不能跨越的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