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御海仙君集結(jié)畢生所學(xué)而成的心經(jīng),名喚《遍山虹》。
“欲呼風(fēng)喚雨者,必融于風(fēng)雨?!遍_篇第一句如是說道。
“世間萬物皆有靈,人有物亦有,互不相通。所謂仙神,不過是通靈于萬物的人罷了。溝通之法,藏于聲形色,故有口訣、結(jié)印、陣法。其中最為簡單易學(xué)的便是口訣。然既為仙法,又豈是張張嘴,嚼嚼舌頭便成得了的?
第一步,須打坐,擯除雜念,斬盡俗思。意在令物靈所聞清楚。”
四月的風(fēng)經(jīng)過竹林,為姜澤的后院帶來一陣清香。陽光熱烈,姜澤在屋檐下打坐。屋子正門前的藥旗下立一牌子,“恕不接客?!?p> 姜澤本就是個冷性子,打坐不是什么難事。他按著書上說的,打坐三日,每日六個時辰。
“第二步及第三步,須知根,須抽苗。天生五行,人并用之。人有何靈根,便用何修習(xí)之法。然五行不同,道理卻相似,需置身于物靈充沛之地打坐,并念口訣:‘仆山河,友日月,神明在我?!?p> 很久以前,松仙提過,姜澤是個水靈根,至于這“物靈充沛之地”,松仙喚來五缸清水,便算是“充沛”了。
不同于先前的打坐,這第三步,需足足三個月,而且如若不順,時間或許更長。但要求也沒那么死,每日一個時辰便足夠,于是姜澤把正門前那塊牌子移走了。
三個月間,青遼脫去春衣,向天換一碗酒,痛飲。這個夏天格外燥熱,雨亦格外的淋漓。*
姜澤常常是在雨中打坐,這“物靈”可謂無可復(fù)加的充沛。但即便如此,三個月后,姜澤依然沒有“融入風(fēng)雨”的感覺。
那天清晨,山間起了霧,下起了雨。姜澤出門,望了望天,看不見太陽,感到無比的清爽。
他忽然想出去走走,只是走走,所以他沒帶竹筐,沒帶砍刀,只戴一蓑一笠,便向山霧里走去。
為什么出來散步?姜澤自己也不知道,或許是為了逃離,逃離歉疚、憤怒以及得出的和未得出的結(jié)論。
眼前的風(fēng)景,他看不太遠(yuǎn),耳邊卻更加清晰。一陣鳥鳴,像銀鈴,像絮語,是畫眉?是百靈?還是柳鶯?那歌聲很遠(yuǎn)。雨拍打在斗笠上,啪嗒啪嗒,聽來像是低語,這低語或許千年前的詩人便聽過,紅塵滾滾,詩人越來越少,或許雨看到姜澤懷著近乎詩意的悲傷,便要跌到他耳邊敘敘舊。
他抬首,看到瓢蟲懶懶地趴在枝干上,那綠色里的一點(diǎn)紅,他忽然理解了畫家對這小生命的鐘愛。他低頭,便看到露珠慢慢地從草葉上滑落,有無數(shù)這樣的露珠在滑落,只是姜澤沒看到罷了。
姜澤忽然感到這世界好小,小到自己和萬物之間再無距離,這世界又好大,大到容得下一個孤獨(dú)的青年小小的悲哀。他的身形從未變化,變化的是他的精神。
姜澤伸出手,感受雨絲點(diǎn)點(diǎn)清涼,忽然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這雨滴在他的皮膚上,他卻感覺像融進(jìn)他的血里。他打了個冷戰(zhàn)。
“呼風(fēng)喚雨者,必融于風(fēng)雨?!辈环烈辉??
“仆山河,友日月,神明在我?!?p> 他攤開手掌,心念一動,落向掌心的雨便停了下來,漸漸積成一個透明的水球,握拳,指縫間濺出冰棱,他翻轉(zhuǎn)手腕,放手,玄冰瞬間化水,潑在一地的濕樹葉上。
他轉(zhuǎn)身,向小屋走去。
成了。
大雨滂沱。
姜澤在院里席地而坐,豆大的雨珠砸在他的周圍,他卻不為所動,閉眼像是在沉思。
“仆山河,友日月,神明在我?!?p> 話音剛落,姜澤耳邊雨滴落地的聲音驟然稀疏。本直直落向姜澤的雨滴在靠近他時便偏移了軌跡,像沿球面流下一般流向四周。在這片暴雨主宰的土地上,姜澤的周身赫然形成了一塊真空的區(qū)域。
沒有雨聲淋漓,姜澤更能聽到自己綿延的呼吸聲,他細(xì)細(xì)數(shù)著,第二十個周轉(zhuǎn)時,他長呼一口氣,雨滴照常落下,一切無遺。
他回到室內(nèi),把濕透的衣服換成干燥的,力竭一般倒在床上。
《遍山虹》第二章寫道:“打坐,乃修仙之人每日必備之功課。凡人呼吸大氣,仙人吐納靈氣。靜坐運(yùn)氣,溝通自然,最是能鍛體煉氣,增進(jìn)仙力。只是造物主之藏?zé)o盡,人則氣力有限。故每日二十個周轉(zhuǎn)最為合適,多則生厭?!?p> 說是這么說,但實(shí)踐起來方知其不易。打坐雖無須體勞,卻要傷神。二十個周轉(zhuǎn)過后,姜澤直感到頭痛不已,腦中像被煮沸一般混沌。
在床上躺了約莫半個時辰,姜澤方才恢復(fù)知覺清明。他點(diǎn)上油燈,仰面躺著。他舉起手,端詳著自己布滿老繭卻又修長白皙的手。如今,這只手除了治病救人,采藥烹食,還有了一項從未有過的本領(lǐng)——傷人。《遍山虹》既為修仙心經(jīng),自然記載了一些招式,但那些都被姜澤掃一眼就跳過了。
打一開始,姜澤從未想過用仙力去謀求什么,但即便如此,若是遇上了對他囂張跋扈、蠻不講理之人,他真的能保證自己不會出手傷人嗎?他不清楚,但他打心底對這種行徑感到作嘔。
雨聲漸漸遠(yuǎn)了,姜澤睡意漸濃。
次日清晨,云消雨霽。
兩個工人登門看病。
其中一人左臂被砸傷,另一人是陪護(hù)來的。
“大夫,你把店開在這荒山野嶺上,生意能好嗎?”
這兩人似乎是外地來的。姜澤給他包扎好,回道:“馬馬虎虎吧?!?p> 姜澤轉(zhuǎn)過身,在櫥柜里找傷藥。兩個工人便聊起了天。
“這六爺,真是闊氣!蓋了這么大間宅子,還幫他鄉(xiāng)親們翻修街道。那銀子嘩啦啦地花出去,眼睛都不帶眨一下?!?p> “那可不,畢竟是衣錦還鄉(xiāng),不炫一炫能憋死他!”
“確實(shí),我要有這么多錢,得讓方圓三百里人家全都曉得老子出息了。”
姜澤翻出傷藥,打包好。工人付了錢,提起藥包走了。
“誒,聽說六爺還有倆貌若天仙的女兒,你是搬行李的,見過沒?”
“沒見過。你這家伙,賺人錢就得了,還惦記人家女兒!”
“嗨,我這不好奇嘛?!?p> ......
日過中天,姜澤把“恕不接客”的牌子豎起來。
和竹君下過棋,匯報過修行成果后,姜澤又開始每日的打坐。
采藥、看病、下棋、打坐、夜讀《藥經(jīng)》,姜澤的生活很充實(shí)。
這樣的生活終結(jié)于一場夜雨。
*備注:此處用典出自杜甫《曲江》“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意為典當(dāng)春衣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