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到來的時節(jié),天空垂下了千萬條絲線和大地緊緊連在一起。這個世界如同浸泡在海洋中,寂靜、模糊,讓難過悲傷的人可以放肆的哭泣而不用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有人說夏雨如赦令,來去匆匆,讓人快意。而今這場大雨就像一場葬禮,一點一點埋藏了我的生活。我丟失了記憶,辭去了工作。那是在周末晚上下班后,這個點通常只有李哥在公司。我拿著辭職信敲響了辦公室的門,李哥抬頭看見我顯有些詫異,白天我并沒有上班,他的眼神示意我進去。
“你今天沒來上班,生病了?”李哥關(guān)心的問,“你坐下,不用站著。”
我沒有回答,上前一步把辭職報告放在了他的面前又退回來站著,手中拿出了口袋里準備好的綠色紙條。
“李哥,這是我的辭職信?!崩罡缏牶笸O铝耸种械墓P,這一刻我的大腦也在問自己為什么要離職,我喜歡這份工作,但是紙條后面接著有段話用紅色特別標注了,我差點念出了聲,“不用質(zhì)疑,這就是你的決定,這句話不需要念出來。”
“辭職?怎么突然要離職?在這里不開心?”李哥說。
“我很開心,我也很喜歡這份工作?!?p> “既然喜歡,又為什么離職?薪酬不夠嗎?”
“沒有。”我根據(jù)紙條上的內(nèi)容一字一句的回答。紙條上的日期寫著3天前,字跡漂亮工整,不像我以前的習(xí)慣,我想應(yīng)該謄寫了很多次。
李哥的辦公室不大,一張辦公桌,一張沙發(fā),一臺飲水機,四張椅子,從這里可以看到倉庫擺滿快遞的貨架。這時顯得有些安靜,李哥手指有節(jié)奏的敲打著報告,聲音在房間里回響。
“我知道在你身上發(fā)生了些變故,這段日子我看的出來,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如果這些影響你工作了,你可以回家好好修養(yǎng),等養(yǎng)好了身體你再來。如果你相信我,可以和我說,也許我可以幫到你?!崩罡绯了剂艘粫f,他的聲音低沉卻很真實。他平日里就對我們都很寬容,總在生活上幫助我們。
“李哥,對不起,我沒法和你說,我也沒弄清楚在我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紙條上寫了很多問題和答案,我找了一會才找到。
時間再次停滯,周圍又安靜了下來,我們四目相對,窗外的雨停了。
“那你接下來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顯得有些沮喪,我沒有看紙條,我知道紙條上沒有這個答案。
“行,我尊重你的選擇,批準你的離職。但是你要記得,我一直把你當?shù)艿芤粯涌创?,以后有什么事可以來找我,我想你可以找到這里?!?p> “好的?!崩罡绲脑捵屓烁袆?,紙條上還有句話,“有件事想請你幫我,如果我爸媽打來電話,就幫我打個圓場,說我在這里一切都好?!?p> 李哥聽后點了點頭表示答應(yīng),我說了謝謝轉(zhuǎn)身離去,在門口的窗戶看到李哥點燃了一根煙。
城市的街道總是移植著各種各樣的綠植,公司附近以榕樹居多,雨后的榕樹蒼勁深綠,胡須不時有雨水落下,榕樹后的路燈照在路面微微泛黃。雨剛停,路上沒有行人,我獨自沿著街道走著,沒有方向也沒有傷悲,不知該去往那里。我辭掉了工作,本該傷心難過,而不是滿心歡喜的欣賞這夜色空蒙雨亦奇的景色。我借著路燈看著手中的紙條:“這是你最后一次來到這里?!彪x別的傷感漸漸濃烈,驟雨初歇,深夜殘燈,傷感的音樂在我耳旁回響,我回憶在這里發(fā)生過的點點滴滴,想到了以為未曾離開的張帆,還沒跟他道別。
回到家后我倒在床上,房內(nèi)沒有開燈,月光和路燈讓漆黑的房間有了些光亮。我蜷曲在床上,眼前的墻壁貼滿了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紙條,紙條上寫滿了字。紅色紙條上的事是我必須要遵守的事項。每天晚上和父母打電話,告訴他們我過的很好寫在里面。為此我還設(shè)置了手機鬧鈴,也是用紅色標記。粉色的紙條上寫著我計劃去做的事情,事情開始會打個勾,完成后再打個勾,如果取消了就直接劃掉。綠色紙條寫著很多對話,上面有日期,對話的主題,人物。當我找別人時我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準備這些紙條,我會在腦海里模擬各種對話,在貼紙上寫下各種樣的問題和答案,等到一切完成后再謄寫一遍。這樣當我和別人說話時才不會不知所云。我有時會去想,如果我只是劇本里的角色,就算再微不足道,我也可以憑借已經(jīng)寫好的臺詞有模有樣的活著。但生活就是生活,不會有劇本,也不允許我們重新來過。這個世界讓我害怕。倘若這個世界正如旁人所說是由不斷變化的事件構(gòu)成的,人是事件,石頭是事件,風(fēng)霜雨雪也是事件,那么這個世界對于我就沒有了任何意義,如今的我只有了幾分鐘的記憶。
我忘了從哪一刻起我的記憶變得和魚的記憶一樣。也許是周六早上醒來時我一臉茫然的看著四周,以為自己在鄉(xiāng)下的家中。也許是在午后看喜劇電影我笑的很開心,但眼淚突然落了下來,因為我忘記了為什么笑,又為什么哭。也許是在傍晚我出門走到樓下,看著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卻忽然忘了該去哪兒。也許是晚上睡覺前總打電話給李霖問他關(guān)于第二天聚會的事情——我的世界從此黯然失色,失去了光彩。
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在我入睡之前,手機鬧鐘響了起來,23:30是我寫日記的時間。我邊聽錄音筆邊記下今天發(fā)生的事情。當我的記憶變得只能記住24小時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時,我就開始攜帶錄音筆,錄音筆掛在門口處,旁邊還有幾個醒目的字,“記得帶上,記得換電池”。
翌日清晨我睜開眼就看到天花板上幾個黑色的粗體大字,“你丟失了記憶,記得看手機記事本”。最開始這幾個字是用紅色墨水寫的,但好幾次都被嚇到,就像鬼片中門上寫的“還我命來”。等到太陽照進房間,我剛喝完一杯咖啡、吃過一個雞蛋,地上堆滿了沐浴露和洗發(fā)液,我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沒有多少食物。去超市購物前我會在綠色的貼紙上列出我需要買的東西,這樣就不會每次買相同的東西回來。
我穿著連帽的T恤,戴著口罩,一路上低著頭,不和路邊的人打招呼。送快遞的這幾年,我認識了非常多的人。住在我樓上的是李勇一家人,他還在縣城讀書時我常和他一起踢球,去年考上大學(xué),如今在南田上學(xué)。他們家的生活從早上5點開始,城市還在黑夜里,李勇的爸媽騎著三輪車去批發(fā)市場買菜再運到附近的菜市場賣,收攤一般到晚上8點多。李勇的爺爺奶奶在6點多起來給他弟弟準備早餐,他弟弟剛上幼兒園。住在樓下的是一個獨居的老奶奶,70歲左右,佝僂著身子,滿頭銀發(fā),臉上老年斑清晰可見。每天早上出去或晚上回來,都會看到她在路邊的垃圾箱里翻找著塑料瓶,紙箱子等可以賣錢的東西。有時在樓梯間碰到,她都會說,“小伙子,有空的瓶子,箱子你就放在我家門口,謝謝了?!蔽颐看吸c頭答應(yīng)。之后空的瓶子和箱子我會整理好后放在她家門口。
我去的這家生活超市不大,不到10分鐘就能走完。物品的擺放從我第一次來后就沒有變過,進門處的兩三排貨架擺放著小孩的玩具,接著是女性用品,日用雜品,家用電器等,最里面的是生鮮食品區(qū),超市出口方向整列都是零食,小孩子都喜歡聚在這里。我推著購物車按照清單一項項買,超市人很少有些冷清,在收銀處我碰到了寧顏青,她從背后點了我一下又繞到了面前。
“嗨,小莫?!睂庮伹嚯p手背在身后,瞪著眼睛直直的盯著我,兩人確認過眼神,“沒想到真的是你?!?p> “顏青?你怎么會在這,你不是在洛城上學(xué)嗎?”我吃驚的看著眼前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
“這都7月了放暑假了啊。你怎么戴著帽子,還戴著口罩?害得我跟了你很久,心里一直嘀咕著是不是你,剛看到你手機上的小熊吊墜才敢確認?!?p> 我手機上的小熊吊墜是顏青去洛城那年送給我的,她很喜歡小熊維尼,常說我和維尼一樣可愛。我們兩從小就認識,讀小學(xué)那會我們兩家就挨著,因此總是一起上下學(xué)。到了中學(xué),她爸媽為了她可以讀更好的學(xué)校便搬動了縣城。
我尷尬的把著帽子和口罩摘了下來。
“也沒變丑啊,你是不是擔心自己太帥,怕被星探發(fā)現(xiàn)?”顏青笑起來像陽光下的雛菊,天真,浪漫。
“我長得一般吧。況且我們怎么這怎么會有星探,他們又不是閑得沒事干?!蔽艺f。
“帥哥,該你買單了?!笔浙y員對著我說。我顧著和顏青說話,沒注意排到了我。
顏青推過我的購物車,把她手上的東西也放在一塊,她一邊把東西拿出來遞給收銀員,一邊念著,“泡面,泡面,火腿腸,火腿腸,面包,泡面......?!?p> 樊城的中午太陽特別的毒辣,整個城市像是一個被埋在巖漿里烤的地瓜,只稍一刻鐘,就會變成灰燼。地上的動物無精打采的趴著,道路兩旁的樹木奄奄一息。悶熱的空氣伴隨著蟬叫聲,讓人煩悶不安。我和顏青在林蔭道上走著,那一刻我忘記了悲傷,也忘記了炎熱,覺得夏天是溫柔的。我雙手各提著一個購物袋,一個我的,一個顏青的,她穿著碎花裙走在我的旁邊。
“小莫,你怎么買這么多的泡面?我記得你之前不愛吃這個?!比厍鄦柕?。
“泡面?哦,對,最近有點懶,不想做飯。“她不說我都忘了剛買的是什么,“你去年夏天不是說今年暑假在學(xué)校找一份暑假工,怎么還回來了?”
“寒假我回來了,那時你車禍住院,我走的時候你還在昏迷狀態(tài),所以想著暑假再回來一趟?!?p> “你去看我了嗎?我爸媽都沒跟我說?!逼鋵嵲谖倚褋淼牡诙?,我媽就和我說了。
“可能阿姨太忙,給忘了。你現(xiàn)在恢復(fù)的怎么樣?”
“挺好的?!蔽夜室獍汛优e到與雙雙肩同高的位置,又放了下來。
顏青看著我的動作,笑個不停,“對了,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我,上班,我請假了,有點事,所以就請假了?!蔽艺f話吞吞吐吐,眼睛往右邊看去。
“小莫,”顏青停下了腳步,“你有想過讀大學(xué)嗎?”
“讀大學(xué)?”我重復(fù)了一遍。
“是的。”
“怎么說呢?如果說完全沒有想過,那是假的。我中學(xué)畢業(yè)后就一直在送快遞,很辛苦,也很快樂。可是當我走過學(xué)校門口,我都會抬頭往教室看去。有時在路上看到學(xué)生,也很羨慕?!?p> 我盯著顏青,她眨眨眼。
“我還有機會嗎?”
“有啊,在我學(xué)校旁邊就有一個專門招收未完成學(xué)業(yè)學(xué)生的學(xué)校,那里每年考上大學(xué)的人也不少。只要你努力,就有機會?!?p> 我點了點頭,“我會好好想想的。”
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她家住的地方,小區(qū)的門口寫著,“歡迎回家“。
“要不要去我家坐會?”
“我下午還得有事,”我想了想,說道,“我明天過來找你。”
“好吧,那明天見?!?p> “明天見。”我把袋子遞給了顏青。
因為導(dǎo)師催的急,顏青2天后就回去學(xué)校了。后面的日子,我沒有踏出房門半步,門口處貼了一張禁止出入的紙條“禁止出入10天”。之后每過一天,我就會把上面的天數(shù)改小一次。待在房間的日子我總是坐在窗戶旁看著外面不做任何事。對于時間的流逝,我已不再那么敏感。幸好我還會感受到餓,感覺的到太陽的東升西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