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利生在心里低聲咒罵著石羅財:真是個沒用的東西,怎么無端被抓住了!
雙手扶著桌案緩緩坐下,裴利生故作鎮(zhèn)定的先偷瞄了眼坐在左側(cè)的蕭云崢,才揚聲沖堂內(nèi)站著的石羅財說:“石大人,這是怎么了?”
石羅財方才在來縣衙的路上,早已想好了應(yīng)付的托詞,低頭合手,極為恭順的答道:“回裴郡守,石某今日押送稻谷去東山寺,路上被蕭王爺?shù)娜藬r住扣了回來?!?p> 裴利生心內(nèi)感嘆石羅財?shù)故菦]癡傻徹底,還知道保全倉廩,不假思索當(dāng)即問道:“哦?為何攔你?”
石羅財無辜的瞥了眼蕭云崢,自仲秋明月軒小別后,他按計劃一門心思處理田間稻谷,哪有空去得罪蕭王府的人,愁腸百結(jié)的答:“在下也不知。”
嘖!裴利生不耐煩的看了眼石羅財,怎的,還指望他跟著趟這渾水不成。
臉上堆起十分的關(guān)切,裴利生扭頭看向左側(cè)安坐的沈林溪,柔聲對她說:“石家倆孩子無知胡鬧,不遵禮數(shù),怕是今日驚擾了王妃,不如派人先送王妃回府歇息,裴某定讓石府嚴(yán)令管教,讓他倆擇日登門請罪?!?p> 裴利生此話一出,意在將事端引向今日長街爭斗之事,既是給足了蕭云崢面子,在明面上寬慰了沈林溪,也是給了石羅財臺階,設(shè)法暫緩石嘉玥和石二公子因此事被追究,誰也不得罪。
話雖是對她說的,沈林溪聽完卻心下了然,裴利生這是在向蕭云崢表態(tài),打圓場罷了,故此也沒有做聲。
蕭云崢看了眼八面玲瓏的裴利生,任憑他如何迂回婉轉(zhuǎn),該清算的都會一一處置,誰也逃不掉。
見一旁的沈林溪垂眸在想什么沒回話,蕭云崢右手輕拍她手背,對上沈林溪轉(zhuǎn)過頭疑惑的眼神,問她:“你說,要怎么罰他們好呢?”
沈林溪被問的一時懵住,眨了眨眼,確認(rèn)蕭云崢此刻臉上的認(rèn)真,又偏頭看了眼石家三口,罰他們?不然還是算了?有些為難的說:“我…”
此時,傳來有人疾步走進堂內(nèi)的聲響,眾人聞聲看向來者。
“哎呀,見諒,見諒,潘某來晚了”,潘友捷邊走邊向眾人客套打招呼,手中拿著那破損的畫卷,陶汐汐默默跟在他身后。
明眼人都能看出,潘友捷能在此時來衙門,應(yīng)是陶汐汐親自去潘府請來的。
裴利生煩悶的看著堂內(nèi)聚集的這些人,一個個的瞎湊什么熱鬧!當(dāng)衙門是什么市井小鋪么,啊,想來就來!
掃了眼匆匆趕來的潘友捷,裴利生不客氣的徑直問道:“你來干什么?”
潘友捷故意忽視裴利生臉上顯露的氣惱,對著手中畫卷自說自話:“方才汐汐丫頭拜訪潘某府上,說之前訂的這畫卷被人給撕壞了,還鬧出些誤會?!?p> 裴利生正想說什么,剛要張口就被潘友捷直接出聲打斷,只見他捏著畫卷迅速側(cè)身,語帶歉意對沈林溪說:“在這,潘某先給王妃賠不是,對不住,若知道畫卷為王妃所繪,在下定會早些去取畫。”
見潘友捷放低身段一派真誠的模樣,沈林溪瞬時覺得自己有些理虧,這也是潘友捷想要的效果。
潘友捷如今貴為一方郡尉,竟是個惜畫之人,這屬實有些出人意料的違和,想到這里,沈林溪不由得借著潘友捷給的臺階順勢作罷,也說了句場面話:“無礙,此事與潘大人無關(guān)。”
見氛圍有所緩和,潘友捷繼續(xù)扮演著和事佬的角色,扭頭看了眼身后那平日不服管教的裴嘉玥和向來溺愛自家胞妹的石二公子,罕見的端著長者的姿態(tài)斥責(zé)他二人,厲聲說:“無端生事,不遵禮數(shù),這次石大人定要好好罰你倆,無論是抄書還是跪祠堂,這次可不許躲潘府來?!?p> 石羅財杵在一旁聽出了事情大概,今日真是早起未看黃歷,怎的事端都在他們一家子身上。
不過啊,石羅財?shù)降走€是寶貴這一雙兒女,領(lǐng)會潘友捷明里暗里的提示后,看著石嘉玥他倆,故作生氣順著往下說:“沒錯,你倆都給我滾回府去,閉門思過抄家規(guī)?!?p> 石二公子向來聽他爹的話,石羅財話剛說完,石二公子就留下一句“孩兒這就退下”,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扯著石嘉玥就向衙門外急匆匆走去。
傅長暉看著石嘉玥兄妹倆迅速離開的動作,瞥了眼蕭云崢,見他沒有下令阻攔的意思,故此并未出手,站在原地若有所思:這倆人對沈林溪動粗,王爺不為她出頭,難道是稻谷之事更為重要?
同樣看著蕭云崢的,還有此刻如坐針氈的裴利生,默允放任倆孩子離開,料定他是要順理成章的追究稻谷之事了。
可就在眾人以為蕭王爺要質(zhì)問稻谷之事時,蕭云崢卻理了理衣袖,隨意的站起身,對裴利生等人說:“今日時辰也不早了,這批稻谷本王派人看著,到底是用在東山寺還是別處,你們想清楚再說?!?p> 裴利生驚訝的從座中站起,抬起右手想攔卻不敢攔,只來得及對著蕭云崢的背影不明所以的說了句:“這……”
蕭云崢刻意不理會裴利生和石羅財,繞過一旁站著的潘友捷,牽著沈林溪踱步至堂外,命傅長暉安排部分府兵看守騾車稻谷后,徑直領(lǐng)路離開。
回到郡王府,蕭云崢、沈林溪一路行到庭院,站在正屋和廂房的岔路口,蕭云崢想著要不要說點什么,卻眼尖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書房慣常關(guān)閉的門竟開著半扇,他意識到傅鴻飛回來了。
沈林溪今日感到分外疲憊,縱然她疑惑蕭云崢為何插手稻谷之事,卻不想在眼下探問,畢竟銀票事件剛過去,自己再次因賣畫惹出了事端,對蕭云崢留下一句“我先回房了”便往正屋走去。
蕭云崢順勢快步走向書房,跟在他身后的傅長暉亦察覺到書房的異樣,不由得喜形于色,是阿兄回來了。
傅長暉同蕭云崢踏入書房后,順手闔上門,轉(zhuǎn)身仰頭正想喚“阿兄”,卻發(fā)現(xiàn)傅鴻飛一臉凝重的坐在橫梁上看著他倆,阿兄這表情像是出了事。
還是蕭云崢遇事更顯沉著,一臉冷靜的對上傅鴻飛的視線,待傅鴻飛躍身平穩(wěn)落地后,才開口問他:“出了什么事?”
蕭云崢甚至在想,莫非是林慧煙傷勢很重,要怎么對沈林溪解釋?可他沒想到,聽到的卻是自己母妃中毒的消息。
即便蕭云崢此刻面對當(dāng)頭一棒的震恐,他還是強壓著內(nèi)心驟生的慌張和憤慨,試圖保持鎮(zhèn)靜,繼續(xù)問傅鴻飛:“母妃她現(xiàn)在如何?”
“回王爺”,傅鴻飛想起永和宮掌事嬤嬤的再三叮囑,從懷中取出一張字條,雙手呈給蕭云崢后稟道:“太醫(yī)已診治,無性命之憂,稍需調(diào)養(yǎng)。”
蕭云崢在聽到“無性命之憂”這幾字時眉眼兀的浮現(xiàn)一瞬刺痛,低頭看著展開的字條上寫著“無事,毋須憂心”,右下角加蓋有蕓太妃的私印。
無事,怎么會無事!母妃鮮少留字條給他,只在每年為數(shù)不多的節(jié)日吉慶時刻派人送字條到蕭王府,署名往往是:母淑蕓。
可蕭云崢看著紙上的筆跡,從“心”字能辨認(rèn),字條實則出自母妃身旁的掌事嬤嬤,又刻意蓋了私印,顯然此舉是為了令他寬心。
沒有抬頭,蕭云崢盯著字條沉聲問:“確定嗎?真是魏志榮下的毒?”
聽到傅鴻飛肯定的答“是”,蕭云崢捏著字條的手難以抑制的用力,直到指端發(fā)白,眉頭緊皺,目光狠決,好似下了什么決心,冷聲下令:“備馬”。
傅鴻飛領(lǐng)命即刻去馬廄,傅長暉同蕭云崢先回廂房換好衣物再出府,他們明知道王爺要做的事情是兇險的,甚至“不可為”,相伴多年的默契,已足夠彼此理解和支持。
臨出發(fā)半路,蕭云崢的腳步停在庭院前的岔路口,他看到沈林溪正坐在石凳上看向自己,腦海中倏地想到前幾日他們針鋒相對的場景。
在書房,他理所當(dāng)然的質(zhì)問她:“那你偷偷離開東山郡和我商量了嗎?”
在后院射箭場,他亦毫不掩飾的指責(zé)她:“至于你娘受傷這件事,我知你心急如焚,怨我阻攔你回都城,可你貿(mào)然行事置我于何地?”
原來沈林溪那日知曉她娘受傷慌亂想回都城,是這樣的心情,是如他此刻一般的急切和拋棄理智。
蕭云崢不由自主的走到沈林溪面前站定,他不確定她聽到會作何反應(yīng),但此事他想讓她知道。
沈林溪頭一回見到蕭云崢這般神色,如此的憤怒陰晦,卻又隱隱透出些許痛苦,竟讓她有點擔(dān)心的脫口而出:“怎么了?”
說完沈林溪便覺得懊惱,自己這溫柔的語氣是怎么回事,多管閑事又是在打聽什么,反正他有什么事也不會對她說。
沈林溪還沒能緩和此刻的尷尬,仰頭卻看見蕭云崢盯著自己的臉,說:“我有事要離開東山郡?!?p> 聽到蕭云崢的話,沈林溪幾乎是當(dāng)場愣住,難以置信的反問他:“你說什么?”
得節(jié)省時間,蕭云崢簡明扼要的對沈林溪解釋說:“母妃被人下毒,我得回去一趟?!?p> 沈林溪聽到后震驚的從石凳彈起身,急忙追問道:“下毒?。渴|太妃怎么樣了?”
蕭云崢回道:“性命無虞,但我……”
卻不料沈林溪打斷他催促說:“那你趕緊去。”
沒聽到她出口質(zhì)問,也沒有任何充滿顧慮的追問,蕭云崢滿眼詫異的看著沈林溪,鄭重的對她承諾:“我速去速回,不會暴露行蹤?!?p> 片刻后,三匹快馬自郡王府側(cè)門揚蹄奔行,如風(fēng)卷塵,驚起一陣煙沙。
城門處,幾個挑貨郎拿著籮筐和扁擔(dān)閑聊,為首的戴著草帽的挑夫正悠閑的蹲坐干草地,吃著手中剝好的橘瓣,看到蕭云崢帶人快馬出城后,一骨碌站起身,輕咳招呼同伴,厲聲說:“快跟上?!?p> 挑夫一行六人快速出動,在城門不遠處的樹林取得暗藏的兵器和馬匹,沿路跟上蕭云崢?biāo)麄儭?p> 接近去半山驛的岔路時,蕭云崢和傅鴻飛同時發(fā)現(xiàn)尾隨的這隊人馬,不動聲色交換眼神示意戒備后,傅長暉策馬向左路大道騎行,蕭云崢則和傅鴻飛轉(zhuǎn)入岔路右側(cè)的密林。
挑夫們隨后抵達路口,為首的挑夫不滿的勒馬咒罵:“啐,被他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即調(diào)轉(zhuǎn)方向駕馬追入密林,視線追蹤卻未見到人,只看到兩匹馬被野放在林間空地。
領(lǐng)隊的挑夫下馬,從身后的弓箭包取出弓身和箭羽,搭弓后呈防御狀,機敏的左右掃視,在都城他失手過一次,這次定不會讓蕭云崢逃脫。
其余挑夫持刀搜查四周,直到前方樹林后閃過人影,幾人全力追擊卻被橫生的枝丫劃破衣袖和手背,是荊棘林,不熟悉地形的挑夫們只能一邊砍樹一邊擇路而行。
“誰派你們來的?”
挑夫們循聲回頭,看到傅鴻飛持劍護衛(wèi)著蕭云崢站在對向的樹旁,一臉暴戾的叱責(zé)他們。
“廢話少說”,挑夫們說完,揮刀斬斷眼前的荊棘,向蕭云崢?biāo)诘奈恢猛贿M,卻不料陷入密林更深處,這片荊棘林是人為設(shè)在半山驛途中的障礙。
此時傅長暉已折返,截斷挑夫們后路開揍,用劍筒重擊兩名挑夫后頸,才拔劍同另三名挑夫?qū)?zhàn)撕打,挑夫們一邊躲避荊棘一邊還擊略顯被動。
傅鴻飛看不慣多人圍攻傅長暉,一邊掩護蕭云崢一邊卸了近處挑夫手中的刀,卻見失了兵器的挑夫又從衣襟掏出匕首,刺向蕭云崢。
不待此人近身蕭云崢,傅鴻飛一劍結(jié)果了他,隨后同傅長暉前后配合重創(chuàng)這五名挑夫,僅留一名挑夫伏地茍延殘喘。
空氣里彌漫著荊棘斷裂的酸臭,再混雜挑夫負傷的血腥,味道極為難聞。蕭云崢走到近處,俯身問這名挑夫:“想要活命的話,說,誰派你來的?”
“嗖”,一支箭羽穿過荊棘林極速射向蕭云崢的后背,傅鴻飛驚覺還有余黨,揮劍阻攔,無奈箭力過猛,出手也只來得及令箭軌跡左移。
箭鏃劃過蕭云崢腰側(cè)直插這名挑夫的胸口。
傅鴻飛目光鎖定倉惶逃走的挑夫身影,提劍欲追,卻聽到一旁的傅長暉驚呼:“王爺你受傷了!”
回過頭,傅鴻飛看見傅長暉扶著蕭云崢,抬起覆在蕭云崢左側(cè)腰間的手,掌心滿是血跡。
可蕭云崢卻顧不上自己的傷,執(zhí)著的盯著挑夫胸口的箭,他認(rèn)得,在都城戲園遇襲那次,也是這樣致命的飛虻箭。
好歹毒的箭法,如若傅鴻飛沒攔住,倒下的會是他蕭云崢,可傅鴻飛攔住了,也能將挑夫滅口,真是一箭雙雕。
伸手親自將箭拔出,蕭云崢額間冒汗不止,忍著腰間的劇痛說:“回東山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