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黃天】
張蟠的喝聲驚動了幾只棲鴉,它們凄厲的叫聲久久盤旋在空中。
卻說張蟠聽見了動靜,底氣十足是假,內心后怕是真。萬一真有不速之客聽到他不光彩的勾當并外傳,別說他的官位,就是張家的顏面都保不住。
“嗚,嗚……”幾聲夜貓子的叫聲隱隱傳來。
心里有鬼。
張蟠頓時寒毛倒豎。
“你……你去看看發(fā)生了什么”張蟠哆哆嗦嗦的掐了掐碧奴的手。在這時,他的威風蕩然無存。那碧奴呢,只得強忍住眼淚,顫顫巍巍地挪著小步去查看。
在這時,張蟠的膽識竟不如一個柔弱女子。
那碧奴緩緩搜尋一周,終于在孟蕓的藏身之地停住了,她輕輕撥開竹葉,迎接她的是孟蕓復雜的眼神。
四目相對。
碧奴的嘴角明顯抽搐了一下,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漆黑的眸子是在說“祝我幸?!边€是“我該怎么辦”?
她回過身去,輕輕地對張蟠說;“沒什么事,公子,只是幾只夜貓子而已?!?p> 張蟠和孟蕓都長舒一口氣。
終于,孟蕓安全摸回了自己的廂房。
次日卯時,孟蕓廂房。
孟蕓沏茶一壺等著那必來之客。
碧奴曼妙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她小心翼翼的盯著孟蕓。一雙似愁非愁含情目,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小嘴欲言又止的樣子,著實動人。
“小姐,算奴家求你了,不要把張公子的事抖落出去……奴家只是想找一個歸宿,不想繼續(xù)在這暗無天日的張府當差。”碧奴說罷便哽咽起來。
孟蕓輕輕攥住她的手,內心五味雜陳。碧奴是個苦命的女子,自幼失怙失恃,飽受顛沛流離之苦。這樣一個可憐的女子,卻要在人間的煉獄繼續(xù)受苦;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卻要在打雜做工中黯然憔悴;這樣一個善良的女子。卻要在世態(tài)炎涼中飽受冷眼。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當然,碧奴不是什么抱負遠大的奇女子。孟蕓明白,可憐的碧奴最需要的是一個穩(wěn)定的靠山,是一個安定的生活,是一個疼愛她的親人。
眼下,孟蕓最關心的,不是那張蟠是否可以做縣官,而是他是否會明媒正娶碧奴,是否會對她負責。畢竟,張蟠那廝不像是靠譜的人。
“碧奴,你聽我說,我不會干預你的選擇,我也不會阻止張蟠當勞什子縣官,我只希望你去慮張蟠會不會信守諾言。你曉得的被他遺棄的下場,那可能是更生不如死的生活。就算他沒有遺棄你,你也只能是個妾呀。”孟蕓說著故意把“妾”字重讀。
碧奴聽著,凄涼的笑著,喃喃道“像我這樣的賤民,又談何什么奢望呢?我何其有幸碰見這樣的機遇,姑且走一步看一步罷。”說著,便哀哀地哭起來。
孟蕓凝視著她的臉,沒想到這是她對碧奴的最后一次凝視。
碧奴到底還是去找張蟠了,這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沒想到卻是香消玉殞之路。
碧奴的尸體是在城郊的水井中發(fā)現(xiàn)的。
打水的伙計在張家做過一段時間的長工,他一眼便認出了尸體,便稟告了張府,得到的卻是“那丫頭前幾天便不在張府做工”的寥寥數(shù)語,就連官府也對這件事不聞不問,因為荒郊的無名冤魂太多了。
然而,對于孟蕓來說,這無異于晴天霹靂。
她趕到安放尸首的義莊,看著碧奴微微浮腫的小臉,那張欲言又止的小嘴,是想說“辜負了你的期待”還是“我好苦命”?孟蕓聯(lián)想到碧奴的音容笑貌,不由得淚如雨下,身旁的婉桃更是為自己的姐妹哭成了淚人兒。
忽然,眼尖的孟蕓發(fā)現(xiàn)碧奴佩戴的香囊半開,她竟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一字條,字跡筆風正是孟蕓教給碧奴的。字條的大部分已被泡的模糊不清,但末尾的幾個字卻清清楚楚。
“張蟠逼我,別無出路?!?p> 孟蕓讀罷心如刀絞,真恨自己為什么當初不直接了斷的阻止碧奴,更恨張蟠真是個卑鄙小人??粗@冷冰冰的尸體,面對著這冷冰冰的現(xiàn)實,孟蕓感覺靈魂被撕裂,天地在旋轉,她對張蟠這輩人的僅有的幻想之火被澆滅,她與這些虛偽齷齪的人徹底決裂!
孟蕓打算讓張蟠給碧奴一個交代。她又想到直截了當?shù)睾浅鈴報此坪鯖]有勝算,這時一陣自嘲不覺劃過心頭。她長嘆一口氣,決定先去搬張子清兄長這個救兵。
酉時,張子清居室。
張子清聽著孟蕓的訴說,臉上時常惋惜時常哀傷。
“兄長,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我孟蕓拜托你了,碧奴是含冤死的,有字條為證,我們一定要讓張蟠為這件事情負責,至少……好歹給苦命的碧奴立一個墳呀?!泵鲜|稚嫩的臉上寫滿憤恨。
須臾,張子清才沉吟道;“阿蕓,你還是太任性了?!?p> 震愕,還是震愕。
孟蕓做夢也沒想到,一向正義的兄長會拒絕伸張正義。
幼時,兄長會帶著她救助路邊乞兒,會為她教訓作惡的頑童,會給她講述“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先賢真理。變化似乎是從兄長入仕是開始的,誠然,他越來越有長子的氣概,越來越有官宦的氣質,卻越來越優(yōu)柔寡斷,越來越唯唯諾諾。
身為長子,身為官員,這是一種本能,更是一種悲哀。
張子清接著說道:“你知道,張蟠不是這么容易說服的。不過是一個侍女罷了,若說不和,傷害了兄弟間的和氣,落入閑人的笑柄便得不償失,也讓兄長不好為官……”
懦弱,還是懦弱。
孟蕓氣的雙腮通紅,卻心如死灰。
注意到了孟蕓的過激反應,張子清握住她的手開導道:“你也別一拍腦門就自己去找張蟠——日子會一天天變好的。爹近日高升,升官至工部郎中,明日我們全家遷到京城,你也可以去京都開開眼界了,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日子!”說罷,張子清自己倒有些激動了。
孟蕓才不管什么搬家升遷之類的事。
苦笑著,她恍恍惚惚地走出房門,看著仆人們都在忙里忙外地收拾家當,里里外外都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只是,這人群中不會再有那個曼妙的身影了,也沒人會再為這個女子的遭遇而駐足嘆息了。
在命運的鞭打下,他們不會為身后的犧牲者而哀悼,他們只會為眼前的利益而喝彩。
唯有自立者可以承受命運之鞭而矗立,唯有自立者可以駕馭時代的車輪而前進,唯有自立者可以甩開禮教的枷鎖而獨立!
孟蕓回到自己的廂房,展紙,研磨,運筆,一首小詞便一揮而就:
常記故里歡宴,促膝長談難散。碧云與蕓香,別有風流堪羨。悲戚,悲戚,魍魎妒佳人面。
末了,落款:濟安先生。
臘月,京都東市凌云閣茶坊。
一男子端坐在蒲團上,高個兒,挺秀氣的。眉眼間卻有六分傲慢,四分喜怒無常。他擁毳衣爐火,慢不經心地呷了一口茗茶,然后喚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茶小二:“近日,又有新詩稿流傳來嗎?”
“這位爺,這是你要的的詩稿?!?p> 小二腳底下像抹了油似的,利索的捧來一摞碼的整整齊齊的詩稿。隨機點頭哈腰地退下了。
男子皺著眉,翻看著,閱讀著,尋找著,眉頭也越皺越厲害。終于,當他翻到一本小冊子時,他那眉頭倏然舒展開了。
小冊子的署名是濟安先生。
他細細翻閱著,臉上閃過一絲詫異。男子隨口對身邊的小生說:“姜黎,這濟安先生的詩稿平素都是超然豁達的,怎的這篇有些許哀怨?”
那利利落落的小生倒也實誠;“大人,姜黎不知。我向來參不透這濟安先生作品的深意,也不明白為何大人這么中意他的作品?!?p> 這時,只聽外面一陣騷動,一身穿繡袍的官人趕過來,佩刀上同樣有金色的紋飾。
錦衣衛(wèi)!
那官人估計是個探子,而他們的頭兒,就坐在那蒲團上。
探子耳語“大人,密探剛剛探知,張素就窩藏在雷御史宅邸?!?p> 男子得意地笑了笑,暗喜:張素那個老狐貍可算讓我尉遲如琢抓到尾巴了。事不宜遲,他即刻回南鎮(zhèn)撫司,準備調動人員,這次他決定親自出馬。
起身時,尉遲如琢還不忘把那小冊子塞給下屬姜黎,吩咐他付賬。
那張素,因為與太子一派政見不合,加上公然與之叫板,竟被錦衣衛(wèi)羅織罪名,通緝追殺。他提前知曉風聲,連夜藏匿到好友雷御史家,不料天網(wǎng)恢恢,再次陷入虎口。
尉遲如琢說;“動身,去雷宅。”
與此同時,雷宅。
御史府邸前門就是繁華的鬧市,雷御史在大門前不安地踱步?!斑@可如何是好……出城的大門讓錦衣衛(wèi)把守著,張兄在家藏匿也不是長久之計,早晚紙包不住火……那群混賬,遲早給我扣上一個罪名來鏟除異己。”他心中暗自琢磨。
這一想不要緊,一陣焦灼不安的躁動頓時直逼他胸口,頓時雷御史老毛病又犯了,霎時他感覺天靈蓋發(fā)飄,天旋地轉,便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這時,人群中一個身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隨機跪在地上掐住雷御史人中,進行急救。旁邊的侍女隨即大聲呼喚家奴。
家丁蜂擁而來,他們傻傻地看著那個女孩明亮的眼睛,鎮(zhèn)定的臉龐,嫻熟的動作。
“還愣著干什么,他患有肝陽上亢,再不醫(yī)治就要有性命之憂!”孟蕓果斷大喝。
于是乎,那侍女,也就是婉桃,和眾家丁將雷御史抬入雷府。孟蕓長嘆一聲,當即決定進去幫忙,雖說自己是不速之客,但是醫(yī)者的使命提醒她,在紛亂諸事面前,病人的生命才是最要緊的。
于是乎,她便挺身而出,跨入大門時,她注意了一下牌匾。
孟蕓默念:“出發(fā),去雷宅。”
酉時,雷宅。
孟蕓幾記銀針下去,幾個時辰后,雷御史終于在床榻上睜開了眼。
他的家人們都在一邊等候,大家大氣不敢出,都靜靜地等待這個不知從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小丫頭忙忙碌碌了一個時辰。
見到雷御史蘇醒,大家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雷御史如夢初醒的看著大家,完全不知何故兮。雷夫人趕忙解釋道:“你的老毛病又犯了,這位姑娘一眼就看出了什么病癥,還把你給救回來了……還不知這位姑娘怎么稱呼?”說罷看向孟蕓,眼中升起一絲懷疑。
孟蕓感覺到了被懷疑,因考慮京城魚龍混雜,自己又人生地不熟,她并不想報出自己的來歷,只得干笑幾聲:“我只是新來京都的郎中,近日恰好新習了這病的療法,方才看到大人暈過去,便碰巧派上了用場。”
言訖,她便隨手拿起身邊的毛筆,刷刷幾下,一張藥方便一揮而就。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她微笑著囑咐道:“大人患有肝陽上亢,應忌酒肉,每天服用按照這個方子熬制的湯藥,靜心靜氣,以調養(yǎng)為上策。至于報酬,小女便不收了,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雷大人聽罷大受感動,便整裝起身,想要謝過孟蕓。
忽然,門外響起一陣騷動。雷御史剛有血色的臉瞬間變得煞白。不一會兒,一群身著繡衣官袍的錦衣衛(wèi)破門而入,把雷宅包圍地水泄不通。一瞬間,雷御史家人亂作一團,哭喊聲直干云霄,老老少少不知所措。
要知道,這么多鷹犬找上門兒來可不是什么好事。那雷御史早就料到有這么一天,他倒是鎮(zhèn)靜,緩緩坐下,等著審判者降臨。
終于,尉遲如琢款款而來,白色蟒袍,皂靴,一把鑲金刀佩于腰間。
他笑瞇瞇地說:“雷御史,你是個直爽人。私藏欽犯可是死罪,您老把他交出來,說不定我們可以讓你活命。”
雷御史冷笑:“你錦衣衛(wèi)還真是黑白不分,張素的罪名是你們給扣上的,什么時候成了欽犯?再說,他又不在我這里,爾等又有什么證據(jù)?”
尉遲如琢霎時變了臉,他冷冷地看著雷御史,道:“嘖……你自己還說漏嘴了。既然你不肯交出張素,那我們就搜遍你這府邸。聽好了,我一會兒要和雷御史喝茶,勿動其家人便是?!?p> 說著,他便使了個眼色,那群訓練有素的鷹犬便開始了天翻地覆的搜尋。雷御史自己被捆了起來,雷家上下亂作一團。那尉遲如琢仿佛看慣了這一幕,鐵石心腸的他竟悠閑地坐下休息。
這一幕孟蕓都看在眼里,她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卻不知內心該偏袒誰。年少的她只得憤憤地看著這場鬧劇,默默禱告可以安全回家。
她的眼睛偷偷地環(huán)顧四周,可是,當她瞄向向椅子上端坐的衣冠楚楚的那位時,瞬間脊背發(fā)涼,原來對方一直在直勾勾地盯著她。
那一瞬間,四目相對。
那一年,她十八歲,他二十九歲。
這時,椅子上的那位再也淡定不起來了??粗鲜|的臉,尉遲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皇宮藏書閣畫壁上所掛的一幅人像畫,眼前人和畫中人的臉竟可以重合起來。想到這里,尉遲如琢忽然站起來,剛想再仔細端詳她,孟蕓卻嚇得低下頭去。心里還默默禱告,心想怎么惹上了這么一個活閻王。
“雷御史,這位是……令愛?”尉遲如琢恢復冷靜,再度笑瞇瞇地看了看雷御史,然后緩緩向孟蕓靠近,在離她一尺的地方停下了。
“啟稟大人,民女是京城的郎中,剛剛來給雷御史看病。”
“胡說八道,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京城有什么女郎中?!?p> “我……”
孟蕓剛想狡辯,忽然寒光一閃,尉遲如琢忽然把刀架在孟蕓下巴上,孟蕓瞬間緊張起來。那把刀離孟蕓喉嚨只有幾寸,稍有不慎便會劃破孟蕓的喉嚨,孟蕓冷汗直流,只得靜靜等待自己下一步的命運。那一瞬間,時間忽然過得很慢,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抬起頭來?!彼鹊降闹皇且宦暲淅涞拿?。孟蕓只得慢慢的抬起頭,生怕那刀傷到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孟蕓,‘蕓香與碧云’中的蕓”
尉遲如琢聽到“蕓香與碧云”一句時大吃一驚,暗暗驚想此女恐怕也讀濟安先生的詩稿。濟安先生的詩詞天真,大方,典雅,可是懂得人不多。想著想著,一縷溫存便從尉遲的心中一閃而過,他緩緩收回刀。
這時,幾個錦衣衛(wèi)把一個須發(fā)盡白的老者押送過來,那正是張素。尉遲如琢故作驚訝,嗔怪著雷御史私藏欽犯,然后優(yōu)雅地揮揮手,幾個錦衣衛(wèi)立即把張素和雷御史押走準備“喝茶”去了。
“我說什么了,錦衣衛(wèi)的消息從來沒有錯過?!蔽具t如琢淺淺笑著,說罷便要扭身離開,臨行前卻給了孟蕓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三分驚訝,三分欣喜,三分懷疑,還有一分漫不經心。
雷宅外,尉遲如琢跨鞍上馬,高大的白色牝馬發(fā)出陣陣嘶鳴,而他仍在沉思中,駐馬不前。
姜黎靠近,詢問尉遲面對那女子的異常反應的原因。
難道因為那女子貌美?可是自家大人什么美女沒見過,那女子的相貌倒也沒什么出眾之處。
難道因為那女子有勢?可是自家大人官居從三品,那女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三品以上大官的千金。
難道因為那女子有氣魄?可自家大人從沒有什么對剛烈女子的偏好,那女子面對刀劍的威脅還不是嚇得小臉煞白。
他靜靜地等待著自家主子的回答。良久,他得到了回答。
“你難道不覺得她長得像一個人?”
“何人?”
“失蹤已久的元妃?!?p> “莫非是藏書閣墻壁上那副畫像上的那位?”
“正是。你派人暗中跟著她,好好查查她的底細。”尉遲如琢說罷便輕飄飄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