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吳勝是個快樂的孩子。
頑皮的他可以每天在宮中跑來跑去,年幼的他不懂得“得罪”的概念,而他的身份也讓他從無數(shù)次“得罪”中依舊保持純真。
他不像同齡的孩子:愁吃愁喝,擔憂田里的苗,擔憂未來的生活。他的生活豐富而有趣,唯一的擔心似乎只有功課太多、太傅頗嚴。
是啊,身為皇帝的兒子,大將軍的侄子。他生長在溫室中,是一個真正的孩子。
……
……
天氣還是那么明朗,正如剛剛結(jié)課吳勝的心情一樣。
--當然,孤獨的童年不能塑就他開朗的性格,他有著一個玩伴,是他叔叔的女兒上官昭容。
他們兩人一師,彼此相伴。
“容兒,你看這只蝴蝶,翅膀上有幾條彩紋呢!”
“你別揪著它呀……?!?p> 吳勝聞言,起身于花壇上,松開了輕輕捏著蝴蝶翅膀的手指。他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望向了昭容。
容兒的臉紅撲撲的,眼中閃著清麗的光,她專注地盯著那只振翅而飛的蝴蝶。俏麗的小嘴輕輕嘟起,面頰也在微笑中潤起了弧度。
吳勝見狀,微笑愈濃,在此刻,容兒才是他心中的蝴蝶吧。
……
……
“人世悲土”。
這是吳勝在十一歲時聽太傅嘆息到的詞語。
一年不到而已,他從這小小的皇宮里,也聽到了悲土的嘆息。
“皇室中人都是兩面三刀吧?!彼?。
……
日子漸移。
伴著晨霧練武,迎著熏香學課。
今日的天氣有些反常,晴空萬丈的高空宛若泡影,風一吹便煙消云散:陰云密布的天,似乎在昭示著暗流涌動的夜。
但陰沉的天也擋不住一個孩童的頑皮,吳勝在雨中奔跑,等到傭人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濕透了幾遭。吳勝略感疲憊,便早早入睡了。而這略早了一個時辰的入寢,偏折了他的生命,讓他入了人間。
天只是蒙蒙暗,父王還在批改著政事?;蕦m沉寂的夜晚透露出神秘,一陣哄亂嘈雜的聲音卻徹底撕破了這層面紗。
過于吵鬧的聲音喚醒了吳勝,而后幾陣火光滿天徹底驚醒了他。
漫宮兵戈交加的聲響下,父王宮前顯得尤其火熱,閃著刀光、火影還有血色,正門旁,自己的叔叔正領兵圍攏著父王。
再蠢笨的君主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奪權事下,他只能把自己藏了起來。
吳勝縮在角落,幾支鐵矛帶著鮮血捅入廂房,房門的紙紗頃刻千瘡百孔,屋內(nèi)的油燈也被他慌忙打翻,相比于屋內(nèi)的漆黑,外界繚亂的燈光顯得刺眼無比。
吳勝的目光透過破洞緊緊盯著父王,他不由自主喘開了氣,一陣重重的撞擊聲從門上響起,更是嚇得他心中哆嗦不已。血滲著屋門淌入,一陣陣血腥氣讓吳勝的臉色變得蒼白,他的身體不停顫抖,握緊的拳頭就像是一只不安的綿羊。
時間在折磨中過去,精鐵的碰撞不知有幾時響,怒吼痛哭也不知響了幾聲,奪權在勝利者的大笑中過去。吳勝瑟瑟發(fā)抖,他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父王死了。
--死在他眼前,死在他的注視下。
一幕幕他都看到了,看到了平日里呵護他的宮女仆人是怎樣慘死,看到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是怎樣在恐懼中逝去,看到了父王被押到了叔叔那個叛徒面前,看到了那個殘忍的叛徒是怎么一刀刀將父王凌遲致死。
--那一聲聲慘叫讓他心涼,讓他腿軟。
世事易變,萬事易折。
勝利者的驕傲讓叔叔大笑中領兵就走,但不久后的搜查肯定會讓吳勝命喪黃泉。
他艱難地邁動雙腿,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門,做賊一般溜出了皇宮。
他只是個孩子,他的腦中還不斷放映著眾人慘死的模樣,一切宛若夢境,他迷迷糊糊地躺倒在了山下的橋洞中。
吳勝想哭,他在夢中惶惶難安。
于是淚水逆流,流到了他苦澀的心。
……
……
冬晝苦寒,如果不是這陣冷風將吳勝吹醒,他倒愿意一覺不起。
昨日的太子,轉(zhuǎn)眼成了街頭的流子。他那身華貴的布料在經(jīng)過倉皇的逃跑后,也變得和抹布一般。
吳勝游蕩在街上,早市那飄香的飯菜饞的他眼冒紅光,喧鬧的吆喝倒也緩解了他的幾分寂寞和絕望。
昨日所歷宛若驚夢。
吳勝總想向角落鉆,他不敢抬頭看眾人。他的裝束雖有些臟,但依舊比平民要好上許多。但吳勝依舊覺得丟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他失去了環(huán)境的庇護,在這一刻的羞恥甚至要蓋過悲傷。
……
吳勝沒有學過求生的技能,太傅的說教只是關于皇帝的職權和詩賦而已。
他游蕩許久,混混沌沌。他的腦袋有些混亂,這一天的時光在他的現(xiàn)實與虛幻中交織而去。
……他好餓。
餓到眼睛冒綠,餓到腹部灼熱,餓到直不起腰來,餓到胃部痙攣的的痛感讓他不得不回到現(xiàn)實。
在那清醒的一瞬間,他突然明悟了發(fā)生了什么。
--然后一股如海般浩瀚的悲傷洶涌而來。
吳勝突然止不住地哭,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是要將他最后的元氣折損在這里。
他的父王母后不會再來了,他威武的叔叔不會再有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容兒離自己遠去了,自己突然成了一個人了。
失去了所有的倚仗和期望,他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哭吧,哭暈過去……興許暈倒后野狗還會陪伴他走向生命的終結(jié)。
然后他就從橋頭挪到橋尾,從宅邸哭到城樓,從山峰墜入山頭,在精疲力盡中失去了意識。
……
倘若吳勝的臉上不會滑過一片葉子,那么眼前的金光或許會讓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身在天堂。
伴隨著吳勝眼睛的輕微轉(zhuǎn)動和眼角的微微顫抖,一陣聲音帶著它獨到的沙啞響起:
“嘿,小子,我看你無路可走,不如把命抵押給我當做我守你一夜的工錢?”
“至少這樣你還能活下來?!?p> 一位老者坐在一旁的石頭上,他穿著雜草制成的綠色蓑衣,戴著編制而成的青色箬笠,嘴邊還留著仙人樣的山羊胡。
吳勝驀地驚醒,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逃跑。
他奮力支撐自己起身,但在起身的一瞬,一陣眩暈涌入腦中,隨即強烈的陣痛就充斥了他腦海的每個角落。他又不得不癱坐了下來。
老者饒有興致地看著吳勝的驚慌,似笑似嘲地喃喃自語:
“呦,還是個血性小子?!?p> 隨后老者解下了腰間的葫蘆,丟到了吳勝盤坐的腿上。
“喝吧,幾天都沒好好休息過了吧?!?p> 吳勝的一只手撐在了地上,那股刺痛已經(jīng)緩和了許多,他大口喘著粗氣,另一只手扯開葫蘆的塞子,便趕忙將其送入了嘴中。
--一股略有辛辣的清香氣溢在了味蕾處。
吳勝被嗆得咳嗽了幾聲,隨即他就將視線又投向了老者。
老者始終都咧開著嘴角。
“跟我走吧,看你這警惕勁兒,是遇到什么不測了吧?”
“跟著我走,我?guī)湍??!?p> 吳勝低著頭思索了片刻,幾日前的刀光像餓狼一般閃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打了個寒顫。然后他清了清嗓子,低下了頭,緩緩說了一句:
“好?!?p> 老者似乎很高興,他拍了幾下吳勝的腦袋,然后又將吳勝的腦袋扶起:
“你從此就是我楊青蓮的弟子,我的門規(guī)只有三條。”
“不得懈怠,不得縱欲”
“以及不得低頭?!?p> 吳勝輕輕啜泣了起來。
老者慢慢拍著吳勝的背。
……
“戒驕戒躁,一葦以航?!?p> 這似乎是老者的口頭禪。
因為每天吳勝醒來,老者領著他練武的時候都會哼這么一句。
是的,練武。
老者干瘦的身體有著驚人的力量,他的行動相當迅捷兇猛,獵獵生風的拳腳曾讓吳勝無比向往。
但經(jīng)年累月,隨著師傅的山羊胡變白變長,吳勝的功夫中也積累了師傅口中的“年份”。
“練拳腳就像熬醬油,一次熬成的醬油最多有些鮮氣,而上好的醬油就只能通過歲月的積累而得--我們這些拳腳功夫也是一樣,或許你的拳法勁猛有力,但如果功夫不積累‘年份’,就會像醬油不經(jīng)歷歲月,如稀水般窮乏了?!?p> “功法講究迅猛,不可久戰(zhàn),戰(zhàn)久必失?!?p> “道法通曉自然,練功迎戰(zhàn)需先運氣?!?p> “人法塑練道心,道心需歷經(jīng)磨難?!?p> “心法得在堅毅、通透、智慧與仁義四者相輔相成?!?p> “四法皆備,即可得道,即可師法于自然,即可成就俠者之風?!?p> 師傅愛坐在山頭的石頭前,望向遠處的小山村,雖然吳勝十余年來從未見過師傅的親信。師傅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個隱居的巨人:孤獨強大,寂寞瀟灑。
道心需歷經(jīng)磨難,師傅的磨難又在哪里?
一天天,一年年,時常跟著師傅吹一曲,又或跟著師傅往塵世磨練。一次次練功,一次次鑄就,又一次次打磨,吳勝終于覺得自己的進步已經(jīng)不在于訓練的刻苦。
--又一次《山雪》吹畢,師傅并未像從前帶他躍下山頭,而是凝望著飄落的雪。
“徒兒,你的功法已經(jīng)臻于完美?!?p> “但可還記得四法之中人法的磨難?”
師傅頓了頓,指了指在他們頭頂飛舞的雪。
“雪花易融,但沒有陽光的普照,雪花就會長存,會導致無法種植莊稼,遮蓋了萬物的生機?!?p> “雪花如此,磨難也如此,你所歷經(jīng)的磨難,必將是你的心魔,躲不開,躲不過,不解決它,不用陽光消融它,它就會賴在你的心頭,毀功法而損道心?!?p> “你到了該下山的時候了,去尋覓你所經(jīng)歷的磨難吧,去解決它。”
師傅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瞇起了眼睛,望向山腳下廢棄的村莊,笑了起來。
“不用再回來看我這個老人家了,等我死后,會有飛鴿傳書,等到那時候,你就將我埋在這山腳下?!?p> “守了一輩子的山,干脆再守一輩子吧?!?p> ……
……
當吳勝再次回到這座城,他的心中總是有些復雜。
吳勝早已想好,憑借著自己高超的武藝,他要進軍謀職。
當年他的叔叔以大將軍的形式掌握兵權,那么他也要以牙還牙。
他本以為自己在十余年的靜修中,仇恨已經(jīng)有所衰減。但真當他站在這里,回想起過去的一幕幕,他才發(fā)覺自己的恨意一日未泯。
“楊振日。”
一系列檢查后,他在軍籍中簽下姓名,這代表著他吳勝,從今天起將會以楊振日的名號,懷揣著自己的仇恨,在軍中謀職,解決、根除磨難帶給自己的心魔。
……
近年來戰(zhàn)事不斷,因為國家已在十余年的新生統(tǒng)治中變得衰敗。叔叔的軍事才能的確可畏,但經(jīng)理國家的政事,從來都不是武力為先。
父親擁有著卓越的領導才能,叔叔也在征戰(zhàn)中風圖旺盛,如若不是貪念引來的魔鬼,興許國家還會再旺盛百載。
可是衰落已經(jīng)成了現(xiàn)實。安穩(wěn)的年代不適合吳勝的征途,亂戰(zhàn)的紛爭,才能為他的所圖提供出路。
--在短短參軍五天后,吳勝就要去與蠻夷相爭了。
……
戰(zhàn)場從來都不是熱血的地方,這里被軍士們笑著稱為“殺人場”,就像城中的殺豬場一樣。
這里彌漫著黃沙和鮮血的味道,時不時還會傳來幾股刺鼻的火藥味。
天色已晚,只看頭頂?shù)拿髟禄蛟S會覺得平靜,但在城墻下那來不及打掃的戰(zhàn)場上,橫縱著數(shù)以千記的死尸。
吳勝低下頭,看著地面上的軀體,大口呼吸著濃重的血腥味,為了白天的戰(zhàn)斗,他必須得適應這種場面。
短暫的安寧。
……
晨起以來,吳勝就在不斷運著氣,直到敵軍來犯時,他的渾身已經(jīng)涌上了血色。
城門一開,生死兩茫。
吳勝在隊伍后面沖上了戰(zhàn)場,他舉著手中的劍,連斬三人,心中卻一陣作嘔。
盡管在練功時已經(jīng)殺了數(shù)百只雞羊,鮮血淋漓的場面也已經(jīng)經(jīng)歷許多。但真當拿劍劈下別人的腦袋,看著沖天的血柱噴涌而落,落在他的腳邊,落在他的臉上,他就一陣陣心悸。
他或許是個仁慈的人,但戰(zhàn)場的意義,就是篩選掉仁慈的人。
他不停揮刀,落刀,積攢著手上的亡魂。在戰(zhàn)場上,他看到了許多人,在殺人之后就呆愣在地,然后在顫抖中又被敵軍的長矛捅穿身體。
……
“人真是一種適應環(huán)境的生物?!?p> 吳勝想。
戰(zhàn)爭勝利了,他跪倒在了血海里,眼前一個倒下的敵人被斬去了雙腿,不住地說著些他不懂的文字,但是那明顯的哭腔和哀嚎也能分辨出他在求饒。
吳勝的臉上沾滿了鮮血,清掃戰(zhàn)場還有著一段時間。他丟下了變得有些鈍的劍,踉蹌地坐在了那人的身旁。
吳勝費力地脫下胸前的甲胄,從內(nèi)衫的口袋中,掏出了幾顆糖和一塊被壓扁的面包。
吳勝把面包遞給了那陌生的人,他混濁的眼中充滿了震驚,但在片刻后突然又變得哽咽。他不再求饒,狠狠咬了一口面包,然后又把面包遞給了吳勝,吳勝也咬了一口,遞了回去。
吃到最后,那人突然望向了天,在濃重的煙霧下,只有那太陽還在閃耀,他嚼著口中的面包,笑了起來,疲憊的眼中浮出了晶瑩。吳勝把糖喂進了他的嘴里,也往自己的嘴中塞了一顆。
在這萬般皆苦痛的戰(zhàn)爭里,只有這糖還存在著甜度。吳勝也跟著那人一起望天,但他想笑卻笑不出來,他抹了抹眼角,又給各自嘴里填了塊糖。
……寧靜已過。
一陣行軍聲打破了一切。
那人偏下了頭,望著吳勝,嘴中還含著糖,然后平靜地向吳勝點了點頭。
吳勝沉默了,拿起自己的武器,手起刀落。
蠻夷戰(zhàn)敗,生者唯一的未來就是被凌遲至死,然后被割下頭顱掛在城墻上示威。
吳勝的雙手在顫抖,他不安地望望周圍,然后整理好了行頭,低頭向前走去。
……
冰冷的刀光,反射著吳勝凜冽的臉。
戰(zhàn)場是他的驛站,而不是他的終點。所以他別無選擇。
戰(zhàn)場唯一的伙伴就是自己的刀和盔甲。對敵人的憐憫就是死刑的前奏。
他的甲胄已經(jīng)換了幾具?吳勝不記得,但軍醫(yī)都已對他熟絡。他身上的傷疤又多了幾些?吳勝想,大概很多吧,多到將士們都會詫異的程度。
他的鐵履已經(jīng)踐踏了無數(shù)戰(zhàn)場,滲出的血液或許能夠過膝。他揮動手中的韁繩,身下的伙計正興奮地嘶鳴,這匹駿馬是大將對他的賞識,是自己驍勇善戰(zhàn)得到的獎勵。他注視著眼前的敵人,像是在看著一群豬玀,那柄長矛貫穿著一切,收割著亡魂,正如他的靈魂,被貫穿被切割,又被粘合在了一起。
吳勝作戰(zhàn)已久,軍功卓越。這次的戰(zhàn)斗,是他晉升前的最后一戰(zhàn)。
他張開了眼,甩了甩矛上的血跡。
他的目光驀地變得熾烈兇狠,死死盯著騎兵團后方的主將。
他壓低了身子,揮動起左手的韁繩,右臂撐直長矛,銳利的目光比矛更鋒利。
欲望在心中沸騰,吳勝是狼,羊群中的狼。狼的搏命是很簡單的。
--為了自己的獵物。
沖鋒,沖鋒!吳勝的全身宛若一塊鋼鐵,緊緊貼在馬背上,他控制著馬身靈活地穿梭在戰(zhàn)場,如有巨力般的長矛擊落一個個騎兵。
漫天箭矢飛越,身后身前敵軍累累,可是他的獵物還在后面,他不會停止,他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的矛。
他不再防守,他將喉嚨中的嘶吼灌入了五臟六腑,這廝殺聲遍天的沙場,他的眼睛簡直要滲出血來。前進,再往前!精鋼般堅定的右掌,緊握著殺戮的利器,他的每塊肌肉,每根血管,都流淌著灼熱似火的血液,都散發(fā)著驚人的活力。
--所過之處,肝腸寸斷,所過之處,兵仰馬翻。
一片片血花飛濺,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的渾身都在噴火啊,他的憤怒沖上了天啊!
他擊倒了一切試圖阻礙的人。
他的眼中,只有沖鋒。
--直到他緩緩盯著矛尖流下的血,腦中印下了敵軍主帥不可置信的臉。
敵陣臨頭,萬軍取首!
舉矛向天。當吳勝將那具尸體用矛高高舉起時,他知道此仗已勝。
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冰冷,望著這群待宰的羔羊。
回過頭來,自己沖鋒路上尸山血海,他騎著馬沿來路回去,竟沒有人敢再阻礙。
……
輝煌的殿堂,昔日的叔叔正坐在皇帝的椅上。
椅下吳勝跪地,兩側(cè)大臣微弓屈膝。
“楊振日大將,是神勇無雙,天神下凡,為朝廷安危置生死于度外,可謂舍小利而圖大謀。前線戰(zhàn)報朕已知曉,楊神將在萬軍營中一往無前,連破一百三十七騎,將敵方大將費舍斬于馬下,是謂神力,在此連同昔日七載的軍功,特賜大將軍之職,封‘百騎’之將名?!?p> ……
……
吳勝搖搖頭,看著這觥籌交錯的酒席
雖然二十多年的跨度磨損了他的記憶,但父親在位時,亥時(21~23時)的朝廷可從來未有如此之聒噪。
--自從擔任大將軍一職,每日都有官員請自己上宴。宴會的原因卻是殊途同歸。
時分一久,吳勝才認識到,原因只是掩蓋,宴會才是本質(zhì)。
他扶額嘆息:邊疆的戰(zhàn)士們正浴血拼殺,百姓正為吃緊的戰(zhàn)事投糧挨餓,而朝廷中卻夜夜笙歌。
龍案下堆積成山的奏折似乎成了擺設,上方大魚大肉的油氣,浸染了本該方正的奏折。紙上星星點點晾干已久的油斑,似乎也在訴說著它的無奈。
吳勝身為將軍,早知前線戰(zhàn)事吃緊、節(jié)節(jié)敗退,朝廷的政客向來精明,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時局的嚴峻,而他們卻在黑暗前的最后一絲曙光中不思國事、混吃等死,眼睜睜地看著黑暗吞噬最后的希望。自己本是大將軍,應該鎮(zhèn)守營中,如今,一身武藝卻抵不住圣旨的召喚,不得不在宮中與皇帝陪酒作樂。
自己守護了一群飯囊酒桶。
如此朝廷,怎能不?。?p> ……
群郡失守,噩耗連連。
只是數(shù)個月的時間而已,到今日午時,最后一道防線也被攻破了。
大軍壓境,距離到達首都只差兩日夜的時間了。
失敗漸進,今夜的酒席上,眾人也明顯失了興致。
吳勝看著酒席上眾人的瘋癲,那陣絕望的放縱讓他有些好笑。
眾臣若奸,則此國必破矣。
而吳勝知道,他等待的機會終于來了。
……
陰云密布,群雷哀嚎。城墻下,烏泱泱地站著要亡國的軍。
這是這個國家最后的午夜,最后的安寧。
這是世界給他們留下的最后憐憫。
宮里酒宴中若晚市一樣吵鬧,夾雜著哭聲與吼聲,還有醉酒的人嘟囔著些聽不懂的話。
吳勝推去了這最后的晚餐,他站在自己的屋里,點著蠟燭,對著鏡子,整理著自己的盔甲與長槍。
敵人是他的援手,但他只相信手中的槍。
吳勝近似祥和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昏黃的燭火印亮了他的半張臉。他想把整張臉都曝光在燭火下,但背部反而遮住了所有的光。
他笑了笑,不再勉強,他站起了身,立起了槍,那兩根正灼灼燃燒的火苗,為他的盔甲打上了高光,也將他的影子刻在了墻上。
吳勝拉低了面甲,走出了泛著光暈的門,不緊不慢地向朝中走去。
--這里的建筑還是如兒時一般美好,盎然的樹,散香的花,干凈的庭院,還有不太寂靜的夜。
只不過天色有點暗,吳勝只能看到變粗的樹干,而不知道它是否還綠了滿身。他只能聞到花的香氣,而瞧不得是盛開的花還是散落的瓣。
那時的庭院還有兩個活潑的身影,滄海桑田,只剩下自己形單影只了。
吳勝走到了殿外的臺階下,望著這座熟悉又陌生的殿,他生不起一點怒氣。他在臺階下站了許久,想起了兒時太傅教給自己的禮數(shù),那時候的自己,還被父親天天教導要遵守禮儀。
他將身子扳正,肩膀輕垂,眼睛略微睜大,放慢腳步,就像那時太傅領著自己走禮步一般,從容、自在而堅定地走上臺階。
自己年少的時候總是不愛禮數(shù),如今在而立之年,就守一回禮數(shù),以一位兒子的方式,將當年惡人的惡悉數(shù)奉還吧。
父王,母后,你們看,孩兒長大了,不光懂禮節(jié),還可以報仇了。
師傅,你看,這就是我的道。
……
吳勝走到了殿門前,輕輕叩響了門,然后就推門而入。
醒著的眾人看到全副武裝的他明顯有些發(fā)愣,眼中的慌亂直到認出這是本國的盔甲才緩解。
吳勝無視了眾人的詰問,徑直走向了皇位,看向了那酩酊大醉的叔叔。
歲月讓他兩鬢蒼蒼,混濁的眼珠中還殘留著幾滴淚。
吳勝看著這個可悲的老人,默默無語,掏出了腰間的短劍,捅向了他的心臟。
--一陣驚呼,一陣奔逃。
吳勝聽若無物,割開了叔叔的手腕,將鮮血灑滿了龍椅。然后將尸體拋到了一邊。
自己跪倒在龍椅下,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
吳勝拖著自己的身子,來到了城墻上。
他并沒有感覺自己有了俠的風范,還是說這種空虛就是俠之風?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大仇得報,人生的目標好像已經(jīng)全部消解。
吳勝望著身下扎營布陣的敵人,想到了父親母親,想到了師傅,想到了死去的叔叔,想到了容兒。
自己在意的人,生者有二。
或許,還可以最后再幫一幫。
吳勝又望向了身下的敵營,然后向馬廄走了去。
他牽起自己的馬,緊緊擁抱著它。然后提槍翻身上馬,命令將士打開了城門。
他騎著馬去戰(zhàn)斗,這一次,吳勝就像兒時一樣孤獨。
他的生命可能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于是這次視死如歸,同他心愛的戰(zhàn)馬一起。
身后是城,身前是敵,城吞噬了他的心靈,敵將吞噬他的身軀。
吳勝拉下了面甲,這是他最后的沖鋒。
營前的偵察兵發(fā)現(xiàn)了他,營中響起了號角,悲壯蒼涼的號角,這是為他奏響的喪鐘。
吳勝依舊像往日一般矯健,駿馬與猛將穿梭在營中,只是不斷地受著些輕傷。
他前所未有得嗜殺,他不斷刺穿著一個個士兵,與一個個敵將拼殺周旋,殺個漫天昏暗,殺個血淚淋漓。
吳勝是個優(yōu)秀的將士。
不畏死的大將,是最鋒利的矛,他早丟下了盾,全心攻擊,向死而生。
吳勝穿越著重重封鎖,斬落一位位將領,他像是一位真正的神明,用生命守護著所愛。
--他將矛狠狠地丟出,貫穿了主營中最后的守護。他的馬已經(jīng)失血暈厥,死期將至。
吳勝的眼中滴著血液,鮮紅遮擋了他的視野,也讓他變得猙獰。
他掏出了腰間沾血的刀,此時的他,像一匹瀕死反撲的野狼。
他強撐起虛弱的身體,瘋狂激發(fā)出最后的活力,他一頭將那名君主撞到在地。右眼一陣劇痛,一柄匕首被插在了眼球上。
吳勝將匕首硬生生拔下來,丟了出去,用手中的刀瘋狂地刺戳著敵人的身體。
慘叫,鮮血,與死亡。
死期已至,你的,我的。
這柄匕首滅了國,也護了國。
周圍亂嘈嘈的聲音讓吳勝有些疲憊,敵方國君已死,他最后的生命留在了戰(zhàn)場,他累了,他只想睡一覺,到達自己的理想鄉(xiāng)。
吳勝蜷縮起了自己的身體,就像小時候躲在廂房里那樣。
他怕了,他想哭。
敵人的軍營,他的墳墓。
他只身穿越了軍營,斬下了十數(shù)名將領的腦袋,還有敵方壓陣的國君。
他守護了一個瀕死的國。
他名百騎,一個普通人。
--by 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