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16歲了，長得黑、高高瘦瘦的，去廠里人家要，包吃包住，每月拿錢，我可以隨意支配，買東西也好，存起來也好。我的父母不知道哪一年離婚了，或許有沒有結(jié)婚我也不清楚，我在爺奶家生活，奶奶說我媽在我3歲就跑了，叫我要恨她，我不恨她，對一個沒有見過的人，提不起來恨，而且我也討厭我父親，我要是女的跟了他，早晚也得跑。去廠里好，廠里有宿舍，宿舍有自來水，一轉(zhuǎn)水龍頭水就出來了，好方便，就是地方小，6個人住，現(xiàn)在話講，叫沒有私人空間。
我在服裝廠，進(jìn)去的時候做的是燙門襟的活，記件。這個事情簡單，上手就能做，就是把一個平的、熱的、冒著水汽的鐵機(jī)器燙在指定的地方。夏天，平房里開著空調(diào)，她們婦女在大房里踩縫紉機(jī)，好涼快，我在小房里燙門襟，熱水汽直冒，溫度高。原先我家都沒有空調(diào)，夏天熱就去河邊橋下呆著涼快，我是耐熱的，就是小房里灰多，送來燙的衣服有顆粒，裁布都會有的，做活又要擺弄衣服，那些小顆粒全都飛到空氣里了，嗆人得很。我那時見識少，人難受了也不知戴個口罩，硬挨了許多日子。
后來我去了大房間里踩縫紉機(jī)，稍微好點，可以坐著。燙門襟是站著的，半年下來，我的兩只胳膊變粗變得有力量，身子更瘦了，雖然終日不見太陽，還是黑，不知道是不是熱的。燙門襟工資低，10件衣服3毛錢，剛開始，干一天下來不到35塊，好在包吃包住，我又沒什么東西要買的，第一個月拿到了近1000塊，是組長拿現(xiàn)金給我的，我接過去謝謝組長，繼續(xù)燙衣服，臉上不笑，外面房間的婦女怎么開我玩笑我都不笑，晚上一個人去我們廠里超市的路上，那叫一個高興！我都懷疑自己沒長腿，是飛過去的。我買了新的牙刷、牙膏、毛巾、肥皂、拖鞋、盆、桶、內(nèi)褲，本來還想買點吃的，那時候想吃那個冷飲，3塊多，有點貴，最后買了5毛錢的冰棍，把新東西全部放到桶里，一只手拎著桶，一只手拿著冰棍吃，那個冰棍真冰，我在路邊綠化帶的沿邊上坐著，吃完了才回宿舍，用著新的牙刷、毛巾，好像馬上所有的好事都會到我身上來。第二天我回了村里，在鎮(zhèn)上給我奶奶也買了一套一樣的東西，還塞給她300塊錢，像主家的跟她講，下半年上凍前，給家里裝上自來水。傍晚回工廠在鎮(zhèn)上等公交車的時候，看到了以前班上的王美玉，她皮膚白，暑假大概在抽苗，人更瘦了，我喜歡她，她是別的村的，鞋子從來不臟，穿耐克的，英語好，我配不上她。我不敢看她，也不想她過來跟我打招呼，她在對面街買東西，希望她趕緊回去不要朝這邊走，又希望她在對面多呆一會兒讓我多看幾眼。她好像看到我，要過來，剛好車來了，我趕緊上車，在車上看著她越來越遠(yuǎn)，晚上在床上躺著，宿舍風(fēng)扇對著我吹，我覺得好熱，腦子里都是王美玉穿著淡紫色的裙子向我走來，就這樣暈乎乎地睡過去了。
那半年里的日子過得差不多，早上6點鐘左右起床，洗漱好，去食堂打飯吃飯，去小房里干活，聽婦女們講八卦，我不講，就聽著，中午再去打飯吃飯，睡一個鐘頭，下午繼續(xù)，天快黑的時候再去打飯吃飯，晚上夜班上到9點鐘回宿舍洗澡睡覺。我做得越來越熟練，工資最多的時候有1500塊，每次拿到錢，去超市添點新東西，第二天回村里。我有錢可以買鎮(zhèn)上的自行車了，那時候念書早上要走好久才能到鎮(zhèn)上學(xué)校，現(xiàn)在終于有錢了，可是一想現(xiàn)在只一個月回來一次，也用不上，就沒買。
到了12月的時候，天氣冷，我調(diào)去踩縫紉機(jī)，我生日快到了，滿16周歲，以后可以簽合同是正式工了。半年存了5000塊錢，在鎮(zhèn)上的郵政銀行，第一次見這么多錢在自己的名字邊上，出來的時候開心的。還有一些現(xiàn)金，買了水池、水龍頭，約了自來水廠今天開戶，開戶不要錢，村里才裝自來水的時候還送水表，現(xiàn)在要花錢買了，好幾百，買了，裝了自來水。叫隔壁鄰居幫忙，在我家灶房里開了一個下水的洞，以后我家就有自來水了，雖然當(dāng)時我祖母還是喜歡把自來水接到水缸里，然后再從水缸里舀水用，但是不用去別家井里打水，也算抬頭了。
我覺得工廠好，工廠能吹空調(diào)，每天都有現(xiàn)燒的飯菜吃，還能賺錢裝自來水，以后還能做踩縫紉機(jī)的活，這個工資高，一件衣服就好幾毛錢，她們婦女那時候一個月都能拿到3000塊。我不講話，就算工廠訂單少，只要比別人做得多，做得快，我就能拿到比她們多的錢。想想就很好?？墒瞧屛矣钟龅搅送趺烙?，她好像發(fā)育了，看到她我就心里一陣陣害怕，那個公交車從離她越來越近到越來越遠(yuǎn)，我的心也由越來越激動到越來越害怕，那種遠(yuǎn)去的感覺就像第一次坐電梯從很高的樓上突然一下子下來一樣。也不是我的，居然這么害怕她跑了。撲通撲通，我感覺心跳好快，下車站了好久，剛緩上勁來，看到她走過來啦！穿著白色高領(lǐng)毛衣，緊身的，我自私地不想別人也看到她的好樣子，她的外套拿在手里，手里還有一個手機(jī)，我沒有手機(jī)。我杵在那里，直楞地看著她臉，她眼睛，她睫毛，她沖我喊著：“李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