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插敘?繼承者之死(下)
天平山,好水川(今內蒙古通遼市扎魯特旗境內)
這里位處漠南山后之地,大興安嶺南段支脈,河流眾多,向西北方向放眼望去,疊巒層嶂挾原始森林,匯成滔滔碧浪,從遙遠的天際按梯隊、分層次地向天平山涌去,遙望東南,則是一馬平川、肥美遼闊的漠南草原,這里夏季雨水豐沛,有云就會有雨,天平山的眾多峽谷中林木繁茂,種類眾多,黑樺、白樺、天然山楊、紅松,上好的木材應有盡有。而良好的天然環(huán)境,豐茂的牧草、樹木,也使得這里成為了眾多野獸和鳥類的繁衍棲息之地,馬鹿、猞猁、黃羊、雪兔、棕熊、金雕、灰鶴、樺隼、黑琴雞等等,只要你足夠聰明和勇猛,并且有一把好弓,一匹好馬,一袋箭矢,那么,在這里游獵,你總能有所收獲,而絕不至于空手而歸。
因為天平山,好水川之地的優(yōu)良環(huán)境,夏季的難得清涼,使得這里自遼朝時起,就成為了遼主夏季捺缽的必然駐蹕之所,而到了金朝之時,金人繼承了遼人的捺缽之制,因此,自熙宗朝開始,每到入夏酷暑將至之時,金主常會離開都城,避暑于此,尤其是海陵王遷都燕京之后,因為夏季山前燕京之地的酷暑難耐,女真人不耐酷暑,所以,無論海陵王,還是大定天子完顏雍,時常都會選擇在入夏之時,車駕北上,至天平山好水川避暑,直到初秋之時,才會返回燕京。
而此時,已是六月中旬,盛夏時節(jié),最是酷暑難耐,天平山下,好水川前,已然綿延起伏的搭建起了無數(shù)帳幕,如今,大定天子完顏雍,已然巡視完上京故地,恰好在返回中都途中,車駕停留,避暑于此。
夜幕下,驛馬飛奔而來,馬蹄陣陣,其聲沉悶急促,打破了避暑于此的一眾金人權貴、文武大臣的高歌歡宴,也給了原本開懷暢飲的完顏雍重重一擊。
金頂大帳內,完顏雍在聽了氣喘吁吁而來,頗為狼狽的中都信使的報信后,如遭雷擊,他徹底的扔下了酒杯,“哐啷”一聲,酒杯落地,完顏雍欲從上首的金座上起身,卻眼前一黑,再度跌坐了下去。
“郞主!”
“陛下!”
下首的一眾女真勛貴、伴駕文武官員,在聽到信使的帶來的消息后,同樣大驚失色,但眼見上首的完顏雍站立不穩(wěn),他們不自覺的一齊起身,擔心的喊出了聲來。
完顏雍努力的想要穩(wěn)住身形,想要抓住金座的扶手坐直了,但他仍舊失敗了,徹底了靠在了金座的椅背上,而后,他便徹底暈闕了過去。
信使帶來的消息如驚濤駭浪,讓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也不愿面對,所以在種種情緒的沖擊之下,他徹底暈死了過去。
因為,他的嫡長子,他最愛的兒子,他悉心培養(yǎng)二十余年的太子,大金未來最理想的繼承者允恭,死了!他竟然就這么因病而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前頭!
“陛下!御醫(yī),快傳隨行御醫(yī)!”蕭國公、平章政事完顏襄率先反應了過來,他一個健步沖上榻去,扶住完顏雍的身體,將他徹底放平,因為金座足夠大,勉強可以放平完顏雍的身子,而后,他大聲喝令帳內眾人道。
這突變來的太快,使得下首眾人一陣慌亂,而后,在完顏襄的喝令下,有人迅速往帳外奔去,開始大聲往帳外傳喚御醫(yī)去了。
第二日清晨,一座寬大的雕花居帳之內,完顏雍方才緩緩醒來,在服了御醫(yī)所開的寧神靜氣的湯藥后,他輕輕的揮手,將一眾守在他榻邊的宗室、勛貴、大臣全都趕了出去,他要一個人好好的靜一靜。
而在這些勛貴、宗室、大臣們出帳之后,他們卻又三五成群,低聲的在大帳外附近小聲議論了起來,并時不時的就將目光投向完顏雍的居帳。
待到這天夜里,完顏雍遣人傳召,令完顏襄獨自一人至居帳中入見。
居帳內,完顏襄快步入內,并向帳內臉色蒼白、皺紋深重,辮發(fā)凌亂不曾休整的完顏雍,行了撒速拜禮。
“完顏襄,你上前來?!贝髱却藭r只有他們二人了,完顏雍再度招手,讓完顏襄就近靠到他的榻邊來。
“襄在此,全聽郞主吩咐。”完顏襄低頭恭敬的行至榻邊,再度跪地,沉聲道。深夜召見,天子必有大事相托。
“你乃我完顏氏宗親,有治國大才且忠誠無雙,以此故,朕不但授你為平章政事,還令你兼領大宗正之職,而今,太子驟然薨逝,大金儲位空虛,朕不得不另則繼承大統(tǒng)之人,為社稷計,卻需你往中都走一趟了?!蓖觐佊耗曋虻氐耐觐佅?,緩緩道。
“郞主有詔,襄無有不從,不知我此去中都,欲行何事?”完顏襄低聲問道。
“去解了永中的圈禁,也解了永蹈、永濟的圈禁,把他們都帶到天平山行在來見朕!”完顏雍微微聚目,沉聲道。
“陛下!”完顏襄一時驚詫莫名,猛地抬頭看向榻上靠坐著的完顏雍,這個詔命,使他下意識的喊出了對完顏雍更為嚴肅莊重的稱呼。
因為在熟讀經史、漢化已深的他想來,太子允恭雖死,但太子尚有嫡子,陛下尚有嫡長孫,按照嫡長子繼承之制,本就該由太子嫡子完顏麻達葛繼承接續(xù),是為皇太孫,而現(xiàn)在呢,陛下卻要他往中都去,去解了已被圈禁兩年之久的自己的兒子們,故太子允恭的兄弟們,趙王永中,徐王永蹈,還有隧王永濟,還要將這些曾經各自擁有勢力的親王全都帶到行在召見,陛下此舉,究竟意欲何為?難道是要在諸王中,另則一人入主東宮么?
“怎么?汝有何疑懼?”完顏雍淡淡的瞥了一眼跪地的完顏襄。
“陛下,而今太子雖已薨逝,然太子之嫡子,陛下之嫡孫金源郡王尚在,郡王自幼聰慧,機智過人,通漢及女真語,熟悉文治,才華橫溢,實乃大金之福,社稷之幸,臣斗膽,未可知陛下突然解除三王圈禁,是有易儲而另立諸王之意耶?”
“太子薨逝,麻達葛年才十七,雖明敏聰慧,然仍缺治政之經驗,加之少年心性未定,頗好女色,如此之下,若令他驟入儲位,何以壓服諸王,何以令群臣敬畏?”完顏雍搖頭長嘆一聲道。
太子允恭之死,他雖傷心不已,但帝王的視野,不能只是沉浸在悲痛之中,他要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那就是,允恭死后,何人可繼承太子之位?事關大金江山社稷、國運延續(xù),他不得不慎重考慮。
“陛下,金源郡王雖年少,卻英姿勃發(fā),卓然有英雄氣,頗似陛下當年吶,襄冒死建言,若假以時日,陛下百年之后,他必是能延續(xù)陛下大定盛世的一代英主,陛下當再給郡王些時間成長才好?!蓖觐佅逶俣戎刂叵掳?,懇切開口道。
“呵,給他時間?朕的時間恐怕亦是不多矣,不必再說了,天家傳承之事,朕之深意,汝此時尚且未看明白,無礙,以后,你會明白的,且去,喚上左宣徽使唐括鼎,一道快馬回中都去,由你來解除三王的圈禁,將他們帶來行在,由唐括鼎為致祭使,先行代朕致祭太子?!蓖觐佊鹤詈髶]了揮手,輕輕閉上了雙目,命完顏襄退下了。
完顏襄不敢再言,亦不敢違抗這位積威二十余年的大金帝王的詔命,他唯有帶著沉重的心情,恭敬的退出帳去了。
完顏襄出帳之后,帳內的完顏雍卻是再度睜開了雙眼,他輕輕搖頭,再度一聲長嘆,他何嘗不知嫡長孫麻達葛的才華?但,他不能在允恭剛死后,就迅即立他的兒子為皇太孫。
為何?因為那會使得麻達葛失去進取心、危機感和緊迫感,因為一旦他的太孫之位來的太過輕易,便難免不會珍惜,他會一直活在群臣的表面恭維之中,而喪失了真正面對殘酷朝廷政爭的經驗,如果是那樣,自己這個皇祖父在位時,還不敢有人會反,會當權臣,那么有一天自己駕崩之后呢?這個嫡長孫沒有經過殘酷的政爭,沒有歷練出一副冷酷鐵血殺伐的心態(tài),那么屆時,他如何才能壓住一眾比他年長、比他有軍功、比他有政治經驗的宗室勛貴和宰執(zhí)大臣們呢?
他完顏雍的繼承人,絕不能是一個昏庸懦弱之輩,更不能被權臣所左右!
所以,釋放永中、永蹈、永濟三王,他不但現(xiàn)在要釋放,還要給他們三人恢復爵位,給予官職,讓他們在朝堂上發(fā)出聲音來,當然,他同樣會抬升麻達葛的爵位,同樣會給他官職,他倒要看看,他的孫子麻達葛,在他活著的時候,能否應付得了諸王的競爭,應付得了諸王為皇位所施展的種種權謀。
從允恭死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要讓麻達葛時時處在緊張之中,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他要試試這個嫡長孫的成色,若是麻達葛經不起諸王的政爭考驗,被諸王的權謀給輕易打垮了,那么,他就不配在未來坐上這把龍椅,不配執(zhí)掌大金的天下。相反,若是他能迅速成長,以不變應萬變,心胸開闊,凝聚文武,聽得進建言,改得了過錯,容得下叔伯,那么,他才有資格在將來繼承大位,成為他完顏雍之后的大金之主!
麻達葛,我的孫兒,皇位傳承,從古至今,何時簡單過呢?沒有爭斗,才不正常!不歷經一番風雨,你又如何成長?
雖然祖父很愛你,但若你真的不是帝王的材料,沒有通過考驗,那么,在你的叔叔們中,朕總能擇優(yōu)拔出一人,來繼承大金的天下,這,就是帝王的抉擇!
而就在完顏雍如此嘆息而思之時,中都城內,被嚴密看守圈禁的曾經的趙王府,長滿野草的庭院內,只有一名老仆在側,此時,完顏永中已遭圈禁近兩年,早已被貶為庶人。當老仆亢奮的拿著掃帚,將完顏允恭薨逝的消息告訴給完顏永中時,他正在一間院里的破敗佛堂內,低頭跪拜誦經,當聽到這個消息時,完顏永中那捻著佛珠的手猛地一頓,而后,他緩緩睜開了雙眼,抬頭看向佛祖的塑像,嘴角微微扯出了一絲笑容,他輕聲開口道:“瞧瞧,我們的機會又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