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舅舅……抱抱……抱抱……”
郢都,姜府。
孔昭坐在一株花樹下,與姐夫姜丞下著棋,雙方落子不斷,殺得難分難解。
而在一旁,孔慧雙手抱著姜清,看著這幕畫面,臉上流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于她而言,一家人能坐在一起,沒有什么是比這更幸福溫馨的事兒了。
唯一美中不足之處,便是懷里的小家伙兒不太安分,吵著鬧著要抱抱。
此刻,姜丞舉棋未定,聽他這么一吵,不禁轉(zhuǎn)頭過來,笑罵一聲。
“去!去!去!你爹剛想到的一手妙棋,讓你這么一打岔,就忘記該下在哪兒了……”
“自己不行,少來怨人!”
孔慧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又敵不過兒子愈演愈烈的哭鬧,搖了搖頭,將之交給了孔昭。
“阿昭,看來清兒與你挺親的??!”
“那是因為我會扮鬼臉,是不是啊,親外甥……”
孔昭扮過親外甥后,歪眼,斜嘴,伸舌,沖他扮了一個鬼臉。
換作一般孩童,早已嚇得大叫啼哭,可是姜清天生膽大,反而“咯咯”直笑,一雙白藕般的小手向著孔昭伸去,在其臉上作怪。
孔昭一邊分心逗弄著親外甥,一邊與姐夫下棋,竟也絲毫未落下風。
又過了一會兒,他先是感覺胸口一熱,隨后便傳來了輕微的水響聲。
“難道……”
孔昭心中一驚,涌現(xiàn)出了不好的預(yù)感,連忙低頭一看,便看見自家親外甥的襠下,自己的胸前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
“你這孩子怎么突然就……突然就尿了?這……這……”
孔慧看他一副懊惱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不禁雙眼彎彎,掩唇失笑起來。
“阿昭,你別見外,這是童子在向你敬茶呢?”
孔昭干笑兩聲,說道:“就是這茶的味道濃了一點,讓我有些無福消受?!?p> “看你做的好事……”
孔慧笑意未減,伸手又把姜清重新抱了回去,在他的屁股上拍了幾下,以示懲戒。
“阿昭,要不你先回去換身衣裳吧?”
“也只能如此了!”
孔昭輕輕點頭,然后又用眼刀子狠狠刮了姜清一眼,嚇得小家伙兒連忙別過腦袋,深深地埋進母親的胸口……
“阿昭,換完衣裳之后,記得回來與我下完此局。”
姜丞笑吟吟道。
“姐夫,這倒不必了,其實,你已經(jīng)輸了……”
孔昭淡淡一笑,伸手捻起一枚黑子,填入棋盤,然后瀟灑起身,踏步離去。
獨留下姜丞呆呆地看著棋盤,隔了半晌,苦笑一聲,向著孔慧問道:
“我這小舅子作戲都不作全套,趕緊前面幾局是讓著我呢,認真起來,只這一手,便叫我的大龍,瞬間變成了死龍?”
孔慧沒好氣的笑道:“誰叫你的寶貝兒子尿了人家一身?他總不能跟小孩子計較吧?只得向你來討還這筆債了,這就叫子債父償……”
姜丞啞炮失笑,他以前可只聽說過父債子償,這下真是長見識了。
孔慧忽地收斂笑容,望著芭蕉苑的方向,蹙著秀眉,遲疑開口:
“子卿,你有沒有感覺到阿昭最近幾天……似乎有些反常?”
子卿是姜丞的表字,聽了自家夫人的話后,他微微一挑眉,問道:“哪兒反常了!”
孔慧沉吟開口:“自從阿昭來到府上后,雖然也經(jīng)常陪我,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忙著自己的事兒,可近幾天來,他似乎陪我的時間卻是多了好多?!?p> 姜丞默然片刻,輕聲嘆道:“一個人在遠行前,都是想多陪一陪家里人的……”
孔慧聞言,抱緊孩子,抿著唇不說話了。
昔年,在她出嫁前夕,又何嘗不是整天黏著阿爹,阿昭兩位至親,珍惜著與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陰。
她其實也隱約察覺到了孔昭的去意。
只是……
她還有一種預(yù)感,自家小弟這一去后,恐怕是要很久……很久……很久才能再次相見了。
……
翌日。
微風拂熙,旭日臨窗。
孔昭早早起身,洗漱完畢之后,便跪坐在一張案幾前,取出宣紙鋪平,提筆蘸墨,一句一斟酌,寫了一封信。
待到停筆,他用鎮(zhèn)紙將它壓好,想了一想,又取出了幾瓶丹藥,放在旁邊。
這些丹藥并不如何珍貴,可也能夠使人延年益壽,無病無恙。
赤虺盤起了縮小的身軀,候在一旁,看他這般舉動,不禁納罕的問道:
“老爺,你不去與家里人道別嗎?”
孔昭搖了搖頭,眉宇之間,滿是愁緒。
“常言道,近鄉(xiāng)情怯,可是依照我個人的感受來看,卻是近鄉(xiāng)歡喜,離鄉(xiāng)情怯。”
“一想到要與阿姐他們道別,我的心里竟然沒來由地有些彷徨,不舍,甚至是害怕……所謂相見時難別亦難,大抵便是如此了?!?p> 其實,他也看得出來,無論是阿姐,亦或是姐夫,均皆察覺出了他已心存去意,只是大家都很默契的沒有說破。
長吁口氣,孔昭徐徐起身,在屋里逛了幾圈后,到了外面,又撕下了一截袍袖,接著彎下腰身,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將之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入懷里。
赤虺見狀,大為驚奇,它也知道自家這位老爺平素最是愛潔,若說剛才留下書信,不辭而別,是怕傷感,那也合情合理,可如今整得這一出,卻委實叫它有一些摸不著頭腦了。
疑惑之下,它稍作猶豫后,也便將自己心中的不解盡數(shù)道出。
孔昭笑了一笑,還未回答,一道低沉舒緩的嗓音已是從旁傳來,徐徐說道:
“在溫陵有句老話,叫做‘故土在懷,雖死心安’,說得是遠行的游子,帶一些家鄉(xiāng)的土壤在身上,縱使有個三長兩短,那也不完全算是客死異鄉(xiāng)了。”
“唉,看來我與夫人猜得沒錯,阿昭你果然是要離開了……”
聲音落下,不多時候,一道人影緩緩走來,錦袍玉帶,面目俊朗,正是孔昭的姐夫……姜丞。
赤虺看他來了,也未躲閃隱藏。
因為早在對方出聲之前,它便已然有所察覺,料想老爺也是如此,可卻沒有招呼它入靈獸鐲,自然不用再多此一舉了。
不過,聽了他的話后,剛才的疑惑也就盡數(shù)釋去了。
孔昭面帶微笑,迎上前去,打了一聲招呼:
“姐夫……”
姜丞先是瞧了赤虺一眼,目中射出驚奇之色,后又落在孔昭身上,定定看了半晌,溫言說道:
“阿昭,聽說你從小就好神仙,好鬼怪,從南山書院出來后,便四處尋訪高明,看來天遂人愿……終究叫你學成了本事,縱然還未成仙,也應(yīng)該是劍俠異人之流了吧?”
他泰然自若的神色,倒叫孔昭頗為意外,語氣詫異的問道:
“姐夫似乎對此并不感到意外?”
姜丞翻了一個與自身氣質(zhì)大不相符的白眼,輕聲嘆道:
“意外,怎么不意外呢?只是你姐夫的養(yǎng)氣功夫好,才沒有吃驚的大呼小叫,哈……”
孔昭聽他說話有趣,不禁莞爾一笑,忽又問道:
“阿姐人呢?她沒來嗎?”
姜丞緩緩搖頭,無奈的道:
“你們姐弟都是一個德性,你想偷偷的走,她呢……想來相送,卻又不敢來送,真是叫人頭疼。”
孔昭笑道:“若是阿姐親自來送,我倆少不得要哭的稀里嘩啦,到那時候……姐夫恐怕會更加的頭疼!”
姜丞說道:“言之有理……對了,阿慧讓我待她向你轉(zhuǎn)答一句話?!?p> 孔昭問道:“什么話?”
姜丞輕輕地咳嗽了兩聲,便用孔慧慣有的溫柔口吻,低聲說道:
“阿昭,你要離開,阿姐并不阻攔,可若是某一天,當你覺得累了,倦了,過得不如意了,那就回來,因為你還有阿姐,你......還有家,家會包容你所有的一切,無論成功,還是失?。 ?p> “吶,就是這些了……”
孔昭抽了抽發(fā)酸的鼻子道:“我知道了,那我……那我走了?”
姜丞輕輕頷首,揮手說道:“去吧!去吧!”
“赤虺!”
孔昭輕喚一聲,赤虺立時心領(lǐng)神會,化作一道紅光,飛入了靈獸鐲。
當他走出芭蕉苑。即將走出姜府之時,卻意外地察覺到一道柔和的目光,從遠處的廊橋上投來,落在他的背影之上。
孔昭腳步一滯,內(nèi)心五味俱全,默然片刻,復又繼續(xù)前行。
一如來時,他在西城門口,吃了一碗加著鹵蛋的酸辣龍須面。
結(jié)過賬后,孔昭向著白發(fā)老翁道別,隨之轉(zhuǎn)身離開郢都,回首看著這座歷史悠久的千年古城,呆立原地,怔怔出神。
“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土啊,我要走了,此去云程萬里,我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還有沒有命回來,總之……再見了……”
孔昭轉(zhuǎn)過身子,背對著郢都揮了揮手,目光眺望遠處,露出了一個不矜持,也不收斂的大大笑臉。
“那無限廣闊的天地啊……我來了!”
“我!”
“孔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