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書月回憶沁孤山
夜晚，繼續(xù)乘船。船夫在前頭劃槳，二人坐在船艙里，船艙并不大，容納三四個人正好。這幾日他們接連乘船，行路要比陸上快了不少。柳南雖然在江南水鄉(xiāng)待過很久，但他極少坐船。以至于在他的血液里，隱藏著對水的眷戀情節(jié)。這幾日在船上的時光，讓他內(nèi)心感到了很大的歡愉。
此刻，水流平緩，夜色正好。行至大江中央，江面開闊。明月高懸。兩岸高山聳立，在月光下顯得清冷而巍峨。山林間時時傳來嘯叫，讓這天地更增添著生氣。天空中大雁飛過，禁不住想與之同飛。無怪乎前人會有感：“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
“‘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這個時候，咱們多自由呀?！绷蠒晨斓卣f道。
“你囚禁自己太久了?！睍碌Φ馈?p>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蘇仙當(dāng)年的愿景，我倒是有點能體會到了?！绷险f道。
“你年紀輕輕，不應(yīng)當(dāng)有如此想法才是，少年郎，就應(yīng)該心性積極，心氣盛一些才好?！?p> “哈哈哈。著實是此情此景，令人無比留戀吶。你看咱們乘舟渡萬壑千巖，越江深處，這是多愜意的事情。此前北上，我多是走陸路，不曾見過眼前的美景。家鄉(xiāng)河郡也有水，卻是婉約了一些，多是小橋流水。后來在書院讀書的時候，獨到蘇仙的詩賦，就已經(jīng)心向往之，恨不能跨越時空去與他同飲。前輩多年游歷名山大川，令人好生羨慕啊。”
聞言，書月輕笑了一聲，“一開始，我觀風(fēng)月皆有情，觀山川俱是友，胸中情懷激蕩。到而今，我觀水是水，觀山是山，以前的那種喜悅，變得少了。說起來，如你這般陶醉于景，是令我羨慕的。”書月自嘲地笑了笑。
柳南說，“美景總是因為少見才美，看得太多了，也不見得是好事。不過，我還是希望今后能夠多見一些。王荊公說，‘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苍S這險遠之地是去不了，但是這非常之觀，我想在這平安之地，也是能夠見到的?！?p> “王荊公的性情，可與你大不相同。”書月意有所指地說道。柳南笑了笑，不答話。
書月又說，“出艙看看如何？”
“吾所愿也?！?p> 二人走出船艙，來到前頭。江上清風(fēng)正好，柳南禁不住長嘯一聲。旁邊山上接連響起嘯叫，似是山上猿猴在應(yīng)和。風(fēng)變得柔和，它將這樣的聲音推動、聚攏、糅合，傳到了很遠的地方，像一根柔順的線一樣。書月側(cè)頭看著這個年輕的男子，略微思索，與船家細說了幾句，又從袖中掏出幾文錢遞給了他，船家推辭不過，只得收下。
待柳南回神，才見到她已經(jīng)拎著一個鍋回來?！扒拜呥@是想加餐？”
書月展顏，朗聲說道，“蘇仙當(dāng)年于黃州，攜友人伴月乘舟，今日就效仿一番。蘇仙已遠，我們還在?！边@個名滿天下的女子，一襲白衫，江水之上，皓月之下，所體現(xiàn)出的胸襟氣度，當(dāng)真是謫仙人在世。這一刻柳南可以確定，她是世間獨一無二的書月。書月當(dāng)然看到了柳南眼中的驚訝，但她沒有從中看到不好的心思。柳南是真正的讀書人，正因為他自己光風(fēng)霽月，心性澄明，或許正是這樣，書月才會選擇與他同行。
“但是前輩，我們這舟上，似乎無甚可吃的??？”柳南無奈地說道。
只見書月秀手一揮，一根細長的竹竿直插入水中，待提起的時侯，桿的末端從一條魚腹穿過?！艾F(xiàn)在不就有了嗎？”
柳南看著這一手，羨慕說道，“前輩好身手，只是一條似乎不夠吃啊?！?p> “知道你食量大，再來?！睍掠诖说缹嵲谑钱惓Ｊ煜?，不過一會兒，便打了好幾條魚上來，船夫也嘖嘖稱奇，不禁心里嘀咕起來：捕魚的一條好手啊。
柳南向船夫借了刀，熟練地將魚開膛破肚。將石塊鋪在木板上，在石塊上生起火，拿過鐵鍋，將鍋懸掛于其上，倒入江水，待水沸騰之后，放入魚。好在船家也常在船上做飯，鹽巴也都有。片刻后，鍋中魚湯便呈現(xiàn)出乳白色狀，湯濃稠，散發(fā)出香氣，讓人食欲大振。簡單地處理過后，魚湯讓人垂涎欲滴。
“這江里的魚當(dāng)真是新鮮?！睍略谝慌钥粗煌Ｙ潎@，一點不顧及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前輩來喝湯?！绷鲜⑵鹨煌虢o她?！昂脺?！柳南，你手藝不錯?！?p> “主要是這魚好。在陸上可沒機會吃到這么新鮮肥美的魚。說到手藝，家中姐妹的手藝才真是一絕。”
“想家了？”書月打趣地問道。
“自然是想家了，出來也月余了，不知道她們在家怎么樣了?！?p> “出來之后，才知道家的好。”
“是啊，辦完事得早點回家?！绷献匀坏卣f道。書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有答話。
大塊朵頤一番，魚湯見底，二人心滿意足。
“滿足了這口舌之欲，忽然間感覺這天底下也沒什么煩心事了?！?p> “哈哈哈，同感同感。此情此景，夫復(fù)何求??！”柳南暢快地打了一個飽嗝，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形象?！笆虑槿艮k完，回到河郡，我要沿河好好暢游一番，將那河里的魚再吃個飽。細細想來，在家多年，卻沒有游玩過一番。這倒是不應(yīng)該。倘若日后有舊友去河郡尋我，那該如何是好?！?p> 書月回答到，“倘若真有舊友不遠千里跋涉去尋你，想來也不是為了看風(fēng)景，是為了看你才是。想來那個時候，這最常見的白云和風(fēng)，也變得極為有味道?！?p> “希望如此?！绷纤剖窍氲搅耸裁矗⑽@了一口氣。
時間真的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令人摸不著它的軌跡。就像柳南現(xiàn)在，明明剛剛很開心，現(xiàn)在突然變得傷感。等他回過神來，才驚覺時間已經(jīng)不早。
“夜也深了，我得回艙里睡覺了。”
“好，我再吹會風(fēng)。”柳南獨立船頭，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多時，困意上來，便也回艙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霧氣彌漫，微涼，沁人心脾。當(dāng)東方露出了一抹魚肚白，日出了。二人不是嗜睡之人，趕上了日出的美景。惺忪睡眼被露水打濕，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古人誠不欺我?！?p> “年輕人，好好欣賞一下吧?！睍滦χ呐乃募绨颍斑@樣的景象可不會多見的。心里面不要覺得遺憾，世間美景，有所遇見便已經(jīng)是極大的緣分，強求不美，用眼睛去記住吧?！?p> “是，多謝姑娘開導(dǎo)?！彼姷搅?，就不算錯過。也許他要時隔多年以后才會重新看到，但到那時，他會想起曾經(jīng)，曾經(jīng)的美，原來，他不曾辜負過天地的贈與。
船再行了半日，經(jīng)過了寬闊的江面，又經(jīng)過一座云霧繚繞的山峰。書月看著那座山，思緒無限翻飛。好半晌，她才看向柳南：“這座山，很像我曾經(jīng)待過的一個地方，那里也是這般，臨江而立，直沖天際。細細想來，那座叫做沁孤的山，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回去了?！迸訜o限惆悵般地說道。“你不用回憶了，你沒有聽過的?！彼谛睦镅a充了一句，“那是不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山啊?！?p> 柳南不知為何書月會如此篤定他沒有見過，有些好奇，不過并沒有太過細想，只當(dāng)自己見識淺薄罷了。
書月繼續(xù)說：“我那時年少，遇到過一個人。當(dāng)時的他，已經(jīng)名滿天下，既是譽滿天下，也謗滿天下，圍繞在他身邊的是一個又一個傳說和迷霧。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滿面風(fēng)塵，眼神卻清澈得緊。看到他，只覺得他很像一匹孤狼，孤獨地對抗著那個世界的一切惡意?！?p> “我很佩服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內(nèi)心必然是強大無比。”
“是的，他很強大，強大到那么多人畏懼他，又崇拜他。當(dāng)時，我對他極為好奇，好奇這樣一個奇男子究竟有著怎樣的往事。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不怕他，我下意識地篤定，他不會傷害我，他一定是一個很好的人。或許，他也很好奇為什么這樣一個小姑娘一點也不怕他，還一直跟在他后邊。后來，他跟我講了很多的事情。他待我很好，就像對待他的小妹一樣。
他年少時候從沁孤山上下來，比世人幸運的是，他很早便遇見了他的摯愛，并與之成親?？墒呛髞?，遭逢大難，摯愛不知所蹤。此后幾年，紅顏因他而失去自由，兄弟朋友為幫他受到波及。歷經(jīng)滄桑。他帶我去過沁孤山，在那里，我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只是，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看到過他了?！?p> 柳南知道，這位奇女子已經(jīng)對她口中的人情根深種了。沒想到，瀟灑無雙的她，心里也藏著這樣一段，未能如意的……遺憾?！扒拜厼槭裁床蝗フ夷@位……好友?！?p> 書月沉默了很久，“算了，就不打擾他了。讓他過過清閑的日子吧?！?p> 柳南能夠感受到，當(dāng)書月在回憶沁孤山的時候，她語氣中的唏噓，與內(nèi)心的落寞。那是一種很復(fù)雜的情緒，夾雜著懷念、眷戀、不舍與釋懷。他自然明白，她對她那個好友的愛戀。只是，這一番癡情，卻只能捂在心里。
“我們停下來吧，去那山上走一走如何？”
書月爽朗一笑，“大可不必。這終究不是那座山，攀登上去又何苦自尋煩惱呢。”
柳南脫口而出，“思念這杯苦酒，我先干了，前輩隨意！”
書月詫異地笑出聲來，“喝！”
這一天，江上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