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這場大范圍強降雨,下了足有一日一夜,前者是大旱,這一場雨罷,遠近田地又該是大澇了。
劉備一行人趁著天氣微涼,都騎著高頭大馬,正踏著滿地的泥濘緩緩前行。眾弟兄都是神清氣爽,只劉備一人悶悶不樂,愁眉不展。
看著遍野被泡發(fā)的農(nóng)田,劉備心下清楚,今年村農(nóng)們的日子,愈發(fā)的不好過了。
林慮縣許多村農(nóng)算是領(lǐng)了些他劉玄德私人發(fā)放的“救災款”,撐過今年這個大災年該是不難,但林慮縣之外呢?還有多少個幸運的林慮縣?憑他一己之力,又能救助多少這等衣食都難以為繼的窮苦百姓?
岳飛家里世代務(wù)農(nóng),很快看出了大哥的心事:“大哥,今年村農(nóng)的日子,怕不好過也?!?p> 劉備點頭:“都說大唐有盛世,可惜沒能親眼見識,我之所見,大多是匪寇盛行,災禍頻仍。”
他這話不單是指大宋,前世里的漢末,更是如此。
岳飛望著遠處青天,目光依舊堅定:“我大宋終有一天,定超過大唐盛世之繁榮。”
劉備側(cè)頭看了看岳飛,心下不敢茍同:我這二弟,竟這般純真。
出林慮縣望北,一路上愈發(fā)蕭條。田地要么旱死,要么澇死。城郭外大多荒無人煙,甚至偶然間可以看到路邊些個草席卷,在烈日下散發(fā)出陣陣刺鼻的腐臭氣味。
城郭中光景略好,不過劉備等人但入城中,往往迎來許多警惕與凌厲的目光,當然也有一些諂媚的。這些人大多衣衫襤褸,形容枯槁。
行不數(shù)日,來在這座沙河縣中,此地歸邢州所轄,已與真定府相距不遠。眾人打算先尋個宿頭休息一夜,便復趕路。實則是劉備、岳飛兩個各自都舍不得彼此,近日來行得愈發(fā)慢了。
沿著街巷一路行走,可以發(fā)覺這里甚至不如林慮富庶,街上人并不多,而且總是行色匆匆,似乎都很著急的模樣。
夕陽西垂,雪月初升。
轉(zhuǎn)過幾條街來,并不見一家像樣的客店,眾人正失望時,前邊一家鋪子卻引起了眾人的注意。
已經(jīng)漸黑的青石路與近前漆黑的樹影忽地同時亮起,霎時間被那鋪子院門里潑出的一面金光染上一抹杏紅,緊接著便復暗淡起來,隨即卻再次被照亮。
鋪子院門上招旗搖動,繡旆飄飄,借著院里忽明忽滅的火光可以看得清楚,上面分明寫著“打鐵只為槍棒,好鋼不與鋤犁?!敝虚g一塊匾額,黑底金漆寫就四個大字“劍鑄青史”。
眾人面面相覷,欒廷玉不禁咋舌道:“這店主人好大口氣,這等偏僻小縣,只靠打兵刃過活,豈不餓死?”
劉備岳飛則是更矚目他的匾額:劍鑄青史?這是何等底氣?
須知此地鐵匠鋪生意不甚景氣,眾人一路走來,偶見得鐵匠鋪幾乎都已倒閉,或是早早偃旗關(guān)門,只這一家不同,雖門前不見半個客人,里邊打鐵之聲卻是“叮叮當當”不絕于耳。
劉備眾人都是慣使槍棒的,好逛鐵匠鋪更甚于尋常女子逛胭脂鋪。又見他招子上寫的利害,是以當下根本無需旁個提議,不約而同便往那鐵匠鋪里拔步行去。
留了王貴一個人看馬,其余九個人都入將來。
門首里并無半個火家,眾人都往里邊鋪子里入來。才一進門,見里邊三個人圍著火爐正在打鐵。
墻背一個后生拉動風箱,前邊一個后生輪動大錘,中間一個大漢正使鐵鉗夾住一柄燒紅的刀身,墊在鐵砧上使小錘翻折捶打。打鐵聲時輕時重,極有道理,把那刀身上打得個火花四濺。
仔細看那大漢,上身赤裸,不著一絲,滿胸都是長毛,兩臂上皆是燙傷疤痕。身高約略九尺有余,生得紅絲豹眼,赤發(fā)虬髯,虎背熊腰,極其雄壯。
劉備岳飛心下皆吃一驚:這廝必不是等閑鐵匠。
兩個后生見有人入來紛紛抬頭,只那大漢兀自垂著首打鐵,對劉備等人不聞不問。
“幾位貴客請里面坐,要打甚么生活?”
廊里一個火家迎將來,看著這許多客人,一個個都是江湖上的打扮,當即把三五載里攢下的笑容悉數(shù)堆在不大的面皮上。
劉備一面向里入來,一頭問火家道:“你這里有現(xiàn)成好劍么?”
火家笑著應道:
“咱這沙河縣中,若是說我家沒得好劍,客人只去便了,別家決計也無?!?p> 劉備、岳飛都暗自思忖:這廝此話不假,你這縣里一共也沒幾家鐵匠鋪,怕打兵刃的就更少了,你這里沒得,旁個家便更休提。
時遷等則小聲嘀咕:“這火家好大口氣?!?p> 火家故作不聞,只笑道:“請諸位里邊來看?!?p> 他說罷,便引著劉備眾人出了打鐵間后門,來在里院正北一間闊室。但見四下里背墻處兵欄上插著十數(shù)把好樸刀,周圍靠墻倚著數(shù)十根桿棒。兩壁掛著幾把長短不一的刀劍。
劉備、岳飛幾個去墻壁上隨便抽出幾把家伙瞧瞧,一個個腦袋搖的都與撥浪鼓相似。
火家心道:主人家半月不曾開張,若教這許多客人走了,須怪罪于我,不如引去凈室,我只看顧好那把劍便了。
思量到此,火家當即笑道:“幾位客人想是行家,看不中這等凡品,如此請隨我來?!?p> 此時院落中天色已黑,火家先點了兩碗燈來,與時遷各提一碗,這才引眾人復行,出闊室來在回廊,轉(zhuǎn)角入來一面小門前,那門上兀自一塊鎏金的廣鎖鎖著,火家取出鑰匙捅了片時,卻才捅開。
“吱呀”一聲,火家才打開那門,但見凈室內(nèi)青光爍爍,四壁上畫戟、錘槍、鉤棒各式槍棒,各色刀劍應有盡有,且皆不似富貴人家中賞玩之物。
欒廷玉點點頭:“如此才算有點門道。”
眾人各自歡喜,都去揀四壁上兵刃翻看,時而掂量掂量這個,時而瞧看瞧看那個。
劉備始終一動未動,四下里張了片時,看著西面一張桌案上擺著一座神龕,一時興起便緩緩走近去瞧看。
火家這廂見了,面上笑容驟然散去,忙不迭攔在劉備面前:
“客人沒甚好看,這神龕又沒刀劍買賣?!?p> 火家雖擋得住劉備過去,卻攔不住劉備瞧看,劉備只踮著腳往那神龕里瞧了瞧,便望見里邊供著的,既不是神像、神主,亦并非靈位、牌位。
卻是一只劍匣!
此時教這火家一攔,眾人都覺好奇,紛紛圍攏過來。
供鬼神的,供妖仙的,這些江湖上的好漢誰沒見過?兄弟們甚至還見過供晁天王的。但供奉一只破劍匣的,眾人還真?zhèn)€是聞所未聞。
隔著火家看那劍匣時,上面滿是灰塵,已然看不出本色,不知是甚木材。
時遷當下嚷道:“兀那火家,既是買賣,如何不讓人瞧看?藏在神龕里裝神弄鬼?”
火家垂著首連連賠禮:“客人休怪,這劍匣里并無寶貝,不看也罷。”
時遷不依不饒道:“你這廝休要瞞我,既是供了,豈有只供劍匣之禮?只取來我看?!?p> 火家道:“客人直恁不講道理,主人家如此分付,不許教與旁人瞧看,你等還要明搶不成?”
時遷、石秀正要發(fā)作,劉備把手一抬,攔住兩個,對著火家微微抱拳:
“既是主人家不許我等瞧看,我等不看便罷,告辭?!?p> 說罷轉(zhuǎn)身便走,欒廷玉幾個見大哥走了,原本看中的兵刃也不好再買,只得跟著他同出凈室。
火家急得跳腳:“幾位客人慢來!”
劉備當先立住不走,其余眾人見他如此,卻也都停下腳步。
火家三步并兩步來在近前:“客人端的性急,凈室里兵刃不要了么?”
劉備嘿嘿冷笑:“既是店家全無誠意,我等還留在這里看個鳥甚?”
說罷復走,一路出店而去。
至門前打鐵爐時,劉備偷眼去瞧那大漢,卻尋不見,只得一時嘆氣,大步出來。
門外王貴接著眾人,見眾人空手而出,當即要問,岳飛使個眼色,便未開口。眾人都翻身上馬,徑直尋縣里客店歇腳。
尋了個客店住下,眾人一日乏累,也不宴飲,吃過飯食,便都歸在各自房中。
劉備、岳飛這倆自是同住。
至三更時分,劉備才覺困倦,忽聽得房門輕響,有扣門聲傳來。
劉備問道:“誰人扣門?!?p> 答:“哥哥開門,小弟時遷?!?p> 劉備、岳飛都是不解,劉備一頭穿鞋下地開門,一面不甚耐煩道:“都這般時辰,何事不能明日才說?”
時遷嘿嘿一笑,低身鉆入房來,就桌上把個物件一擺,劉備、岳飛兩個不看則了,一看之下,登時都吃一驚。
不是今日鐵匠鋪里供的劍匣,卻又是甚?
劉備忙探頭左右看了,見門外無人,這才掩了門,圍坐過來,細問起此事。
原來時遷自吃過飯食,氣惱火家無禮,又惦念那匣里是甚寶貝,只要終日供在神龕里,便起了偷盜的心思。
趁著微明月色,復歸在鐵匠鋪中。
他頭遭來時早記得道路,一路只去那凈室里要取劍匣。
來在凈室門前,他先是用右手食指、在木門上那塊鎏金廣鎖鎖芯輕輕探了一下,以確定廣鎖鎖芯形狀。
接著從搭連中取出一根銀針,并用力將針頭處掰成一個厶字,隨后對著鎖芯插了進去,只微微轉(zhuǎn)了兩下,便開了那鎖,取了劍匣復歸在客店,一路悄無聲息。
劉備、岳飛兩個雖是心下嗔他偷盜,卻也好奇那匣中到底盛著甚物件,當下便不怪他。
時遷緩緩俯身過來,怕遮眼不敢去吹那灰塵,乃使桌上抹布擦去,接著才打開劍匣。
但見一口樸實無華的古劍如沉睡般躺在劍匣之中。
劉備、岳飛兩個各吃一驚,都不由霍地站起:
“竟是此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