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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塘舊事

寒夜

伶塘舊事 伶塘 2008 2022-07-31 21:23:59

  “真要凍死人了,這個鬼天氣!”

  一位發(fā)了福的大媽走到自家陽臺前,剛一拉開陽臺的玻璃移門,寒風(fēng)便趁機一股腦地涌入她那溫暖明亮的家,她扯扯身上的粉紅色夾襖,竭力將自己肥碩的身子收好,一邊咒罵一邊哆哆嗦嗦地關(guān)上了陽臺的外窗,隨后一陣風(fēng)似的轉(zhuǎn)身逃離這個冰窖,任憑身后的水汽在窗上雕起冰花。

  寒冷沉寂了三個季度,終于到了大顯身手的時候,它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這座空曠的城市里橫沖直撞,借著好搭檔風(fēng)的偉力,肆意敲打人們的冷窗,向那些忘卻了寒冷的人類怒吼。

  街邊的路燈鋪灑下昏黃的燈光,一位衣著單薄的年輕人正顫顫巍巍地沿著公園的小路行進著,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割裂著他的每一寸肌膚,從漂白的衣領(lǐng)和寬大的褲腿處鉆進鉆出,像地主老財搜刮佃農(nóng)一樣,不給他留下一分一毫的熱量。他不斷地將手?jǐn)n在嘴邊呵氣取暖,然后迅速將手塞進胳肢窩處,蜷著身子,步履蹣跚地前進。

  他的上身穿著一件漂白了的淡藍(lán)色長袖襯衫,下身是一條剛好夠蓋住一半腳踝的卡其色長褲,腳底踩著一雙沾滿泥的白色運動鞋,這些就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

  三年前,記得也是一個和今天一樣寒冷的夜晚,那時他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懷著雄心壯志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來到這座許多人憧憬的夢想之城,彼時少年意氣,作為鄉(xiāng)里面唯一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人,他在餞別的酒桌上立下豪言,要混出些名堂,衣錦還鄉(xiāng)。

  三年間,他牽頭的項目一再虧損,寒了不少人的心,撤資的撤資,走人的走人,他也因此背下了無力償還的巨額高利貸,無顏回去面對家里人殷切的目光。他知道,家里當(dāng)初為他籌集的五十萬啟動資金,已經(jīng)讓本不富裕的家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除此之外,家中還欠了不少鄉(xiāng)里人的外債,他不愿回去為家里增添負(fù)擔(dān)。再者,他的妹妹還在上學(xué),如果自己現(xiàn)在回去,妹妹勢必要停學(xué)的,明年就要高考了,在這關(guān)鍵的時刻,課可不能停。

  他變賣了手上一切可以賣的東西,可是換得的錢連債務(wù)的利息都抵不上,房東毫不客氣地將他掃地出門,連鋪蓋都沒留給他。他于是就饑一頓飽一頓地在這座繁華的都市里游蕩,像野狗一樣為了爭執(zhí)半塊垃圾桶里的面包和流浪漢打仗,像寄生蟲一樣在各個餐廳的泔水里汲取活下去所需的養(yǎng)分。

  可是經(jīng)驗不足的他顯然忽視了北方冬天的可怖之處,隨著隆冬的來臨,他的單衣在寒夜里失了保溫的效力,他想去一些救助站點,或是火車車站旁的麥當(dāng)勞里湊活過這個冬天。

  可是那些聚集在那的流浪漢們卻像約定好了似地一起發(fā)出“去去”的聲音將他驅(qū)趕走,就像趕走煩人的蚊蠅一樣,而那些工作人員,雖然看在眼里,但也沒說什么。

  一個四肢健全,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難道還不能自己謀生嗎?

  謀生,他固然是想過的,但那些來人力市場招聘的人,一看他這副面黃肌瘦,衣冠不整的樣子,便立馬失了興趣,將目光轉(zhuǎn)向別處,偶有那么一兩位不以貌取人的“慧眼”,一聽是外地小山溝里出來的,便搖搖頭,道一句“可惜”,轉(zhuǎn)身離開。

  好不容易找了份包吃住的工作:去工地搬磚??蓜偢蓾M一個月,承包商那邊就來了消息,老板破產(chǎn)跑路了,他們這群人全白干!相比那些老師傅來說,他還算幸運的,只白瞎了一個月工資,那些干了一年半載的老師傅可就慘了,萬把塊錢的工資說沒就沒,上哪去訴苦呢?

  可他也是不幸的,老師傅們在這行混得久了,很容易找到下家,他呢,一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伙子,又有哪里肯要?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麻木地在寒夜里走著,他的思緒就和他的胃一樣空,他或許該有些感時傷懷的郁結(jié),可是凜冽的寒風(fēng)有意不讓他集中注意似的,不停吹亂他的心,就連眼眶的熱淚都不知被風(fēng)干了多少回。

  他的呼吸和他的腳步一般越發(fā)沉重,可他的靈魂卻越發(fā)空靈了,他感覺自己仿佛被托在風(fēng)里的一片鴻羽,搖搖晃晃,飄忽不定,總是碰不到地。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一支風(fēng)中的殘燭了,他的燭芯還有一點,他的燭淚已經(jīng)流干,這個漫長的寒夜,他應(yīng)該是挺不過去了。

  他想象著自己被人發(fā)現(xiàn)的樣子,那會是怎樣的一番場面呢?會有女人和小孩的尖叫哭泣聲嗎?會不會有人來拉起警戒線,隔開那些圍觀的人群?他們會把自己送回家鄉(xiāng)嗎,還是隨便葬在這里的某個公墓,立個無名的墓碑?

  是歸于塵土,還是葬于火海,納入一方小盒子里?那些債務(wù)以后會由誰來償還呢?家里人過得都還好嗎?如果人離開后,還有靈魂的話,會不會聽到耳畔親人的哭喊呢……

  他眼前一黑,整個人栽倒在地上。

  第二天一早,那位發(fā)了福的大媽穿上一件新的紫皮大襖,不急不慢地走到陽臺前,拉開移門,重復(fù)著一如昨夜的咒罵,還不忘將身子往棉衣里縮縮。

  “這個鬼天氣,真要凍死人了!”

  她拉開玻璃窗,寒風(fēng)已經(jīng)漸漸弱下來了,天邊泛起魚肚白。

  她將目光下移,突然像失了魂一樣尖叫起來,驚醒了小區(qū)內(nèi)的許多人,人們紛紛起來查看情況,尖叫聲便不絕于耳,眼前的景象不可謂不觸目驚心:

  一個身上只穿著單衣的小伙子,以一種十分奇怪的爬行姿勢僵直在原地,他的鬢發(fā)被霜染白,額頭處有血痂,目光死死盯住前方,舉起的那只手滿是擦痕,可以想見,哪怕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秒,他依舊不屈地向前爬行著。

  人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天邊的紅日似乎就要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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