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喝酒的女俠
又走壞了兩雙鞋，柳南將布鞋扔掉，赤腳走到了湖邊。脫下衣衫，左右看看，四下無人，一個飛躍跳入水中。幾天以來的疲勞，在此時得到了極大的緩解。他越來越感覺到，另外一個自己正在慢慢被喚醒，那是一個更莽撞、豪放、不拘小節(jié)的自己。但他并不排斥這種轉(zhuǎn)變。其實當年就有不少人說他太過無趣，說話做事一板一眼。約莫兩刻鐘過后，他走上岸，長嘯一聲。
“今天就在這睡一晚吧?！爆F(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再像前兩天那樣虛弱了，整個人黑了一圈，看起來身形也硬朗了些，原本文弱的氣息漸漸被剛毅所替代。他對于后面的行路，更有信心了。
到了臨浣郡，他找了一輛馬車。馬車上，他看到了忘憂酒。
“所謂人世，不過喜樂哀愁生死離別，在光陰中反復(fù)交織，直讓人頭暈?zāi)垦?。而為了逃避這諸多煩憂，世人釀造了一壺酒，名為忘憂。忘憂可以是谷，可以是河，可以是花，可以是亭，自然也可以是酒。忘憂酒，甘甜清冽，不是烈酒，忘憂之說，實屬寄愿。腰間一壺酒，足以慰風塵?！边@是北星帥曾經(jīng)說過的話。他不理解，因為他不喝酒。
酒葫蘆上隸書寫著碩大的兩個字，忘憂。女子隨性地躺在馬車中，披頭散發(fā)，呼呼大睡。柳南坐在馬車里的另一側(cè)。路途顛簸，好在馬車墊上了厚厚一層稻桿，軟綿綿，屁股并不痛。車無蓬，上有星夜之光照下，左右有和暢惠風輕拂，怪不得這女子會睡得如此舒服。半天過去，女子睡得酣暢，一直沒醒。自一開始柳南打量了她幾眼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時間過去，天色變黑，星星和月亮升起。柳南就著冷水啃著干糧。這時候，女子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立起身子，將頭發(fā)束攏在腦后。她看到身前坐著一個人，問道，“有吃的沒？”
柳南舉起手中的干糧，朝她示意，”只有這些?！?p> 女子接過，說道“很好，謝啦。”
“客氣了。”
看到女子的正臉，柳南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極為漂亮的女子，漂亮得有點過分了，清麗絕俗，冰姿自有仙風，舉世罕見。她此刻率性地吃著干糧，更添一分靈動和自然，人間顏色已然如塵土。驚艷了一眼，柳南便挪開了目光。
“好吃。這干糧真不錯，你哪兒來買的？”
“家中姐妹做的。你那手上的，是最后一塊了，剩下這些，是我在路上買的?！?p> “可惜了。你是有口福的人吶。干糧雖然簡單，但是做得這么有味道，屬實不易。你那家中人手可真巧?！?p> 聽到這樣的話，柳南心里很開心。
“我這有上好的美酒，來點？”
“感謝姑娘美意，我不喝酒?！?p> “像你這個年紀的男人不喝酒，倒是少見。我見識過不少倜儻不凡的年輕士子，好把歌縱酒，放浪形骸，一身的風流氣度。你可別拘束。”
柳南忽略女子語氣中淡淡的譏諷。灑然說道，“在下真的不喝酒?！?p> “挺好?！迸永^續(xù)吃著干糧，喝著美酒，枕著稻桿，看著星月。吃飽喝足，問柳南道，“讀書人，你叫什么名字?！?p> “柳南，柳樹的柳，南方的南?！?p> “我叫書月。讀書的書，月亮的月?！?p> 柳南正色道，“曾聽聞，有一女子，自號書月，性情灑脫，嗜酒如命，才學非凡，武藝非凡，膽量非凡，氣度不下男兒，游歷四方，好打抱不平，知交遍天下，當為奇女子。不知說的是不是姑娘?！?p> “哈哈哈，沒想到隨便一個人就聽過我。不過奇女子不敢當?！睍聰[擺手。
柳南朝她一拜，拜的不是她的名聲，拜的，是她為這個天下的百姓所做的表率和貢獻?！叭缛艄媚锒挤Q不上，還有誰能夠稱得上?！?p> “天下為人母的女性都可稱得上奇女子。”
“柳南受教了?！边@一句話，讓柳南見識到了這位女子的氣度與見識。
“我觀你這人，言辭謹慎，客套間帶著疏遠，赤誠間帶著防備。你很矛盾啊?！睍碌脑u價讓柳南無言以對，畢竟她說的是事實。只不過柳南第一次面對這樣一個女子，不僅目光如炬，說話如此直爽，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懷間的玉佩，可否借我一觀？”
柳南取出，遞給她。
對于柳南的毫不猶豫，書月不由得驚異了一眼。她接過，拿在手中看了一圈，便立刻還了回去。
“這玉佩，應(yīng)當是出自北星主他老人家之手吧?！?p> “姑娘認得？”
“北星主前輩功參造化，占星一道天下無人能及。傳聞他借用星辰之力，造了十枚玉佩。十枚玉佩的作用各不相同，具體妙用一直是一個秘密，除了玉佩所有者之外，旁人無從知曉。”書月看了他一眼，繼續(xù)說道，“而天下皆知，北星主前輩與溫老夫子互為知己，他也自稱是半個溫門人，這十枚玉佩，一枚留給了他自己，一枚贈與了溫老夫子，三枚入了皇宮，分別贈與了當朝太后、皇帝和皇后，另外的五枚，他留給了自己的弟子與溫門學士。你一幅書生打扮，氣質(zhì)儒雅，又不會半點武藝，更重要的是，北星主門人弟子的灑脫不羈，在你身上看不到半分，所以你當是出自溫老夫子門下。只是不知，你排行第幾？”
“姑娘好見識。柳南是老師門下，最不成器的第七弟子?！?p> “哦~，五年前溫門第七弟子拜別師門，離開魯州，不知去向，在士林間引起反響。沒想到，在這遇見了你。你這人太過謙虛了，溫老夫子門下，又豈會有泛泛之輩。而如果不是有獨到的境遇和品質(zhì)，北星主前輩又怎會將這玉佩贈與你一枚?！?p> “這，只能說實在是運氣?！绷夏樕t了一下。關(guān)于玉佩，他們知道的也不多，至于他能夠獲得一枚，真的如他所說，純粹是運氣使然：抽簽抽中的。
“哦？我到是想聽一聽這究竟是什么樣的運氣。”
“姑娘還是不要為難在下了?！焙苊黠@，柳南并不想跟書月說這背后的故事。書月并不勉強，轉(zhuǎn)而問道：“你這次北上，可是要回魯州書院？”
“不，雖是北上，卻是要去竹都，見一個故人?！?p> “竹都？算算路程，還有五六百里。讓我猜猜，這位故人當是一位女子？”
柳南也沒有隱瞞，說道，“正是?！?p> 書月打趣地看了眼柳南?！翱煞衽c我說一下，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姑娘。”
韓錦是怎樣的一位姑娘，柳南沉吟了一下，說“鐘靈毓秀、明眸善睞。”
“還有天妒紅顏？很意外我為什么會猜到？本姑娘走南闖北見到了太多的人，看人這一塊略有心得?！?p> “正是。”
“節(jié)哀。能讓你不遠千里趕去見她，你這位朋友也是個好人。”
想起白柳黎也是這么說的，柳南啞然失笑。他對書月說起了二人的故事。往事再說起，他覺得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一樣。好多細節(jié)他都還記得。他打定主意，到了竹都見到韓錦以后，定要跟她說說往昔。
“這小姑娘也是個苦命的女子呢?？吹贸鰜?，她應(yīng)當是很喜歡你的。”
“韓錦自小長在韓宅，身體不好，很少出去，成長的過程中沒有見過很多外人。當時我并不知道她身體有疾，只當這個小姑娘天性喜靜?！痹捯粢晦D(zhuǎn)，柳南笑道，“如果她知道自己被名滿天下的書月前輩稱贊，想來一定會很高興的?！?p> “背負著生死的重擔，難怪于多年來她性格郁郁。終歸是你的出現(xiàn)，讓她又多了一點值得懷念的東西?！?p> 馬車上，突然安靜下來。片刻后，書月接著說，“我天南海北走遍，別的不多，就是見識了太多的人和事，或許也正是這樣，這愛問問題的毛病總是改不了。我曾聽聞，魯州呂先生才貌雙全，欽慕她的人如過江之鰭，就連溫老夫子門下同樣有弟子對她欣賞不已?？删褪沁@樣，這位姑娘也從未聽聞對哪個男子動過心。所以，柳南，作為同門，你知不知道她到底喜歡什么樣的男子？”
阿呂喜歡什么樣的人，這是柳南不愿意去思考的問題。每個人都有不愿意去回憶的記憶，柳南也是。關(guān)于阿呂，他曾經(jīng)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都在回避。北上前，與北星主聊天之后，他便時常想起魯州的事情。這一路上，更是時不時想起她。每次想起，心里面總是感到非?？鄲?。
“書月姑娘的問題，柳南實在無法回答。不過柳南倒是好奇，什么樣的男子能夠入書月姑娘的眼？”
“哼，你倒是反問起我了。不過，說說也無妨。我走了這么些年，頗有姿色的男人見了不少，又有姿色又有才華的人也見過，但他們都不是我要找的人。自來到這個世上，我還沒遇見過讓我怦然心動的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倒是只有這腰間一壺酒伴我最長久了?！?p> “或許上輩子遇到過那樣一個人，這輩子，便再也看不上別人了。”柳南說道，“璀璨星月，浩渺煙波，如果只有一個人看，實在可惜。人這一輩子，總要遇見這么一個人，讓我們有奮不顧身的勇氣，讓我們對未來無所畏懼。不然，這一輩子太遺憾了?！?p> “不錯，為著這么一個人，為了本姑娘的后半生，我愿意一直追尋，等待。”書月似是遇到了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