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時，母親第一次帶我去見祖母。
她的名字叫蘇茜，住在離安森海灘兩英里遠的瞭望塔里。據我的母親吉蓮娜所說，她已有六十多歲。
那天晚上，海灘和往常一樣熱鬧。圣卡羅餐廳外的桔色電話亭照例被游客們圍滿，他們在等著拍照。
電話亭的門打開著，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正坐在里面，身上穿著一件粉色格子泳衣。她的左邊放著一架大功率的爆光燈，耀眼的光線將她的臉映得雪白。
人群中，攝影師鮑比一邊把頭貼在厚重的相機上，一邊示意女孩微笑。于是女孩便咧嘴笑了，笑容像一輪皎潔的彎月。
我想，也許我該認識她。
我看得有些入迷，呆住了。母親從背后敲了敲我的腦袋，她剛從圣卡羅餐廳里走出來，右手提著一個保溫袋。我猜里面裝的是蛤肉餅，它是今天的特價。我是通過餐廳外懸掛的黑板上的熒光字知道的，它們很顯眼，像群聚的螢火蟲。
吉蓮娜的表情很僵硬，眼里沒有看望血親的期待。她的臉上明明什么都沒涂，卻白得像霜。
突然，她覺得自己的肺部一陣痙攣，像是被一大片三葉草反復摩擦，喉嚨處的肌肉則不停地上涌。她連忙拿出大衣袖口藏著的手帕，捂住嘴巴，咳嗽起來。
她又開始咯血了。
看著手帕上的黑血，吉蓮娜意識到她必須盡快到達瞭望塔。于是她拉起小約拿的手，朝東方走去。
白色的沙丘一望無際，漲潮線隱約可見——水草、海帶和浮木纏繞在黑色泡沫里。
晚間的海浪掀起層層浪花，一次又一次拍打著遠方的岬角。瞭望塔聳立在岬角上，骨骼般的白色塔身仿佛一根指骨直插蒼穹。
潮水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十幾米外裸露的巖石，發(fā)出雷鳴似的巨響。海風格外冷冽，我用手拉攏飛舞的衣角。
母親走到瞭望塔門前，敲響了門。
吱呀，木門被推開一角，透出橘黃的光亮。母親帶我鉆了進去。
塔壁上沒有任何內襯，只零星懸掛著幾盞油燈，里面躍動著外紫內橙的火焰。
地面上沒有鋪設木質地板，我們的腳與灰色土壤相貼，我能嗅到腳下泥土的淡淡香味。
一盞油燈下，兩個高大的書架分列其旁。
左書架上塞滿古樸的書籍，右書架上則放著一排排整齊的藍色玻璃瓶，每個瓶子里都呈著一束盛開的花朵，有燦爛的黃水仙、淡藍的鳶尾藏紅花、漫香的香水月季……
兩個書架前方有一張書桌，桌子上有一本攤開的古書和一顆水晶球。水晶球有一個七號籃球那么大，里面發(fā)出柔和的白光，將塔內照得通亮。
那白光似乎具有熱量，照在我的身體上，感覺熱乎乎的。
我的祖母就站在我的右邊，她是個高大瘦削的女人，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色修女服，但沒有帽子和白色的披肩。
一頭火紅色的頭發(fā)讓人容易想起一個詞——女巫。
她接過保溫袋，放在門旁的衣架桿上，俯下身，用手輕捏我的臉。她的手很冷，像剛從冰水里抽離，但十分白皙。我想起昨天在電視里看到的護手霜廣告。她的手就像廣告中用完護手霜后的樣子。
“小約拿變成大孩子了?！彼f。
此時我才看清祖母的臉。上帝，那完全不是一張老人該有的臉，光滑潔白的皮膚上沒有一丁點兒皺紋。如果不是母親稱呼她為祖母，我會覺得她是一位年輕靚麗的女孩。
吉蓮娜盯著蘇茜的臉，內心波濤洶涌。
整整十三年，這個女人模樣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她似乎脫離在歲月流逝之外。上次見面時蘇茜從自己下身的血污里抱起了還是嬰兒的約拿，而現(xiàn)在她正在自己面前撫摸著兒子的頭發(fā)。
蘇茜察覺到吉蓮娜的目光，向她微笑，露出懷中抱著的紅色玻璃瓶。瓶身上的紅色是如此詭異，竟如血液般流動著。
“我們談事情吧，吉蓮娜?！碧K茜走到沿塔壁螺旋向上的樓梯口，又看了一眼約拿，說：“我的女兒，我在樓上等你?！?p> “祖母的手很冷，而且長得太年輕。”約拿對吉蓮娜說，他看上去很是困惑。
“沒事的。祖母她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樣子停留在了以前?！奔從然卮?，她的眼神飄忽不定?！澳沁呌邪岩巫?，你先坐一會。”吉蓮娜抱了抱約拿，不舍地走開。
她要去完成那筆交易，以拯救自己的性命。她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
母親上樓后，我開始打量起桌上的水晶球。
這個發(fā)著白光的球體，摸起來熱熱的。當我開始觸摸時，它是硬邦邦的。但慢慢的，它變得柔軟，以至于我的五根手指能輕易插入進去，直到整條手臂。那里面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空間。
母親和祖母的對話我聽得不是清楚，但有些詞反復出現(xiàn)，像“海神”、“愿望”和“獻祭”。書桌上，攤開的古書頁面上滿是怪異扭曲的血色符號和晦澀難懂的拉丁文。
我只看得懂封面上的書名——《金枝》。
樓上不再傳來兩人的對話聲，吉蓮娜急匆匆從樓梯走下。她在約拿臉頰上親吻了一口，然后告訴他自己有些事需要處理，他得在祖母這兒待上一段時間。
母親離開后，祖母遲遲未從樓梯上下來。好奇心爆棚的我打算上樓去一探究竟。
當我的腳踏上樓梯，我感到一股吸力。
起初我未在意，因為吸力很小，可以忽略不記。但隨著我走到樓梯的中部，吸力陡然增加，我的雙腳被定在原地，不能動彈。
我驚恐地看向樓梯面，我的雙腳正被一張張形似章魚吸盤的大口吸吮著。那些大口里有著鋸齒般的白牙，正伺機切開我的肌膚。
我尖叫一聲，拼命將腳往后抽離。就在我用力的一瞬間，那些惡心的大口居然瞬間消失了。我一個不小心踩空，身體迅速向后倒，腦袋將撞上鋼木樓梯的石角。
命懸一線之際，一雙手從身后扶住了我。當那雙手接住我時，我便知道救我的人是祖母，因為那雙手很冷，我感覺像是倒在一座柔軟的冰山上。
“下次最好別動我的水晶球，小約拿?！碧K茜看著驚慌失措的約拿，發(fā)出溫柔的警告。剛和吉蓮娜談論著交易時，她身旁的水晶球里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漫無目的地亂抓著。
海神，你怎么會選中一個調皮的小孩呢，她想。
蘇茜牽著約拿的手，將他帶到二樓。這里是瞭望塔的頂層，有一圈被鏤空的墻壁和四架望遠鏡，用于觀察周圍的海域。木質地板上有一張床和一顆水晶球，看起來與樓下那顆一樣。
約拿今晚將睡在這里。至于蘇茜，她不會疲憊，自然不需要休息。她還有很多本古書要研讀。
海風沒有從鏤空的墻壁中涌進來。約拿閉眼，卻看見夜空里的璀璨群星，在不停地閃爍著。他徹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