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災荒年,到哪都面臨餓肚子的風險,宋占湘和余迎花商量過后,決定落戶我們金水村。原本我們家在一環(huán)線的最右端,但宋家在我家右側搭建草棚后,我家就不再是端頭了。他們計劃著開辟幾畝薄田,做些零工來應付生活。
一般的莊戶人家,大多重男輕女。這并不是沒有原因的,誰讓男孩子是家里的頂梁柱,秋忙時莊稼搶收、春耕時趕水澆地,男孩子就像凌霄樹,是家族的門面和擔當。女孩子可就不一樣了,長得再漂亮,干活再麻利,最終總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再多地投入和付出,到底還是別人家的。老一輩認為,女孩子就像是牽?;?,總歸要依附在別人家庭上。
整個金水村大抵這樣認為,可宋家卻是個例外。宋占湘夫婦并不認為男重于女或女重于男,他們總說男孩女孩都一樣。事實上,他們也以男女平等的觀念對待姐弟倆。這讓村里許多女孩,當然也包括我,心生羨慕。羨慕歸羨慕,可村里的小孩子大抵不和這姐弟倆玩,倒不是不愿意,而是根本插不上嘴嘛。
這其中的緣由可就說來話長了。雖說宋占湘夫婦是逃難來到金水村的,可他們卻和普通的農民有很大不同。宋小方的曾祖,是晚清的秀才,學識豐富;宋小方的爺爺是坊間的教書先生,熱衷讀書;宋小方的父親,在50年代掃盲運動興起時,擔任掃盲班的班長。雖被迫離鄉(xiāng),卻也是個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如此算來,宋家勉勉強強可以稱得上“書香世家”。所以,宋占湘對膝下的這一雙兒女更是寄予厚望。
當宋小方剛滿三歲時,宋占湘就在草屋旁新收拾出一間屋子,說是供姐弟倆讀書認字用。每當農閑時侯,宋占湘就在簡陋的木頭書桌旁教姐弟倆讀書,先是簡單的單字,后是成篇的古文。姐姐雖不如弟弟聰明,倒也還算勤奮。倆姐弟對書濃厚的興趣讓宋家夫婦年復一年的辛勞得到慰藉。麥收過后,宋占湘總要從金江市買回一些時新的書籍,慢慢地,竟填滿了北墻一面書架。若是趕上農忙時節(jié)田間地頭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宋家夫婦寧愿加班加點干活,也不會動員倆姐弟倆下地干活,怕耽誤孩子的讀書時間。這在我們金水村簡直可以稱得上一個奇葩。我們金水村的孩子從三歲起就會干農活。即便是家底殷實的莊戶,孩子也是要干活的——男孩子學習耕地犁地的本領,女孩子學著收拾家務和做飯,絕不會讓孩子把時間花在無益于田地莊稼的事情上,更不要說看閑書了。
宋家夫婦非常歡迎村里的孩子來家里看書學習,就算是來玩,也是歡迎的。起初孩子們三五為伴地來宋家認字看書,后來孩子們就不愿意去了。為啥?還不是因為,剛到宋家,屁股還沒坐熱,大街上就此起彼伏地傳來聲響——“大妞,給豬燉盆食?!薄岸罚o你爹地里幫忙去?!薄⒆觽冄郯桶偷赝崎e讀書的宋家姐弟,心里十分羨慕他們擁有這樣的爹娘。然后一咬牙,狠心跨出宋家大院,慢騰騰地回去做活。
二狗他娘埋怨道:“正忙的時候,讓孩子們認哪門子字???再說了,就是認識這么多字,又有什么用,生就是莊稼人的命,瞎折騰什么。”
“是啊,俺也這樣給大妞說,誰知道那死丫頭天天往宋家跑,家里的豬到現在還沒有喂,這算怎么回事?”大妞她娘應答道。
……
一旁的二狗和大妞都低著頭,不知道想些什么,是擔心宋家夫婦聽到這些話傷心?還是怨恨母親的不理解?還是在思索別的什么想法?反正,下次二狗和大妞都不好意思再踏進宋家小院了。這樣的戲碼,隔三岔五就會上演,就是這戲,費“演員”——小孩子。
慢慢地,村子里的孩子都不好意思再來宋家串門了。
宋家姐弟倆天性文靜,和我們這些野孩子不同,他們從不爬樹、摸鳥、下河,所以我們也很少見到宋小方姐弟倆;即便碰到宋家姐弟,村里的土猴子們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談莊稼地吧,人家壓根沒下過地,哪里知道什么;談古書漢字吧,村里孩子不識字,又不知從何說起。不知不覺間,一堵無形的墻出現在村里孩子和宋家姐弟間,越來越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