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小芳在醫(yī)院已住了三天,每天中午和晚上我都會給小芳從公司食堂帶去飯菜,雖然她總說不必,但我覺得這是我本應(yīng)承擔的責任。
這天傍晚,我早早就從食堂打包好了飯菜,驅(qū)車趕往醫(yī)院。在我的包里裝了三本小說——余華的《活著》、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蔡崇達的《皮囊》,這是我最喜歡的三本小說,我滿懷欣悅地想要帶去給小芳。不知為什么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我覺得小芳也一定會像我一樣喜歡它們。
可當我走進病房的時候,小芳卻沒有躺在那里,病床上的被子也疊的整整齊齊。下意識中,我的腦海忽然閃出一個不好的預感。于是我立刻跑去住院登記處。果然,小芳在當天下午私自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并托前臺護士交給我一個裝有結(jié)算余額的信封。
在接過信封的那一霎,我的心陡然泛起一股涼意,我不知道那股涼意到底是什么,而我又在失望著什么!
我緊緊握住包中那幾本書的手漸漸的松了下來,手心的汗仿似在冒著熱汽,這與我此刻內(nèi)心的那股涼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她怎么可以出院?她為什么要私自出院?她會去哪里?”
我反復查看了信封,又仔細問詢了護士,小芳沒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語。那一刻,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只是想要立刻找到她,哪怕是將剩下的錢交給她。
我到了那家KTV,找到了小蘭,她甚至早已經(jīng)記不起三四天前曾見過我。對此,我自然不在意,所幸的是從她的口中我了解到了小芳的住所——就在離KTV不太遠的一處地下公寓里。
雖然那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年,但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夠清晰的記得第一次踏進那座地下公寓的感受。說是公寓,其實那不過是在地下車庫,用廢舊木板搭隔成的一排排甚至沒有窗戶的小房間。
陰冷,潮濕,腐臭。
當我借由昏暗的燈光進入里面之時,我仿佛踏進了**集中營。
“她……怎么會住在這種地方……”
我的心在顫抖著,一股莫名的酸楚直在喉嚨里打轉(zhuǎn),我的眼角不禁濕潤,視線不覺模糊起來,我已完全顧不得腳下的污水。
我一間間的敲門,一次次的心跳如雷,終于在最后一間房門打開之時,我看見了小芳,看見了她的臉。天哪!這還是幾天前在屋頂夕陽下那張柔美的臉嗎?這是一張被汗水浸紅的臉。
“你……你怎么來了這兒?”我的突然造訪顯然讓小芳始料未及,她的眼中滿是詫異。
那一剎,我竟也愣住了——是?。∥以趺磥砹?,我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我……”
“進來吧!”小芳把門全部打開,示意我進去。
我惶恐的進了屋,只見那狹小的屋內(nèi)雖然悶熱,但卻異常干凈,不但燈光明亮,屋內(nèi)的擺設(shè)也十分整潔有序。一張小床靠墻角而放,對面木質(zhì)的墻面整齊的掛著衣物,在小床的側(cè)面是一張簡易的小桌子,桌面擺了一排書和一些化妝用品,在桌子的右上方釘有一個小擱架,上面擺著一瓶白百合。
“謝謝你的花,讓我的小屋子增色不少!”小芳顯然看見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束白百合上,于是打趣道?!白诖采习?,我這里……簡陋了些!”
“你怎么會住在這種地方?”此刻的我好像早已經(jīng)忘了避諱為何物,因為我實在無法將印象中打扮光鮮亮麗的小芳與此時此地聯(lián)系在一起。
“喔,也還算好了,這是最里面的一間,地勢稍高,沒有入口那么容易積水……”“對了,你……是怎么找來的這兒?”
“我問的小蘭!”
“哦!”小芳點了點頭,轉(zhuǎn)而一笑,“你莫不是要抓我回去的?哈哈!”
“你還說!你的傷……怎么能……”
“放心吧,死不了,我問了醫(yī)生,無非就是修養(yǎng)而已。再說,這石膏不是還在嘛!”
小芳那副毫不在乎的表情,讓我一下子不知該說些什么,嚴格的說是不知道以何種的身份去說一些話。
沉默了片刻,我從包中取出那個信封,“這些錢你先拿著,后面你修養(yǎng)這段時間,我會……”
“不用!真的不用的!”小芳極力推辭。
“不行,你得拿著,后面幾個月你都沒法去工作……”
可能是我過于執(zhí)拗,小芳最終接下了信封里的錢。
“你真是個怪人!”小芳有些悻悻的說,“好,這些錢,我收下,但是后面你就不用管了?!?p> “可是你……”
“否則這些錢我也不要了!”小芳說著就要把錢塞回來。
“好,好!聽你的?!蔽易匀晦植贿^她,只得答應(yīng)下來。
?。ìF(xiàn)在想想,這可能算是最奇葩的肇事司機與傷者的對白了吧?。?p> “抽煙嗎?”小芳似乎忘了我不抽煙的,從煙盒中遞了一支給我,見我擺手便兀自點上。
“你是不是有點可憐我?”沉默了良久,小芳邊吐出一口煙,邊問我道。
“哦,不……不……不是……”我連連搖頭,口中結(jié)巴的像是塞了幾顆菱角。
“那莫非是貪圖我的美色?”
“不……不是……”我的臉瞬間燙的像火,直從臉頰紅到脖子根。
小芳噗嗤一笑:“哎,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開個玩笑而已,臉紅的像猴子屁股一樣!”
我沒敢再說什么,只得任由小芳的取笑??赡茉谖倚睦?,我也委實不知道自己對小芳是怎樣的情愫。也許是出于交通肇事者的責任,也許是一個落魄的人試圖通過去關(guān)心另一個更加落魄的人,而從中挖取可悲的存在感吧!
“朋友……我當你是朋友啊?!?p> 慌亂中,我脫口說出“朋友”二字。其實我那時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更不曾明白何為朋友的確切概念,即使到現(xiàn)在我也依然不知。
“哈哈!朋友?”小芳手頂著額頭,搖擺著腦袋,一陣發(fā)笑,“看來你不光怪,還有點傻!”
“哦,對了,我這有三本書,你無聊的時候可以打發(fā)下時間?!蔽艺f著,從已幾乎被我手心的汗水浸濕的包中拿出那三本小說。
小芳接過,將書放在膝蓋上,用夾煙的手輕輕翻了翻,“嗯,《皮囊》和《活著》我看過的,還給你,這第三本就借我看看,我聽說過,也一直想看來著!”
“嗯,好!那就好!”我像是終于舒了一口氣似的點了一下頭,貌似終于給這次的不期造訪找到了一個合理的理由。
小芳把書放到了書桌上,重又坐回床頭,轉(zhuǎn)頭又問我:“你平時很喜歡看書?”
“嗯!不過盡是一些貌似苦大仇深的那種,嘿!”我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腦勺,自我解嘲。
“不知苦,又怎知甜的可貴?”“記得那天你說你不喜歡《平凡的世界》的結(jié)局,賀秀蓮的結(jié)局……”
“嗯,是啊,我……”在我正要繼續(xù)說下去之時,隔壁卻忽然傳來了男女的那種聲音。開始的關(guān)門和腳步聲我只道是木質(zhì)墻板的不隔音,沒有在意,但后面突然傳來的床板咯吱和女人的呻吟聲,讓我兀自怔住了。那聲音實在太過清楚了,簡直就如同身臨其境。
我尷尬的近乎像一只木頭一樣呆坐在那里。
“切!大驚小怪的!”小芳淡定的彈了彈煙灰,“聽好吧,這貨最多十秒鐘!”
小芳邊說,邊歪頭用指頭數(shù)著,果然,在數(shù)到九的時候,那廂瞬間安靜了,接下來便是喘息和穿鞋的聲音。
我依舊呆坐在那里,半晌也沒敢開口。
“這個算不錯了,剛之前那個才七秒就繳了,哈哈!”小芳似乎早已對此司空見慣了。
“這……這種環(huán)境……你……”
“沒事啦,平日里這個時間到凌晨我也是在上班,根本就不在這里,白天嘛,倒是可以安穩(wěn)睡覺的?!?p> “喔!”我兀自點了點頭。
“為什么不換個地方?。窟@里人員復雜的,又偏僻,萬一有什么危險……”我問。
“便宜??!”小芳仿佛毫不在意我所說的什么危險,“我也無非就是白天在這里補個覺,晚上基本都在場子里喝酒?!?p> 我沒有再說什么。
在那里不知所以地又坐了一會之后,我便離開了,踩著地上一塊塊潮濕的木板,重又聞著過道腐臭的味道,摸索著昏暗的樓梯出口……
只是我的心,卻比來時更加沉重了。當我離小芳的房間越來越遠,我的腦中似乎仍能聽到此起彼伏的那種聲響和無數(shù)酒瓶互相碰撞的人聲嘈雜。當然,還有地下那股腐臭味和濕熱。
這里,哪是人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