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燕荔湖東邊。
“章府的姑娘跟著那個郭姓表哥,往荔香樓去了。”一個老仆說道。
婦人手中的茶頓了頓:“石哥兒是說得手了?”
“是說的得手了?!?p> 婦人抿了口茶,推敲地問:“那姑娘看著如何?”
“她帶著一個老嬤嬤,還有一個丫頭十五六歲,似喚作‘夏荷’。一路吃吃買買。咱們的人沒敢近身,郭清帶的護(hù)衛(wèi)不少?!?p> “前些日子她定了包間的事,告訴石哥兒了?”
“說了。只是,石哥兒似不大在意?!?p> 婦人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盞:“他這小瞧女子的毛病何時才改!”
“老劉,咱們荔苑還有多少人?”婦人又問。
“石哥兒調(diào)了些上船,荔香樓也需要人手。荔苑太大,怕是看不住?!?p> 荔香樓里。
正是筆酣墨飽酒管夠的熱鬧。陳予望這只孔雀,正帶著魏王——此時他喚作千行兄的——一個個引薦他新交的“摯友”。
鄭以馳身著皂色紗羅對襟長衫,衣領(lǐng)和寬袖口鑲著同色緙絲。他又生得好,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
施常是冠南樓擷秀坊等處明面上的大掌柜,早就約著其他商號的掌柜們占了一桌,只盼著見一見傳言中的魏王。趙修平早早跟著陳予望過來,兜了一圈也在此桌坐下。
“今日不見黃掌柜?”米行的周掌柜悄悄問。
萬卷齋是魏王的產(chǎn)業(yè),黃掌柜按說應(yīng)該來。施常見趙修平不吭聲,他便也不多話。
“沒聽先頭陳公子說,荔涌橋那兒萬卷齋在賣書呢。”
說話的是香料行的宋掌柜。他東家,即是徐既明夫人蘇氏的娘家。
早早給他捎了信,今夜王爺或許會來荔香樓,讓他來捧捧場,若得王爺一兩句話,別的不論,多少臉面!
宋掌柜知道了,略一思忖,便叫上交好的幾位掌柜。捧場么,不就是花點(diǎn)銀子。前些日子廣南颶風(fēng)成災(zāi),后來又說防瘟疫的藥吃壞了人。估摸著今日借著文會的名頭,讓各商家募捐。
花錢買路甚至消災(zāi),在這廣南路,他們這些行商坐賈做慣做熟。
而宋掌柜和各位一嘀咕,齊齊懷著小心思。秋稅在即,重鑄稅銀,這里面的損耗……這魏王不是兼著協(xié)助秋稅的差事么。若得一星半點(diǎn)的口風(fēng),他們也好早做準(zhǔn)備。
鄭以馳初抵廣南路,王彌遠(yuǎn)便見過了。見他總也不來市舶司,王彌遠(yuǎn)便隔一陣子往別業(yè)去一次。這位王爺?shù)购茫未尾恢艿侥膬?,號稱“觀風(fēng)俗知厚薄”。
聽底下的人說,不是上船蕩便是去哪座山晃。廣南路,哪兒有能看的山!后來望舶巡檢司的旨意下來,他又跑了一趟別業(yè),依然如故,觀風(fēng)俗去也。
今日陳予望陪著王爺,先看了一遍王提舉和廖同知選出的詩句。陳予望一以貫之“不通”的文學(xué)批評,而鄭以馳就謙遜多了,點(diǎn)頭贊嘆:“難為他們怎么湊出來的!”
王彌遠(yuǎn)的鄙夷就快掩不住了,廖同知也只尷尬地笑笑。這作詩,怎么能是湊韻腳呢。王爺他第一次見,瞧著外表金玉一般,真是可惜。
又瞧了瞧往筐子里投的銅錢,笑道:“這銅鈿還是舊樣式的。早知道,拿咱們新鑄的來,也沾沾文氣。”
云山聽見了,趕緊上前:“兩月前鑄了一些,備著供公子賞人”
說完讓人托著幾吊錢,鄭以馳揮了揮手,算是賞了荔香樓的掌柜伙計(jì)。
陳予望又趕緊拉著他馳哥:“千行,這位是玲瓏,一副好嗓子,唱的南曲兒,妖嬈嫵媚??欤岘?,揀你拿手的唱!”
后一句,陳予望是沖著玲瓏說的。鄭以馳看了他一眼,鴉青長衫,招搖張揚(yáng),真是只孔雀。
陳孔雀不知道他馳哥已為他改了名,見鄭以馳瞧著他不說話,以為他不信。這可有辱他的專長!
“千行,真的,玲瓏唱曲兒,才真真是勾人心魄!”
鄭以馳不置可否,桌子前坐下。這微服,與民同樂,荔香樓的媽媽甚是明了。臺下不近不遠(yuǎn)那桌,早就安排妥當(dāng)。
聽了兩支曲子,掌柜端上來四個冷碟四個熱碟。陳孔雀也沒多想王爺是不是真的能吃,再次發(fā)揮了他說得一口好菜的長處,讓鄭以馳每樣都嘗了嘗。
繼又聽了謝好的琴,陳孔雀上趕著顯擺他的消息靈通:“瞧見了吧,那張琴,梓桐!名琴!”
鄭以馳瞧了眼,這便是王提舉送的那張了。就是不知道曲子是不是陳孔雀給的六朝那本。
一曲畢,又是“賞”。
宋掌柜等先前聽到新鑄銅錢,脖子早就伸得老長。見銅鈿賞了人,一個個默默盤算著該找哪個相熟的,換上一枚?;厝フ倚屑倚r?yàn),損耗大致也就有數(shù)了。
小花燈上的詩句早就寫了一批又一批,只是這三個大花燈的,王提舉等初選了些,送與魏王。
“……廣南的文氣也漸好了。今夜佳句頗多,初選了幾幅,公子請看。”
鄭以馳一眼看到那幅熟悉的正楷,拿起來細(xì)瞧。
王提舉上前解釋:“這一幅,字還罷了,那兩句詩難得?!?p> 陳孔雀趕緊湊上前,邊看邊念出了聲:“‘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檬呛?,只是不通。照我說,良辰美景西江夜,”
他甩著折扇,見眾人皆望向他,得意之至:“賞心樂事此間見!”
王提舉再也繃不住,笑著盛贊好文采。周圍一片附和之聲,生怕慢點(diǎn)自己壓下去的笑聲就噴薄而出。
鄭以馳沒理他的耍寶,繼續(xù)看下去,落款為“濟(jì)云帆”。是郭清還是章家姑娘的主意?不知道又賣什么藥。
王提舉見魏王盯著落款看,便道:“今夜花燈放出去,不說天下知,至少廣南路人人皆知。這樣的落款,像是個有大志向的。”
鄭以馳不置可否:“你與廖同知商定就好,我不過來瞧個熱鬧?!?p> 說完便讓云山陪著上樓更衣。
跟荔香樓挨著的荔苑里,章蔓清已與郭清在小閣子坐下歇腳。
茶博士和伙計(jì)都來過了,送了各色茶點(diǎn)。時值中秋夜,每張桌的吃食全是定式,不過按照人頭多少增減罷了。
章蔓清沒睡好,先前在街上又吃了點(diǎn)心,連香飲子也喝過了。如今是真的只想坐著不動。
郭清一進(jìn)來便四處仔細(xì)看了一遍,站在窗前好好“賞”了會兒景。
小閣子確如周采買所說,算得上方正闊朗,尤其那一扇窗,矮至腰間。窗對著西北面,正好將湖口,以及湖口上的荔涌橋一覽無遺。
郭清看過后,讓人將屏風(fēng)往門移了移,閣間內(nèi)的燈火也一并移去屏風(fēng)后面。經(jīng)他這么一擺弄,窗口的景色似更鮮亮了些。
“表妹你看,這樣是不是賞景更好了?”郭清見章蔓清盯著他,舔舔嘴唇尷尬地解釋。
章蔓清不出聲,一是累了,二是,這只厚嘴唇狐貍,肯定不是為了看景。
荔涌橋兩邊較為開闊,萬卷齋的書攤便擺在那兒。章蔓清剛坐下時,遠(yuǎn)遠(yuǎn)瞧著書攤上似乎還有些冊子。等她歇過勁來,發(fā)現(xiàn)萬卷齋似乎要收攤了。
“咦,這萬卷齋,是賣完了?”她邊說邊往窗邊走去。
還沒等郭清答話,窗邊突然冒出一腦袋,唬了章蔓清一大跳。章蔓清剛往后退,就抵上郭清的手臂。
“秀娘!”章蔓清低低喚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