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謝宏道得了吩咐,回到屋內(nèi),五味雜陳之余又禁不住心旌搖曳。這等大事,被他遇著了!
想要喝酒,又怕顯得輕浮,便到別業(yè)西邊,沿著荷花池疾步走。雖是夜里,月白風清,九曲橋上掛著燈籠,印得荷花影影綽綽,似有暗香浮動。夜里燥熱一去,倒有幾分舒爽涼意。
才走了兩刻來鐘,看著九曲橋中的孤翠亭似有人,便走了過去。
離近了看,是陳予望身邊的趙管事,身邊似有一壺酒。自云山尋他提了一嘴趙修平,他便不曾將其僅看作一個管事,都以先生稱呼。
謝宏道心潮起伏,正想喝酒,遇著趙修平想也沒想,一面打著招呼,一面自顧自進了亭子。
這些時日,趙修平也知道這位長史武官出身,行事痛快干脆,不以為忤,讓他坐下,將早就準備好的另一只杯子放到他面前,連忙斟了一杯。
謝宏道雖直接,卻也善于觀察,否則鎮(zhèn)國公不會請他做這個長史。
他坐下便看到了那唯二的杯子,內(nèi)心澄明。
魏王之前讓他將市舶司的事全交割給趙修平,他大概明白對自己另有安排,畢竟,新設(shè)望舶巡檢司要與駐軍打交道。而前些日子他與趙修平日日泡在市舶司,相處漸多,頗為投緣。
或者說,趙修平愿意交往的,大抵能讓對方覺得投緣。
在市舶司時,說是他帶著趙修平看賬冊,其實主要是趙修平看了理好,一樁樁一件件與他解釋。趙修平既不藏私,亦耐心細致,賬冊里面的門道點給他,卻也看破不說破,后面連徐既明都十分佩服。
謝宏道稱他做先生,誠心實意。
趙修平雖說是跟著陳予望來的,陳家背后有個燕王,但魏王身上兩件大事,一件讓趙修平處理,另一件,今日就委了他,且說他們二人日后必定多有交集。
既然魏王都不防著他,他就更不必了。這就是趙修平耿直的地方,不該他操心的,他便不多問也不多慮。
再說了,王府有多大呢?明月夜里,單他們兩個人坐在這四不靠的湖面上,多扎眼呢。
他倆都擺在這明面上了。
“謝長史,有高興的事?”趙修平先開口問道。
謝宏道一口干了杯中酒,抿了抿唇才道:“高興談不上,卻是人生奇遇的大事!”
放下酒杯,謝宏道也不客氣,自個兒拿起壺斟滿,接著說:“先生這酒不錯!”
趙修平也不急著追問,只跟他談酒賞月:“這是荔香樓的骨玉泉。來廣南路之前我便聽說了,路途遙遠,運到建興城的都矜貴得很。如今雖也不是唾手可得,小小一壇也得五貫錢,但值此夏夜,月影清,玉露轉(zhuǎn),相得益彰?!?p> “荔香樓?那是……他們也有酒引?”
趙修平知道他問的是什么:“若論好酒,怕是大多的酒樓都比不得青樓拍戶里的。酒引難拿暫且不說,這些銷金鑠銀的去處,除了姑娘們的顏色才藝,就靠這酒水了。若是生意做得雅致,難得的字畫都能在此處尋著?!?p> 謝宏道笑,點了點頭。他在京城就一小官,俸祿有限,又無煊赫的家世,這里面的門道不甚曉得。
拍戶本就是養(yǎng)娼妓同時也賣茶飯的小酒鋪,但聽趙修平這么一說,似乎打通了關(guān)節(jié),荔香樓從拍戶搖身一變成了堂皇氣派的花樓,這家身后站的又是誰呢?還能有酒引。
“嘗著像是比眉壽淡些?!?p> “南地的酒水如人一般,都不顯山不露水的,喝著容易入口,可不知不覺就醉了?!?p> 趙修平這話幾層意思,謝宏道聽明白了:“誰說不是呢,這廣南路的人,藏龍臥虎啊?!?p> 既說至此,趙修平便直言:“今日那兩位就這么走了進來?”
“我聽著也是如此,膽識過人。原以為潮海林氏身后是一人,誰知道是兩個。一個看著敦實忠厚的,叫高辛,宣平二年到了海上?!?p> 謝宏道說到此,再給自己斟了一杯,看了眼趙修平。
宣平二年,那是京東學子鬧事同年。趙修平想,因南北卷一事官場震動,波及的天下學子不少,這個高辛若是其中之一,讀書人成了匪,自然還是有些念想。
見趙修平點了點頭,知道他明白這宣平二年的意思,便繼續(xù)說:“另一個,叫戚季,也算是潮海人?!?p> “算是?”
謝宏道解釋:“南地宗派勢力強盛,兩姓之間常有紛爭。這戚姓其實是客族,前朝才遷來潮海。自太祖起,天下太平,人口自然就多了。潮海本就缺耕地,這些先生比我熟?!?p> 趙修平點頭,嶺南沿海不少土族都要經(jīng)商跑船維持生計,這也是嶺南崇商的原因。
客族人一多,田地就更緊張,他們千里喬遷,相當能吃苦,也就一兩代站穩(wěn)了腳跟,若是族中再有幾個出色的子弟,土族怕就被比下去了。
“這戚姓與哪個姓相斗?”
“林家。林氏是大姓,那個林花,就是冠南樓的東家,雖然姓林,卻是泉州的一支?!焙A质稀拿暎率怯辛中盏耐撇ㄖ鸀??!?p> 趙修平明白了,外人搞不清是泉州還是潮海的林家,若對外號稱潮海林氏,那潮海一支也跟著沾光。趙修平撇了撇嘴:“跟著女人占便宜,這潮海的林姓族長和眾族老可不怎么樣。”
謝宏道深深點頭。林花一家,病母弱女時不見這支林家伸出援手,人家發(fā)達了,上趕著鉆空子,為人小氣無遠見,實在讓人瞧不上。
兩姓械斗,常常就為了你們村截了我們河渠上游的水,或是我們的墳憑什么不能用嶺背的地,甚至伢子不過摘了個果被你們罵了,自家姓的女人被對方多看了一眼,都是撕破臉的借口。
趙修平嘆了口氣:“戚季那次紛爭,是為著什么?”
“戚季是族中出色的子弟,不僅讀書過目不忘,月考都是優(yōu)異,且生得好,身量高挑。十三四歲時,已有五尺七寸,且考中了秀才?!?p> 趙修平挑了挑眉,南地人高大魁梧的不算多,生得好,又會讀書,這是個進士的苗子。
科舉雖沒有相貌上的挑選,但太祖時,說簪花游是朝廷門面,從此風儀成了三甲評定不成文的標準之一。何況,儀表堂堂,殿試時總是賞心悅目增色不少。
謝宏道繼續(xù)說:“宣平五年的端午前,戚季跟同族青壯在韓溪河里操練。戚氏一族在溪口村,而林氏多居溪頭村。戚季他們過溪頭村那邊的韓溪河時,落了水,明明之前都好好的,偏是賽龍舟前一日落水,損了龍船,認定林姓一族搞的鬼?!?p> 趙修平嘆息著搖了搖頭:“又是一個扯不清的爭端。龍舟競渡參與的多是族里的精壯小伙,稍有碰撞,年輕人氣勢上來族老來了都拉不住?!?p> “可不是么!那次械斗,竟持續(xù)了一個多月,雙方共死了五人,戚姓二人,林姓三人?!?p> 謝宏道無奈地笑著搖頭:“連死傷人數(shù)都近乎均等,怕是你殺我一人,我必還你一人。這兩族怕是要長長久久地斗下去。林姓多亡一人,消息傳出去,感覺林姓落了下風,隔壁的前溪村、下壩村等地的林姓得知,立馬趕過來支援。最終,戚姓死亡三十八人,林姓四人。”
趙修平也震到了:“縣令呢?知州呢?”
這種程度的械斗,早就驚動官府出兵了。
“當時的溪坪縣令姓林?!?p> “哎,唉!”趙修平重重放下酒杯,一聲高一聲低地嘆息。
兩姓械斗官府難管,也理不清。更有甚者,官吏中若有兩姓之人,直接牽連到官場的紛爭。
其實民間對光宗耀祖的理解頗為復雜,其中就有“朝中有人”的因素,是以一族中讀書出類拔萃的孩童往往倍受重視。
“還是這個戚季,說動族老花費重金請海匪直接入村,死傷陳姓近四十人。也是這次,戚季與高辛相識。最終驚動了廣南路轉(zhuǎn)運使,當機立斷,聯(lián)合清海軍前往鎮(zhèn)壓,才終止了這場械斗。前后近四個月!”
“這個戚季,”趙修平聽完,揉了揉右腿:“到底是年少,瘟神易請不易送。那些海匪殺紅了眼,難免誤傷陳姓的人。高辛雖是讀書人,不至太過暴虐,可他底下的人,就說不好了?!?p> 謝宏道點頭贊同。趙修平心里一動,清海軍呢?可容易送?
謝宏道繼續(xù)說:“后來抓了三十余名械斗者,或判斬絞立決,或判斬監(jiān)候不等。戚季逃到了高辛的船上。”
高辛和戚季,兩人都頗有頭腦,難怪短短十余年做到海上一霸。
“林花與他們有什么淵源?”趙修平問。
“林花的父親林海,宣平三年出海跟著的是條大商隊的船,共七八艘呢。從閣婆[1]帶回各種香料、犀象、珍珠水晶,都已經(jīng)快進咱們的地界了,偏遇上海匪,就是那個叫史老大的,屠了船搶了貨。當時高辛還是寂寂無名的小海匪,看不得史老大搶自己人,悄悄救了幾個傷而未死的。只不過林花父親沒挨到歸家。林花母親是個明理的,曉得高辛是好心,沒有張揚他海匪身份。林花早慧,高辛走之前跪了高辛,認作大哥?!?p> 謝宏道又抿了口酒:“高辛號稱只搶異國商船。咱們的船,他不搶還護送。剛開始各商船也就送點謝禮,漸漸成了慣例?!?p> “這樣的海匪也不止高辛一家?!?p> 其實趙修平說的是,高辛不會因此在眾多海匪中冒頭。
海匪求財,有錢才能籠住人,才能興旺壯大,光做鏢師的行當可賺不到多少錢。
“這個林花,王爺說是女中豪杰,我看也是。認了高辛之后,就在岸上打理高辛等人的財物?!闭f至此,謝宏道笑著又干了一杯,繼續(xù):“這個,先生也比我懂?!?p> 這骨玉泉確實如先生所說,極易入口,不似眉壽醇厚,但在廣南的夏夜,喝著干凈清爽,人生樂事。謝宏道喝得身心舒展。
趙修平也笑著干了自己杯中的酒,這林花的“打理”,就是替高辛洗錢了。不僅洗,還更能掙錢。這些日子,他不是在十千腳店就是去冠南樓,趁著陳予望要送歌妓首飾頭面的機會,連翠香閣和擷寶坊都去了幾次,林花的生意賺多少他不知道,但肯定不賠錢。
“這史老大和清海軍……”
趙修平剛問出口就住了嘴,這不是他該問該知道的。
然而謝宏道依然垂下眼簾,似有若無地點了頭。趙修平心里咯噔一下,市舶司的帳就有清海軍的影子,如今這海匪……
唉,他們倆的差事,都不易??!
[1]大致為今印尼爪哇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