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書房陷入死寂,朱見濟放下手指,盯著紫荊關(guān)神色復(fù)雜。
其實他還有一點沒有說,那就孫祥戰(zhàn)死之后的命運。
這位面對也先數(shù)十萬大軍獨自堅守四日,甚至在關(guān)破后還督兵巷戰(zhàn),和瓦剌人拼刺刀的漢子,在死后居然還被無良言官誤劾棄城逃遁。
直到數(shù)載后,才得以洗脫冤屈。
但遲到的正義,真的能算是正義嗎?
那些日子以來,他家人所承受的冤屈誰能夠彌補?
朱見濟不再發(fā)言,朱祁鈺也愣在原地,無法從震撼中醒來。
他從未想過,堂堂大明內(nèi)三關(guān),居然是以這種被背叛的結(jié)局落幕!
朱祁鈺心中哭泣,感覺世界都變成了黑白:“濟兒,為什么大明會變成這樣?孤又應(yīng)該怎么辦?”
曾經(jīng)的太宗文皇帝朱棣,以帝皇之身封狼居胥!
而現(xiàn)在,他的子孫,卻以帝皇之身一再背叛!
雖然不是被朱祁鎮(zhèn)親自背叛,但上行下效。
喜寧作為朱祁鎮(zhèn)的內(nèi)侍,此事和他親自做的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積病成疾,唯有破后而立,現(xiàn)在我們只有兩個方法。”
朱見濟重新坐下:“一個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等紫荊關(guān)被攻破后主持局勢,借此籠絡(luò)人心。”
“不行!”
朱祁鈺想都沒想,就搖頭否認:“如果孤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沒法阻止?!?p> “可現(xiàn)在孤知道了,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那么就用另一個方法?!?p> 朱見濟欣慰一笑:“放棄千瘡百孔的紫荊關(guān),讓孫祥率軍護百姓歸來!”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紫荊關(guān)既然無法據(jù)守,那么就盡可能保護有生力量?!?p> 轟隆!
朱祁鈺腦海一震。
這簡簡單單的十六個字,幾乎顛覆了他以往的認知,照亮了所有陰霾!
的確,土地失去可以再奪回,
但人死了就真的死了!
只是……
“文武百官會答應(yīng)嗎?”
他可以無條件相信朱見濟,可別人不會啊!
平白無故放棄內(nèi)三關(guān),絕對會激發(fā)眾怒!
朱見濟抬頭,認真回復(fù):“你只是監(jiān)國,他們自然不會答應(yīng)?!?p> “但如果你拿登基威脅,那么他們就只能屈服?!?p> “不過未來一段日子會非常難過,只能躲在王府里面,先前我?guī)湍惴e累的威望也會一朝盡失。”
“所以,爹爹要犧牲自己來保全百姓了嗎?”
話落,朱祁鈺神色徹底凝固。
犧牲孤自己嗎?
這一刻,茫然徹底充斥了他的心頭。
知道數(shù)十秒后,才被朱見濟一聲建議驚醒:“爹爹,要不我們出去看看如何。”
“看看?”
朱祁鈺回過神:“去哪里看?”
“去京城外?!?p> 朱見濟微微抬起手指,指著外頭陰沉的天際:“去看看大明的河山?!?p> “這個世界有些答案是沒法在宮墻內(nèi)找到的,只有走出去才能發(fā)現(xiàn)。”
“……”
“好!”
朱祁鈺沉默片刻后答應(yīng),抱起幼子邁步走出大門。
路上,朱見濟小聲哼著歡快的童謠~
他知道怨種老爹心中的掙扎很強烈,耐心等待朱祁鈺做出最后選擇。
雖然他已經(jīng)得到了系統(tǒng)獎勵,但有些事情沒法急得來。
就如同這京師外的無盡荒蕪,沒有數(shù)十年的時間注定難以恢復(fù)。
“這就是京師的現(xiàn)狀嗎?”
走出德勝門,朱祁鈺看著面前的黃沙漫天以及蔓延數(shù)里的入城流民隊伍,神色恍惚。
曾幾何所,京城之外鳥語花香,如今全都改變了。
“嗯~這就是堅壁清野?!?p> “收留流民,砍掉樹木,拔掉莊稼,不給瓦剌人任何獲得補給的機會?!?p> 朱見濟安心解釋,朱祁鈺默然。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朱祁鈺恍惚,抱著幼子走向一旁的施粥棚子。
負責的小吏一驚,正要行禮,卻被朱祁鈺阻止。
“把我當成一個尋常百姓就行了。”
說罷,便主動脫去錦衣,拿起瓷碗給往來流民送粥。
“多謝老爺,祝福老爺幸福安康!”
“哥哥,咱家有粥喝了~”
每一個領(lǐng)粥的流民都認真感謝,不少人還哭出聲。
不過幾百粒米,就能讓他們感激涕零。
朱祁鈺手在顫抖,心更在顫抖!
一直到傍晚,流民散去,也依舊沒有停止。
“這只是能走的流民,不能走的流民他們能夠吃什么?”
朱祁鈺迷茫四顧。
京城雖然在收納流民,但顯然會有遺漏。
而且戰(zhàn)爭終究會結(jié)束,等到瓦剌人退去,京城內(nèi)的數(shù)十萬流民回鄉(xiāng)。
對著這無邊無際的荒蕪,這些人又能怎么辦?
他的腳步踉蹌,抱起朱見濟,蹭著夕陽朝往更外走。
盧忠擔心:“殿下,我們該回去了?!?p> “再等等~”
朱祁鈺搖頭,走過枯敗樹枝,走過鮮艷霞光,走過重重黃土。
直到抵達一具正在被暗黑吞噬的腐敗尸骸前,周圍的空氣如鉛般灌入喉嚨,堵住一切幻想。
“這就是他們吃的東西……”
懷中的朱見濟出聲,指著尸骸上的牙印。
堅壁清野下,是不可能有什么野獸殘留的,所以留下這些牙齦的只能是其它流民。
“十月的懷胎?!?p> “幾十年的成長。”
“一個家庭的親情羈絆?!?p> “在戰(zhàn)爭浩劫面前就這般輕易被摧毀,甚至他們還不一定能活到看到戰(zhàn)爭開始的那天?!?p> “咳咳!”
朱祁鈺咳嗽,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所以,孤真的能成為千古一帝嗎?”
“現(xiàn)在還不行?!?p> 朱見濟實話實說,大大的眼睛中是深深的復(fù)雜:“但未來你可以?!?p> “未來?孤現(xiàn)在到底差了什么!”朱祁鈺雙眼泛紅。
“魄力!”
朱見濟拿出一把燧發(fā)槍,重重塞入朱祁鈺顫抖的手中。
“是當瓦剌驅(qū)使無辜流民當炮灰時,下令開炮的魄力!”
“是當朱祁鎮(zhèn)帶著龘旗出現(xiàn)在德勝門前,抬手開槍的魄力!”
“更是打破千年的封建枷鎖,去開天辟地塑造一個全新紀元的魄力!”
“孤……我沒有這些東西?!?p> 朱祁鈺低下頭,眼眶泛紅,鮮血淋漓的真相讓他不忍直視。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猶豫寡斷,但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這般痛恨這個缺點。
連放棄紫荊關(guān)都做不到,更何別說這些了。
兒子三句話,每一句都如同刀刃,直切心臟!
朱祁鈺恨自己的軟弱無能,朱見濟卻能夠理解。
一個被養(yǎng)廢了二十多年的王爺,能夠要求他怎么樣?
難不成要他胡作非為,去成為另一個崇禎帝朱由檢?
那才是徹底的無可救藥。
“爹爹,那你還有魄力去救人嗎?”
朱見濟輕輕出聲,小手指向遠方的暗黑,那里正有一名瘦弱女子在瑟瑟發(fā)抖。
半張臉被頭發(fā)遮蓋,周圍則是數(shù)個不懷好意的流寇。
“小娘皮,跟著爺樂呵吧!”
匪首獰笑,手如鐵爪探向女子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