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暑假張志軍跟著爹扛起鋤頭下地了，作為勉強(qiáng)混到了畢業(yè)證的中學(xué)生，他是沒有本事能進(jìn)學(xué)校教書的，這一點他姐張芳就比他爭氣的多了。
張志軍從小散懶慣了，找棵遮蔭的大樹，臉上蓋片荷葉就開始打盹兒。等太陽落了山，就能扛著鋤頭回家吃晚飯了。
還在夢里美著呢，一根狗尾巴草在他腳心搖來晃去。忍不了這股癢勁兒，張志軍撐腰坐了起來，看清了眼前人，比看到鬼還可怕：“大祥哥。”
張家祥笑眼瞇瞇的丟了手里的狗尾巴草，還不忘輕輕踹他兩腳：“軍子，起來干活?！?p> 張志軍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祥哥。這不一骨碌爬起來，拿著鋤頭就利索的下地了。
毫不夸張的說到了秋天，張志軍家有一半收成都得是張家祥這個監(jiān)工的功勞。種地是體力活，可辛苦，頭兩天張志軍得手里都磨出了好些個水泡。
于是他開始期盼著，兩年，應(yīng)該很快就過去了。他跟小六早就約好了，等畢業(yè)就一起種地嘞，小六我在地里等你。
想到這，張志軍覺得自己怎么也得當(dāng)個榜樣。到時候就像大祥哥教自己一樣，威風(fēng)的扛著鋤頭站在小六面前指揮：
小六，你這個鋤頭揮的不行啊，看軍子哥教你。
小六，你這個苞米都蔫了，大中午不能澆水啊。
小六，你這田壟上的草長得都比豆苗高了，什么，你分不清草和豆苗？來軍子哥教你。
張志軍還美著呢。
張家祥一把捶醒他，真想知道他的腦袋里面裝的是什么大糞：“樂呵什么，下次別再把豆苗除了。”
“好嘞?！睆堉拒妱幼骼鞯拈_干，自己錘小六的時候，要力氣輕點才行。
某一天，張志軍扛著鋤頭，特意繞路經(jīng)過小六家門口時，聽到了屋里磁帶滾動的英語聲。
他倒了回去，敲了敲窗戶。
小六打開了窗，她身邊還坐著張誠年，正在輔導(dǎo)她的功課。
張志軍放下鋤頭，深感自己受到了欺騙：“咱不是約好了嗎？小六你咋還不守信用呢，竟然背著我偷偷學(xué)習(xí)?！?p> “你們約好了什么？”張誠年停下了手里的筆。
小六抬著頭，面對軍子的質(zhì)問一時還沒想起來。
“我們說好了初中畢業(yè)一起種地啊?！睆堉拒姀?qiáng)調(diào)。
小六點頭，表示確有其事。
看著一片紅海的試卷，張誠年表示認(rèn)可：“這樣的成績下去，確實畢業(yè)就回來種地了?！?p> 聽到張誠年總結(jié)的答案，軍子終于心滿意足的離開。
這個暑假，張誠年被老六叔請來，給小六惡補(bǔ)文化知識，她的英語和數(shù)學(xué)最差，英語么就是死記硬背，每天張誠年給她布置英語背誦任務(wù)，要是沒完成，他就拿著她爹的雞毛當(dāng)令箭，狠狠的拿著戒尺敲她的掌心，這個小老師還像小時候一樣盡職盡責(zé)。
數(shù)學(xué)他會跟她講清楚解題思路，在邏輯性方面，小六的悟性很高，因此教過一次后，基本就能梳理的差不多。
自認(rèn)為不錯的語文在張誠年眼里也爛的跟大糞一樣，他說小六你的課外閱讀量太少了，隔天就搬來了一摞世界名著給她看，這些書的頁面整齊，紙張已經(jīng)泛黃，頁邊上有細(xì)微的紙絲，顯然是主人經(jīng)常翻閱十分珍惜的東西。
小六伏案做題的時候張誠年就坐在一旁看書，他的課本跟小六的課本不一樣，前者書上滿滿都是筆記，后者光潔如新。
捂著自己的課本，小六臉紅了。她把書拿遠(yuǎn)了些，不想給他看見。
張誠年一本正經(jīng)的放下書，打量她片刻：“小六，你臉紅什么？”
被他這樣盯著，小六的臉更紅了。
張誠年勾起唇角，笑話她：“是不是突然發(fā)現(xiàn)你誠哥秀色可餐，知道自己以前狗眼看人低了。”
小六實誠的點頭，確實秀色可餐。
“你們學(xué)校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你？”小六放下書，小聲八卦道。
“沒有?！睆堈\年面色自若。
“騙人?！毙×プ∷男∞p子：“你物理書第十四頁有一封女孩子寫的信?！?p> “是情書哦！”小六顯然偷看了，她特意補(bǔ)充。
張誠年翻開物理書，抖了抖，一個白色精致的信封落了出來，他看了眼隨手裝進(jìn)了書包里，正好因材施教：“小六，如果以后有男孩子給你寫情書，一定遠(yuǎn)離。”
“為什么？”小六好奇。
“專心讀書。”
張誠年的內(nèi)心堅定，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窗外的蟈蟈叫的人心里癢癢，小六看著一只小蜻蜓落在窗欞上，她起身一樸，神情得意的雙手捧著它。
張誠年的戒尺敲開她的拳頭，不著痕跡的捏起落入魔掌的小蜻蜓，粗糙的手指輕輕把玩著它的一對小翅膀，然后又小心的放回窗欞上，蜻蜓便撲棱著翅膀飛回窗外的一片夏色里。
池塘的荷葉舒卷，蓮蓬曲直，小蜻蜓落下了。
張誠年握著筆翻動書頁，微風(fēng)吹起他細(xì)碎的頭發(fā)，曾經(jīng)熱衷蟈蟈兒的少年不為所動，道心堅定。
后來，再也沒有一只蜻蜓，能引她分心。
到了最熱的時候，田里的活也沒那么忙碌了。大祥他們來喊了幾次打牌，可小六要復(fù)習(xí)初一的內(nèi)容，跟著軍子玩了一年，她落下的課程太多了。
大祥哥他們又來敲窗戶了，小六連窗都沒開：“不去?！?p> “不打牌，我們?nèi)ヅR溪山?！边@次來喊的是張紅和張芳。
窗打開了，小六探出好奇的腦袋：“去臨溪山干嘛？”
“這么熱的天？”小六指著天上灼熱的大太陽：“還去爬山？”
“明天趕早去，三點鐘，起不起得來？”張芳通知她。
小六剛背完一篇英語課文，表現(xiàn)良好，于是轉(zhuǎn)過頭眼神期盼的看著張誠年。
“如果你讀書有這份積極性就好了。”張誠年點點頭。
“我們?nèi)??！毙×貞?yīng)：“明早趕牛坪見?！?p> 三點鐘天色還是黑的，伙伴們?nèi)耸忠槐K手電筒碰頭。趕牛坪位于臨溪山腳，從這里開始攀登，是最好走的一條路線。小時候他們最常在這一片放牛，但從沒上過山頂，因為大人們總是嚇唬孩子，說山上有怪物專門抓不聽話的小孩。
臨溪山坡體較緩，整體較為平坦。整座山覆蓋的植被是大面積的草甸，小六的手電掃過一處水潭時，還能看見清澈的水底，有幾尾黑色的游魚。
四點鐘的時候，天蒙蒙亮了，隱約能看見穿梭的羊腸小道，伙伴們坐在一處裸露的巖石上歇腳，現(xiàn)在正是灃水季，身后一個兩米多高的小型瀑布，水聲濺落，淙淙錚錚。
張誠年看著這片水潭，小時候男孩子們一起洗澡，衣服一脫便如一個個光溜溜的泥鰍鉆進(jìn)水里。等撲騰的舒服了，再把牛的繩子解了，牽它們進(jìn)去搓干凈。
這片池子的水不足兩米深，牛喜歡賴在里面，如果騎在背上，小孩子的頭剛好可以露出水面。牛蹄子若是蹲下，小孩便抱著牛脖子沉到水里閉氣。誠哥兒的牛每次都能算準(zhǔn)時間，差不多了便站起來讓小主人吸幾口新鮮空氣。有時候牛也會懶懶的在里面走幾步，孩子們便覺得像是駕著船緩緩撥開水面，或是幻想天外俠客駕云飛騰，一幕幕還像是昨日時光。
不曾想光陰如劍，歲月如梭。小時候天天玩在一起的一群人，如今長大了，半年才能聚的齊一次。
大家坐在巖石上，啃著紅妮兒準(zhǔn)備的大餅和饅頭補(bǔ)充體力，渴了也有新鮮的瓜果。小六背著阿爹種的香瓜，大祥哥力氣最大，給他擰著一掰，香瓜便崩開了，金黃的瓜瓤飄香，清甜四溢。她捧著一瓣香瓜，還沒吃兩口便被軍子搶走了。
腳下?lián)u曳的草茵上沾著露珠，眼前清晨的微風(fēng)拂過面頰，路程已過了大半，天邊也像魚肚翻了層白色。
休息片刻再往上走，就是他們從未到過的陌生領(lǐng)地了。小六算是一群人里體力最差的，她像小時候一樣跟在哥哥姐姐們后面。
到了陡坡路段時，大家一個拉著一個往上走，大祥在前面開路，跟在他后面的是張芳，軍子還想去后面牽著小六，被她姐不耐煩的一頓河?xùn)|獅吼，他只能不甘不愿的牽著她姐的手，再拉著紅妮兒。然后跟著的是張誠年和小六。
張誠年的手掌比小時候更寬厚也更粗糙些，小六被他握著，覺得十分安心。他的力道很穩(wěn)重，身形在高處站穩(wěn)了才伸手拉她，小六被輕輕一帶，就能躍上去。有時候她步子邁大了些，離得他很近，能聞到他身上皂莢樹的香味。
小六意識到，靠近他心跳會加速。這種感覺，很奇妙，緊握的手掌仿佛傳遞著微微的電流，心里一陣酥酥麻麻的騷動。
小時候他們牽過很多次手，都沒有這次令她心動。
觸到他手掌上的一層老繭，小六的手指忍不住輕輕摩擦，她的手心只有他一半大小，他一攏就能包裹住，把握著力道微微捏疼了些。
他俯瞰著她，眉梢微微一挑。
天邊第一抹朝陽探頭的時候，他們也快抵達(dá)山頂了。
朝陽升起，每一刻的光暈流轉(zhuǎn)的韻味都各不相同，霞光一點點的浸染大地，這一刻，云破日出，天地吞吐，峭麗異常。
此時云一團(tuán)一團(tuán)慢慢聚攏了，像天上的云落在腳下。溶溶曳曳山上云，潺潺湲湲山下水。高山穿云入霧，山河畫卷波瀾壯闊。
這一刻，站在山頂，俯瞰眾生渺小。
天壤地別，云泥之間，山河如此絕色。
一行六人，并肩而立。他們不是此間的游客，而是真正生長在這里的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