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彪發(fā)瘋般一路狂奔。
當(dāng)他跌跌撞撞沖進彩畫房，依稀看到姜淑瑤時，往露明柱上一倚，叫了聲：“哎喲，嚇?biāo)牢伊?！”魁梧健壯的身子竟軟軟的面條一般，順著柱子滑溜在地上。他神情極度恐懼，紅潤的面部變得蒼白如蠟，上面汗水淋漓，腦袋歪向一邊，嘴巴大張，上氣接不住下氣地喘息著，帶得下巴頦上的一撮黑山羊胡子抖抖索索。畫工們吃了一驚，齊刷刷停下畫筆望著淳于彪，兵士們以為有人對他們的將軍行刺，手抓住彎刀刀柄盯著淳于彪的身后，盯著門口，環(huán)顧著四周，校尉胡精和幾個兵士竟抽出彎刀沖出門外。不少畫工趕忙聚攏到淳于彪周圍，望著淳于彪反常的神態(tài)驚詫不已。楊爽失聲問：“將軍您怎么啦？怎么啦？”淳于彪望著楊爽，同時看到了楊爽身后的姜淑瑤，恐懼轉(zhuǎn)瞬變?yōu)樘谷慌c欣慰，因心有余悸，說話語無倫次：“哦……我……我放心了，放心了！”說得楊爽稀里糊涂，說得眾人三丈高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面面相覷。胡校尉與幾個沖出門外的兵士又沖了回來，盯著淳于彪，既詫異又好笑。胡校尉關(guān)切地問：“淳于將軍您剛才怎么啦？身體哪里不舒服嗎？”淳于彪歇足了，精神放松了，腦子也漸漸清醒理智了，面露尷尬，支支吾吾地說：“本將軍……剛才……好像做惡夢了，沒什么！沒什么！”且說且站起身，走到門口時停下來，回頭瞥瞥姜淑瑤：“沒事，沒事的?！闭f完灰溜溜的走了。兵士們、畫工們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大惑不解。姜淑瑤則認為淳于彪不是鬼魂附身就是神經(jīng)錯亂了。
淳于彪從姜淑瑤所在的畫房出來，精神已完全恢復(fù)正常，思維也完全清晰了，覺得自己的舉動很失態(tài)，很滑稽可笑，恍然想起先前在司馬昊面前的失職與失禮，趕忙返回金封臺。途中，不由自主地回憶起慘烈的情景，極力想象著那些女子們在黑咕隆咚的地宮里，如何憋悶，如何喊叫，如何掙扎，如何痛苦，場景如何殘忍恐怖！
淳于彪清清楚楚記得，直到宮女們進了地宮，司馬昊才悄悄告訴他，這些宮女是來為始皇帝陪葬的，并交代他的任務(wù)是宮女們進入地宮，等他和督察、差官、護衛(wèi)們撤出來后，迅速關(guān)閉中墓門和外墓門。淳于彪當(dāng)時很意外，也很吃驚，戰(zhàn)場上殺敵他心狠手辣，矛刃刺入對方的身體眼眨都不眨，看到噴涌的鮮血好像看到流淌的泉水一樣心情平靜，無數(shù)倒地的尸體在他的眼中好像死去的螻蟻不為所動。上一回讓他參與悶死工匠他就很猶豫，而這次殺的居然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女，他心里很不情愿，覺得是對驍勇善戰(zhàn)的他是種莫大的侮辱，無奈這是朝廷的規(guī)矩、督察署總管的指令，只好硬著頭皮執(zhí)行。他站在離宮女們不遠的地方，清晰地聽到司馬昊對宮女們說，按照宮廷禮儀規(guī)矩，你們是始皇帝寵愛之人，需進地宮給先皇最后守靈半個時辰，以示感謝皇恩浩蕩，盡生離死別之情。宮女們似乎信以為真，加之從來沒參觀過地宮，都很興致盎然，愈加放肆，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跟著司馬昊和督察、差官、領(lǐng)班護衛(wèi)進了地宮。宮女們進入地宮后，宮廷護衛(wèi)們立馬開始在中墓門口警戒。司馬昊讓宮女們跪在安放始皇帝棺槨的高臺前，吩咐她們不可亂動，不可說話，不可浪笑，更不能唱歌，他的話自然又像放了一串響屁毫無作用。宮女們一群鳥兒似的嘰嘰喳喳吵成一團，打打鬧鬧亂成一片，給他些面子的勉強跪下了，不給面子的照樣站著嬉鬧，場面更顯得七零八落。司馬昊先是笑了笑，繼而嘆息了幾聲，乘宮女們不注意，與差官、領(lǐng)班護衛(wèi)、督察們一溜煙離開了地宮。當(dāng)時淳于彪已撤離至中墓門外，心懷憋屈、惋惜而又有些新奇感地看著司馬昊如何哄得宮女們像喝了迷藥，等司馬昊等人全部撤出中墓門，他立馬啟動了關(guān)閉石門的機關(guān)，只聽呼隆呼隆一陣響，厚厚的石門放了下來。緊接著，從里面?zhèn)鞒黾饧獾?、脆脆的叫聲：“怎么關(guān)門了呀？”不是一聲，也不是幾聲，是許多聲，聲音此起彼伏。淳于彪、司馬昊和差官、督察、宮廷護衛(wèi)們匆匆忙忙出了外墓門的時候，地宮里嚷嚷得更厲害了：“為什么關(guān)門了呀？”，“開門呀？”“快開門啊！”……同時還有手掌拍打門板和手指抓摳石門的聲音，直到將外墓門快完全放下來時，里面的尖叫聲仍在持續(xù)。就在這個時候，淳于彪忽然想到了姜淑瑤，他聽著女子們的吶喊聲、呻吟聲，矍望著徐徐降落的墓門，驀然間神思恍惚，思維混沌，神經(jīng)錯亂，一時竟確定不了姜淑瑤是否也在里面？疑惑之中竟失去了理智，不顧自己的職責(zé)，撇下司馬昊、差官和領(lǐng)班護衛(wèi)等人，撒腿直奔彩畫區(qū)確認姜淑瑤到底身處哪里。此后，他每每想起自己的失態(tài)就感到好笑，感嘆自己堂堂須眉、大將軍，竟讓一個裙釵女流弄得神魂顛倒、神經(jīng)錯亂，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這句話真是不假??！
直到宮女們的尸體被掩埋在“怡春宮”，范驪才回到將軍署歇息。
黃昏時分，吳天義邀范驪到后院習(xí)武，兩人都拿著劍，都身穿甲衣，對刺中動作十分激烈，急速的劍影發(fā)出呼呼的風(fēng)聲和錚錚脆響。吳天義表現(xiàn)得很投入，一招一式極其認真規(guī)范，而范驪內(nèi)心早就想收場了，只是出于對吳天義的尊重，硬著頭皮應(yīng)酬而已。因心不在焉，注意力不集中，常常出現(xiàn)動作漏洞。吳天義揮劍朝范驪的右臂虛晃一下，猛一轉(zhuǎn)向，直刺左胸。范驪多數(shù)時候眼睛盯著吳天義的瞳仁，對方的任何花招都能識破，都能及時應(yīng)對破解，這時的眼珠卻溜在了一邊，行動有些遲緩，移劍阻擋為時已晚，只聽“砰”的一聲，閃出耀眼的火星，劍尖滑過劍刃刺中了范驪的左肩，將甲片破為兩半，范驪“哎呀”叫了一聲。吳天義立馬收劍，上前摸摸破損的甲片，看到里面的衣服有一道劃痕，面露歉意地說：“抱歉，真是危險至極！”范驪擦了擦滿臉的汗水，喘著氣，拍拍吳天義的肩膀，笑著說：“只差一點點見血，好啊，多日不曾對練，兄弟的功夫已超過我了?！眳翘炝x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兄長過獎了，是兄長的心思放不在練武上，沒能展露出真正的技藝?！狈扼P假裝詫異：“怎么說這樣的話？”吳天義狡黠地笑望著范驪：“兄長的魂被心儀的人勾走了吧？”范驪先是面露欣喜，繼而神情低落，謂然長嘆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是喜是悲，還難以預(yù)料??！”吳天義一時困惑不解：“哦？姜師傅不像是善變的人，難道……”范驪遲疑了一下，接著轉(zhuǎn)移了話題：“出了這么多汗，身體缺水了，走，回屋補水去?！鞭D(zhuǎn)身便走，吳天義緊隨其后，邊走邊琢磨范驪剛才說話的意味，腦子一時混沌顢頇。
那時司馬昊傳令范驪回到金封臺，命他派人弄來二十輛馬車，然后讓他領(lǐng)著宮廷護衛(wèi)們進地宮搬運里面的死尸。范驪一進地宮的墓門，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磚鋪地面一片雪白，面前仿佛云山霧海。宮女們的姿勢五花八門，有爬下的，有仰面躺著的，有身體蜷曲著的，有好幾個人擁在一起的，三道中墓門的石門前，宮女們擠在一起，摞在一處，仿佛潔白的雪堆，所有主墓道橫七豎八落滿了白紗袍，地宮的每個角落都有白色的尸體。他和護衛(wèi)們往車上搬運的時候感覺她們的身體非常柔軟，要不是面色發(fā)紫黧黑，簡直跟睡著了一般。事后范驪常?；叵肫鹚齻儨厝岬乃老啵慨?dāng)回想起那些宮女們，就不由得聯(lián)想到令他驚悚的另一幕。那是兩個多月前，有一天午后，范驪突然接到司馬昊的指令，要他帶五十名兵士、找三十輛馬拉車進金封臺地宮搬運尸體，特意吩咐還把搬運過宮女尸體的二十名兵士帶上，不足部分另選。當(dāng)時他吃了一驚，以為出了重大事故，進了地宮，眼前的景象跟他想的完全不同：地宮里的各項土建已全部竣工，大廳里、墓道里到處是勞工的尸體，尤其各中墓門緊閉的石門前，離石門較近的尸體直挺挺站立著，緊貼著他們的尸體堆著摞著；灰白色的石門板上橫七豎八布滿了血道子，不少尸體的手指血肉模糊，有的雙手還呈定了型的抓撓狀高高舉起。尸體們大都瞪著眼珠，張著嘴巴，面色發(fā)紫，衣服上沾滿了泥土、白灰和尿液。在遠離墓道的寬敞處，杯盤狼藉，顯然他們生前在這里吃過飯，整個地宮彌漫著濃重的汗臭味、尿臊味和一絲一縷的飯菜味。每當(dāng)想起這個場景，總會猛然聯(lián)想到姜淑瑤，不由得陷入焦慮和不安中。
宮女們陪葬一事全陵園工地只有司馬昊、范驪、淳于彪和搬運尸體的二十名兵士知道，事后司馬昊將他們招在一起，囑咐他們陪葬一事務(wù)必守口如瓶爛在肚子里，誰膽敢泄露，軍法處治，末了還特意吩咐范驪令駕車兵士們嚴守機密，范驪自然照辦，私下又對二十名兵士千叮嚀萬囑咐了一番。范驪盡管十分信任吳天義，但一來忌憚軍法，二來忠于朝廷，是個嚴守軍紀法規(guī)的人，想對吳天義說又不能說，吳天義一直蒙在鼓里。
兩人進了將軍署大堂，勤務(wù)兵早已準備了洗臉?biāo)?，他們洗了臉落座，勤?wù)兵又趕忙倒了兩盞水，送在二人面前。他們一邊喝水，一邊散散漫漫的閑聊起來。吳天義說：“兄長一心撲在了事務(wù)上，與未來的嫂夫人聚少離多，今后兄弟得多代你值班查崗呢?！狈扼P說：“哎，你已替我查過一回崗了，再不能了，責(zé)任分工是咱軍中明確規(guī)定過的，校尉們、兵士們都盡人皆知，咱理應(yīng)帶頭執(zhí)行，否則有失我們的威性，不好要求下屬執(zhí)行。上一回讓你代勞我都有點后悔了。”吳天義拿起銅壺給范驪添了水，說：“兄長以身作則，真是說到做到，佩服！”范驪深感自豪，面帶微笑地望著吳天義，說：“黃金易得，知己難遇，恕我直言，兄弟夜間巡查盡職盡責(zé)沒的說，只是……生活小節(jié)上盡量低調(diào)收斂些，做得巧妙些，免得人多眼雜，傳入宮廷影響了榮譽，阻礙了前程?！眳翘炝x一聽臉色泛紅，不自在起來，低著頭說：“記住了，放心吧。不過，我倒不在乎自己的前程，主要是怕因此連累了兄長?！眳翘炝x在桃花寨有個情人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經(jīng)常借自己晚上輪休之機偷偷溜出陵園工地，去寨子與情人幽會。把門的兵士都是他的下屬，不好意思不放行，也不敢不放行；校尉們看在相處多年的份上，都裝聾子做瞎子；范驪念他講情誼重義氣，平日做事認真盡責(zé)，嚴謹職守，是個難得的好助手，也就不過多管束，任憑吳天義風(fēng)流瀟灑。范驪望著吳天義，誠懇的說：“噯，你也很年輕，怎么能不在乎前程呢？好好干吧，爭取三年內(nèi)升為將軍?！眳翘炝x笑了笑說：“嘿嘿，順其自然吧，這么多年你也能感覺得到，在這方面我是個消極不求上進的人，再說已經(jīng)厭倦了這一行，要是別人作我的頂頭上司，我說不準申請退伍解甲歸田了呢。”范驪不解地望著吳天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吳天義說：“你這么年輕就是將軍了，司馬總管對你評價也那么高，你是真正的前程似錦，我一定好好輔佐你，為你飛黃騰達盡些微薄之力?！狈扼P神情顯出難以掩飾的自豪與得意，用感激的口吻說：“真是重義之人！”吳天義說：“你我兄弟之交，能輔佐你是我莫大的榮幸，只要有助于你實現(xiàn)理想，哪怕艱難險阻赴湯蹈火，為弟都在所不辭！”范驪激動起來，緊抿嘴唇，深情地望著吳天義頻頻點頭，同時伸前手攥了攥吳天義的手，說：“遇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吳天義也激動起來，抓起銅壺往范驪的盞里續(xù)了些水，動情地說：“能與仁兄在一起，也是我吳天義好運啊！”范驪喝了口水，突然苦笑著說：“天長日久，經(jīng)歷的世事也就多了，有的事還真是讓人錯愕恐懼！”說得吳天義又迷迷糊糊不知所云，一時無語。過了一會，才似乎明白了弦外之音，疑疑惑惑地問：“仁兄一定有什么事瞞著我？”范驪沉默起來，俄頃，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我私交是弟兄，作為軍人，咱兩可是上下級關(guān)系，我必須嚴守軍規(guī)，決不能泄露朝廷的機密，請理解吧?！眳翘炝x淡然一笑，說：“沒什么，身為副將，自然理解。”范驪嘆息道：“自古家國忠孝難兩全，我想忠愛也一樣，你說如何才能做到忠愛兩全呢？”吳天義一怔，思索片刻，斬釘截鐵地說：“仁兄哪些地方想關(guān)照嫂夫人有顧忌，盡管吩咐，我盡力代辦，有什么責(zé)任我一人承擔(dān)！”范驪再一次握住吳天義的手，握得很緊，說：“什么也別說了！”抓起壺給吳天義盞里添水。兩人又散散慢慢聊了一陣子，直到夜幕降臨，吳天義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