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已斜,摔倒的幾個船員和押貨的衙役,早就倚著船舷站了起來,極力壓著四周蠢蠢欲動的民眾。吳師爺還是癱在甲板上。
“先生!師爺!”一個衙役急得亂叫:“先生,快拿個主意啊!”
吳師爺微微抬了抬眼皮,頹然道:“市舶司的船,不可讓人上來?!?p> “知道,先生,知道的。可這小船,這人,太多,怕壓不住了。先生看,是不是趕緊再叫市舶司多派些人來?”
吳師爺有氣無力地輕輕揮了揮手,表示聽見了。抬頭想找云腴,云腴不見。卻見到一艘小艇敏捷地往他們的船靠過來,凡過之處,諸艇都有序退讓。
艇上來人,正是謝宏道。
謝宏道他在市舶司見過。王爺不去市舶司應(yīng)卯,這個長史不能不去。
吳師爺曾笑稱,這個兵部出來的長史跟著徐既明算賬又算不清楚,真跟個大頭兵一般茫然無知。
今日,魏王長史,市舶司副提舉的長史,吳師爺眼中的大頭兵,器宇軒昂地來到他面前。
“原來是先生在此。先頭一聲悶響,不知何事?先生可安好?”
見謝宏道揚聲問,吳師爺只能提起一口氣:“謝長史,你來正好,這市舶司的船擱淺了,托你幫忙,讓市舶司來人,將船拖出去。”
謝宏道仔細端詳了一番眼前的大船,船身已肉眼可見地傾斜。卻看不到哪兒傷了,那聲響,怕是在船底。
“先生沒事就好。這船,是市舶司的?”
船上任何印記也無,他說市舶司就是市舶司的?謝宏道不準備放過他的話縫。
吳師爺面上一僵:“這個,這個確實是市舶司的船,我這里有王提舉的公文?!?p> 說罷趕緊掏出來想遞過去,發(fā)現(xiàn)對方還在河面的小艇上,離得有些遠。
謝宏道趕緊接話:“先生先下來,把公文給我?!?p> 繼而對著船上諸人道:“船怕是擱淺時候就撞壞了,才如此偏斜。諸位兄弟也先下來,人安好才是正經(jīng)。”
船員和衙役都是本地人,中秋夜不也過為著多掙幾文錢。周圍船只上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們并不想起什么沖突。有謝宏道這句話,人雖不敢動,心就早動了。
吳師爺雖已灰心,頭腦還清醒,沉下臉:“市舶司的船,貨不押到,哪個敢下船?”
眾人不敢動。謝宏道更是和顏悅色:“先生,讓掌舵的瞧瞧,這船,怕是一動沉得更快了。怎么著,也得換條船。”
吳師爺剛想扭頭,想起來霍大早就跑了,哪兒還有船老大的。只得硬撐:“謝長史,煩你調(diào)艘船來,拖我們的回去。我們就在此處等?!?p> 依然不下船。謝宏道繼續(xù)好言相勸:“現(xiàn)時一是你們船擱淺動不得,二來堵塞燕荔湖口,若致騷亂,咱們誰都擔(dān)不起這責(zé)。”
謝宏道話音剛落,旁邊小艇上的人也跟著起哄:
“快走吧!難道想跟船一起沉嗎?”
“霸住哩度做乜!”[1]
“喺度唔通等天收?[2]哈哈哈哈”
“我叫了幾艘小船,你們?nèi)讼认聛?。再把貨卸下來?!敝x宏道商量著說。
順著謝長史手指著的地方,吳師爺看過去,荔涌橋上人山人海,看熱鬧看得人群密不透風(fēng)。橋下船只熙熙攘攘,想進出的船只稍稍挪一點,便成片攪亂。
眾目睽睽之下卸貨。吳師爺打了個寒噤,他還不想找死。
“謝長史有所不知,這市舶司的貨船,上船都封了印,不可轉(zhuǎn)運?!?p> 謝宏道見軟的不行,便正色道:“先生既稱我長史,必然知道我家王爺擔(dān)著市舶司副提舉的差事。有王爺擔(dān)著,您還有什么不放心的?!?p> 這怎么成了他不放心王爺了?吳師爺今夜又驚又急,已近子時,他本來就精力不濟。一時不知如何答話,猶豫間,小艇已有人甩上軟梯,準備上來了。
先頭叫他拿主意的衙役,駕著他往軟梯走:“師爺,咱們?nèi)穗S貨走,貨不離眼,也算盡力了?!?p> 荔苑小閣子里。
那聲悶響,閣子里的俱是一驚。
章蔓清抬眼看向全身繃成一條弦的郭清。他先頭打了一連串的信旗,秀娘早已被派了出去。這聲響,他們可預(yù)料到了?
知道不是問的時候,章蔓清靜靜坐在桌前。她演算的紙已被撤下,攤在臺上的,是燕荔湖的堪輿圖。
這張堪輿圖,像只是大圖的一部分。章蔓清仔細看過去,燕荔湖出去就是西江,西江繞過城西繼續(xù)往東,估計那就是南邊的出海口。
可西江往東去的拐角處,分出幾支河涌。其中一支,叫花堤涌。
章蔓清盯著那個花堤涌和西江交匯之處,那個千年后佇立于帝國南端,廣南中軸線上,拔地而起的重樓,目睹帝國又一次的盛世繁華。
她在那簽過第一筆大宗交易,賺過人生第一桶金,犧牲過她能拿得出的所有……這是她欠這座城的。
章蔓清收攏心神,發(fā)現(xiàn)花堤涌往下有幾個小字:清灣鎮(zhèn)。是通往清灣鎮(zhèn)嗎?上次她去,雖也是坐船,但她補覺補了一路,并不記得沿途河涌名字。
郭清盯著窗外小艇中的明暗信號,呼了口氣。章蔓清見他放下千里眼,便接過來看了看。
似有人下船,接著,隱約在搬運貨物。
“這是都妥了吧?”章蔓清模凌兩可地問。
郭清欲言又止,想了想說:“還差一點。”
章蔓清不明就里,也不好多問。郭清繼續(xù)盯著橋那邊,斟酌了下,對章蔓清道:“多虧了你提醒,那聲響,才沒釀成大禍。只是,”
頓了頓,郭清再道:“逃了一個?!?p> 章蔓清皺了皺眉:“航幫的兄弟可能追到?”
“已經(jīng)去了,就怕夜里視線不好?!惫逡矓Q眉道。
說話間聽見遠處又一陣喧嘩,郭清趕緊站到窗邊,拿著千里眼望向荔涌橋。章蔓清發(fā)現(xiàn)聲音大多來自橋上眾人,不知看到什么,指著大船方向議論紛紛。
“嘿,這個趙修平,讀書人慣會危言聳聽蠱惑人心!”
郭清終于難得地輕松下來,章蔓清不明就里。他這話不是好話,可聽著,怎么似夸贊。秀娘又不在,她連個探話的人都沒有。
誰知道郭清順手就把千里眼塞給她:“你瞧瞧,一場好戲?!?p> 章蔓清拿起來邊看邊問:“河里好像飄著什么,他們都在說那個?”
“我在衙役里塞了個人,”郭清咧開厚唇笑:“換船的時候故意翻了一箱貨,失手掉到水中?!?p> “公諸于眾?”
郭清得意地點點頭,捉賊捉贓,且贓物立刻大白于眾無處遁形。
“趙修平是王爺?shù)南壬俊?p> “哪兒啊,他是……”郭清一時不知如何描述趙修平,他原是陳予望的幕僚,現(xiàn)在……
“他算是王爺?shù)囊粋€管事吧?!?p> 章蔓清不動聲色,拿著千里眼繼續(xù)瞧,心里暗暗記下這個名字。
“橋上岸上人起哄,是趙修平煽動的?”
厚唇狐貍只嘿嘿笑,并不答話。
今夜半個廣南城的人都在此,再口耳相傳,輾轉(zhuǎn)無窮!怕是明日一早,全廣南城——不,整個廣南路——都知道市舶司一船牛皮筋角擱淺在燕荔湖了。
章蔓清放下千里眼,剛坐下便覺得全身似散了架似的。兩天幾乎就沒怎么睡過的她,一松懈下來,只覺眼皮打架。
剛用手撐著下巴歇一歇,沒用幾息,已枕著胳膊趴在桌子上睡了。
郭清聽了聽她均勻平穩(wěn)的呼吸,轉(zhuǎn)身問落日拿了方才她用于計算的紙張。再看了看,遞給蔣嬤嬤:“交與王爺吧?!?p> [1]霸住哩度做乜:占著這里做什么。
[2]喺度唔通等天收:難道在這里等報應(yīng)。
司棋司棋
帶著千年后的眼光和見識,一定要去做能做的,去改變能改變的啊!拜托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