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頌從小在山里長大,鄉(xiāng)下各方面設備不完善,因此全靠人力。
這也鍛煉了她康健的體格。跟城市里溫室的花朵相比,她的體力和耐力就強多了。
盡管剛跑了班級接力賽,對于長跑她也耐力充足。
跑第一圈的時候,她保存體力跟在人后。盡管落在最后一個,同學們也都陪著幫她加油,為她鼓舞。
他們知道這個女孩子已經失了很多體力,鼓勵她盡量堅持全程。
跑道上一共二十位同學,跑完第二圈已經陸續(xù)有三兩個女同學因為身體不適放棄了比賽。
周頌面色如常,第三圈她開始按照張誠年教她的辦法慢慢提速。
從最后一個擠到了隊伍中段,此時她的體力還有所保留,到了最后一圈,她還在提速,排名已經擠進前頭部隊了。
旁邊陪跑的同學深受感染,他們被這個小女孩身體里蘊藏的能量震撼了,那么小小的一個女孩,卻總能令人刮目相看。
她不僅堅持下來了,還有可能取得名次。
最后周頌沖過終點線的時候,是第三名。
第一二名都是校隊的運動員,她的這個成績可以說是不凡了,為她們班上的排名又添了一個徽章。
周頌跑完步,還有女同學提前準備攙扶她,因為很多跑完的同學都是被扶出賽道了。她還在粗喘著氣,說不出話,只能揮了揮手,示意自己不用。
同學們一個接一個的圍著她,如果不是因為她剛跑完長跑,身體條件不允許,估計要被扔到天上去了。
體隊老師也看到這顆好苗子了,待周頌氣剛喘勻,體隊老師特意跑過來挖人了。
他熱情的邀請周頌加入校體隊,校體隊的同學們都在藝體班——高一十七班,周頌不好意思的擺手,下次您趕早吧:“不了,我下學期要去五班?!?p> 體隊老師沒看出來:“小丫頭還有這志向嘞,五班可不好進啊。”
溫老師剛剛安慰完落到最后的同學,多拿了一瓶過來給周頌,在廣播站一起工作她看的出這個女孩很能吃苦。
此時她再次聽見了周頌的豪言壯語,看來小丫頭不是開玩笑的了。
溫老師拍了拍她的肩膀,以資鼓勵:“同學,那你可要加油?!?p> “只要有心,沒什么不可能的?!睖乩蠋熇^續(xù)補充,她眼角眉梢的細紋都是溫柔的神情。
剛跑完周頌的腿有些打顫,但張誠年不肯她坐下,她只好撐著腿半蹲,保持著這個奇怪的姿勢。
受了同學們一頓褒獎,周頌渴望的眼神巴巴看向張誠年,像是流哈喇子的小狗似的。
站在樹下的少年,幫她擦著臉上的汗,他粗糙的指尖碰到她的臉頰,都會在她心里引起一陣戰(zhàn)栗。
張誠年終于開口了,他敲了敲她得意的腦袋:“一個矮子跟一群矬子比跑步。”
張誠年說的倒也是實話,不是她太強是隊友太弱,她是燈芯橋鄉(xiāng)跑的最慢的孩子。
如果大祥哥或芳妮兒在這,估計跑遍天下無敵手了。
但作為小電燈泡的周禮絲毫不自覺,他還很不開心:“你憑什么這么說我姐。”
周頌瞪他一眼,他就老實閉嘴了,但還是不開心癟著嘴。
張誠年看著小男孩,姐弟兩的眉眼和神情有七八分相似,如果周禮臉頰上的肉再少一些,差不多就是小六小時候的模樣。
周頌跟朋友或同學在一起時,周懷明和馮依都會表示尊重,遠遠在一旁不去打擾。
此時坐在主席臺一側的座位上,周懷明忍感慨道:“青春真好啊。”
馮依坐在他的身邊,作為母親她有些不甘,眼眶微紅。
她回想起初見梧桐村口的傻丫頭。滿身都是跳蚤,走路也不穩(wěn),見了人便癡癡傻笑。
看著傻丫頭,馮依心中悲慟不敢相認,她原本篤定,那就是她女兒的樣子。
直到見到小頌了,女兒與從前記憶中兩極的模樣。她一陣淚目,作為母親她缺席了女兒的成長,如今再回到身邊,已經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
待差不多了,夫妻兩人攜手走過去,周懷明開口邀請張誠年:“晚上我們定了酒店,一起吃個家宴?!?p> 馮依在一旁補充:“小張一起吧,感謝你對我們小頌的照顧,女兒常常跟我們講你就跟哥哥一樣?!?p> 張誠年也十分禮貌的點頭示意招呼,但他卻婉拒了這份盛情:“謝謝您,但我晚上還有自習,差不多得趕回學校了,下次有機會吧。”
周懷明也沒有強行挽留,但還是表示:“學習重要,叔叔一道兒開車送你?!?p> 周頌站在一旁,皺了眉頭。
等到張誠年離開后,她以一貫疏離的語氣對父母開口:“晚上我跟同學們約好了一起聚餐,你們吃吧?!?p> 這是周頌第一次生氣,但她沒有多余的情緒,只留下冷冷的話便轉身離開了:“我從來沒跟你們說過的事,希望你們能夠尊重。還有,希望您下次不要叫小張,人家有名字。”
周禮面對家人之間驟然降至冰點的溫度,還有些二仗和尚摸不著頭。
原本是想借此緩和一家人關系,夫妻二人特地放下工作來參加女兒的運動會。
丈夫的眼神里也在責怪馮依亂說話,她有些挫敗心中一陣委屈,想再開口挽留時,女兒已經走了。
周禮的心智雖然還分不清對錯,但又一次見證了姐姐在賽場上的風姿,懷揣著英雄情節(jié)的小男孩已經完全倒戈了。
此時他姐姐就像他崇拜的奧特曼一樣,神圣不可侵犯。
他人小鬼大的站在一旁頭頭是道:“媽,你下次少說話,你這樣我跟姐姐的關系也很難搞的?!?p> 此后在周禮作文里,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個詞,就是姐姐。比如《我最難忘的一件事》《我的小秘密》《假如我可以變成姐姐》《我愛我家》......
有時候作文寫著寫著就離題了,完全變成姐姐的英雄人物撰記,語文老師很無奈把他叫到辦公室。周禮以前寫作文總是偷工減料,現(xiàn)在終于把字數(shù)滿了,可回回不離姐姐,語文老師勸說:“就是.......老師一個要求,寫姐姐可以,能不能不要離題太遠了。”
周末的時候,一家人去醫(yī)院看望爺爺。
在消毒水味刺鼻的病房里,老人能醒來的時間很少。老人每次思緒清明了,便開口找小禮,他抓著孫子的小手能一直講,直到睡過去。
這個爺爺很疼他的小孫子,卻不認得周頌。有一次周懷明把周頌領到病床前,給老人家介紹,父親說:“爸,是小頌啊,小頌回來了?!?p> 老頭子打量女孩一眼,搖搖頭表示不認識,繼續(xù)拉著小禮的手聊天,叮囑他好好學習多吃飯......
周頌從來不問自己的身世。站在病房外的長廊,周懷明主動解釋,說這些的時候他神情很愧疚。
因為周懷明在政府機關工作,只能有一個孩子。
那個時候他正處于事業(yè)關鍵期。老頭子心心念念要個孫子傳宗接代,于是夫妻二人生下女兒后,便聽從老人的意思,把周頌養(yǎng)在外面一棟房子里。
后來生下了周禮,那兩年風聲很緊,老人偷偷安排把周頌送走了。
前段時間老頭子清醒時提過一個地名,燈芯橋,名叫燈芯橋鄉(xiāng)的村莊有大大小小十幾個,他和妻子兩人四處輾轉,終于在臨溪山腳下找回了周頌。
周頌的表情沒有多大波動,她只微微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看著周懷明愧疚的神色,周頌開口:“您不必跟我解釋,人說出的話是經過加工美化后的成果,這些說辭如果能讓您安心些,也不失為一種美好的謊言?!?p> 對于六歲以前的記憶,周頌已經模糊了,但她隱隱記得那棟鎖住她的房子。
如果真如父親所言,造成一切的是她爺爺。那鎖在房子里六年的不聞不問又算什么呢?
一個原本健全的孩子,卻長成了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的怪物。
而周禮卻在父母的呵護下,天真爛漫,活潑可愛......
兩個同謀還在企圖把責任堆在一個即將離世的老人身上。
可如果不是有幸在燈芯橋有一個庇身之處,她現(xiàn)在又是什么不人不鬼的樣貌。如果周禮身體健康,他們還會記得那個被他們拋棄的女兒嗎?
可卻有那么一對普通的農民夫妻,曾不嫌棄她的缺陷,她的笨拙。
對她悉心呵護成長,如今又放手成全。
那或許只是兩個普通的平凡人,卻是世間最偉大的父母。他們用一雙勤勞的雙手養(yǎng)大了女兒,此后也照亮了她整個人生的方向。
看著眼前道貌岸然的男人,周頌看到了人性的自私與丑陋。有人破衣爛衫卻靈魂高潔,有人衣著體面卻內心狹隘。
此刻,在職場上雷厲風行的男人已無言以對,他的私心被她無情拆穿。
但在短暫的尷尬過后,他獨自坐在消防樓梯,點燃一支煙。
男人欣慰的笑了,他的女兒不僅健康聰明,還明辨是非。
他曾經狹隘偏頗的思想,被現(xiàn)實打響了耳光,誰說女子不如男呢。
周頌在老師和同學們的面前立下了豪言壯語,因此在學習上她更加刻苦。
其實周頌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成績之所以普通是因為城市和農村教育資源的巨大懸殊,此刻她真正體會到了城市和農村教育資源的差異化,也更能懂得了爹娘執(zhí)意把她送來長沙上學的良苦用心。
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候周頌會獨自回到教室學習,蔣樂樂常常碰到她,次數(shù)多了便忍不住問:“怎么不開燈?”
周頌才慢慢從書本里抬起頭,她笑著回答:“教室不開燈也很敞亮。”
張芳,這里的教室不開燈也很敞亮,這里的女老師很漂亮很溫柔,這里的馬路能同時駛過六輛汽車,這里高樓林立大廈高聳,我都看到了......
蔣樂樂看過周頌校服里面的襯衣,她知道周頌是貧苦人家出來的孩子。平時吃穿用度一概不跟同學攀比,也從不跟其他同學一起說三道四,于是那半節(jié)體育課,她會多買些零食跟周頌分享。
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只有她們兩人坐在教室,彼此也能做個伴。
周頌是為了學習,蔣樂樂是因為不合群。
上次校運會,班主任選同學去班級接力賽,男生很好選,可是女孩兒都不想參加,一個個說手痛腳痛或姨媽痛。
于是班主任也不耐煩了,他隨便挑了兩個腿長體瘦的女生,一個是周頌,一個是蔣樂樂,理由也十分隨性:“就你們倆吧,體格瘦風阻相對較小?!?p> 蔣樂樂不想參加,可班主任已經不耐煩走了。
他覺得女孩子跑個步事兒太多。那天蔣樂樂跑第二棒,因為她速度慢,十四班從第一的順風成績掉到了第三的逆風成績,幸好后面接力的兩位隊友爭氣,力挽狂瀾。
那天大家圍在一起歡呼慶祝,只有她被冷落在人群外面。
大家說蔣樂樂是故意的,跑個步跟散步一樣,拖班級后腿,班里的女生也都不跟她玩了,覺得蔣樂樂這人缺乏班級榮譽感。
可是她不是故意的,蔣樂樂本意也不想參加班級接力。
于是一個被強行趕鴨子上架的女孩成了最大的替罪羊,體育課熱身跑步的時候,蔣樂樂遠遠落在后面。等結束訓練之后,剩下半節(jié)課她就會沉默的回到教室。
有一個女孩已經早早的回到了教室,她在跑道上可以灑脫飛揚,坐在教室里又安靜認真。
蔣樂樂想跟她做朋友,但也很少打擾她學習。那時候學校會評班花和校花,蔣樂樂覺得專注的女孩子是最漂亮的。
直到班上分座位的時候,沒有人愿意跟蔣樂樂坐。
周頌原本已經選好了位置,卻再次起身背著書包,在同學肆意打量的目光里,緩緩坐在蔣樂樂旁邊,教室一片嘩然。
對于青春期心思敏感的女孩子來說,也許只要那么一點善意,就能化解心里的自卑。
這份勇敢曾經保護了被嘲笑的小六,如今也將傳遞下去溫暖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