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趙頭買了塊磨刀石,從床下,取出了“老伙計”。
那是一柄官刀,刀鞘已經(jīng)是銹跡斑斑,早有蟲蛀,刀柄之上,纏著幾塊爛布,浸了血汗,已經(jīng)硬的成了氈子。
這是老趙頭埋在床底下的家伙式兒,從軍護城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載有余,彈指一揮間,往日的戰(zhàn)友、兄弟,早已青泥削骨,唯一剩下的,只有這柄軍刀,以及一旁,疊整的整整齊齊的甲胄。
抽出大刀,刀身已經(jīng)失了魂,爛了體,刀鋒崩成了碎牙,刀面爬上了一層鐵垢。
老趙頭拿起一旁的烈酒,咕咚咕咚灌了一口,隨即鼓足腮幫子,“噗”的一下噴在了刀身之上,放于身前,哼哧哼哧磨了起來。
不多時,長刀已然春陽融雪,鐵垢褪去,見了青鋒。
刀是一柄好刀,就是上了歲月,鐵垢掩去了鋒芒,亦如老趙頭,雖已年邁,可那心中之氣,猶然未脫。
想他年少之時,闊別父母,入伍從軍,隨東軍北上,征賊寇于西,殺過匈奴,也討過蠻子,最后一次,便是隨大軍,在這青魚城中,斬殺海盜,護衛(wèi)城門。
那是老趙頭最痛快的一次,也是老趙頭最無奈的一次,他年少隨軍,青年已是千戶,到了中年,更是隨徐文遠將軍,殺海盜于邊境,守社稷于傾危,便是此間所處的青魚城,就是自己隨文遠將軍所守的最后一城!
那一戰(zhàn),伏尸數(shù)萬、血流成河,海盜狡詐,刀兵鋒利,文遠將軍雖身上有傷,依舊奮力殺敵,最終在這青魚城的城樓,力竭戰(zhàn)死,面首朝東、身姿不倒……
老趙頭無奈,自己救不了將軍,救不得同袍,唯一能救的,唯有這滿城的百姓!
也是那一場大捷,讓朝廷平了邊境海患,此后一連數(shù)年,邊境和平、百姓安居樂業(yè)。
直到……最近!
“開門……開門!”
蹩腳的中土話,伴隨著大力的踢踹,本就破爛的房門,吱呀作響,仿佛老舊的風(fēng)箱,正在賣弄著最后的力氣,好似下一秒鐘,便會停歇罷工一般。
老趙頭聽著外面的污言穢語,眼神逐漸冷冽。
他將磨好的軍刀放在一旁,將疊得整齊的甲胄穿在了身上,雖然破舊,但終究是兵甲齊全,隱約之中,那橫刀立馬、戰(zhàn)場沖殺的老兵,仿佛又回來了一般。雖然身形枯瘦,滿面皺皮,一頭須發(fā),也仿佛隆冬里的雜草一般,褐斑遍布,但那佝僂的身形,在甲胄的襯托之下,卻也顯得高大威嚴了幾分。
拿著軍刀,老趙頭深吸一口氣,來到門口。
吱呀一聲,除了抵門的木櫞,老趙頭打開了房門。
門外,是幾個叫囂的海盜。
身著直垂,外披羽織,腳踏木屐,身材矮小。
頭頂之上,更是有大半光禿禿的,露著腦門,只有一小部分的頭發(fā),做了個稽,綁在頭上。服裝怪異,造型怪異,身段怪異,處處透露著怪異,唯有那一臉的戾氣和囂張跋扈,與老趙頭印象之中的,分毫不差!
面對打開門,身著甲胄的老趙頭,那幾個海盜也是微微一愣。印象中他們似乎還從未見過瘦弱干小的老趙頭這般的兵士,尤其是那如雄鷹一般銳利的眼神,更是讓人不寒而栗。
老趙頭看著還在發(fā)愣的幾人,沒有絲毫猶豫,手中的官刀掄圓了橫掃而去!
少年從軍,對于殺人,老趙頭已然是輕車熟路。雖然現(xiàn)在的他老了,疲了,可動作,卻是不見半分拖泥帶水!
手中的官刀當先一步劈在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上面,“噗嗤”一聲,半邊滾燙的鮮血如油潑灑,濺了旁邊一人一臉,接著官刀在稍作停頓之后,將海盜脖子的筋骨、皮肉,盡數(shù)撕裂,老趙頭握刀的手奮力向前,硬生生一擊之下,將海盜的腦袋砍了下來。
海盜矮小,但兇悍殘忍,尤其是腰間佩戴著的長刀,從苗刀演變而來,更顯鋒利。昔年的戰(zhàn)場之上,老趙頭的兄弟們,便是吃了不少兵刃的虧。因此,事出突然的老趙頭在砍下其中一個海盜的腦袋之后,便沒有絲毫猶豫,轉(zhuǎn)而調(diào)整刀鋒,朝著另外一個海盜的腦袋砍去。
電光火石間,剩余的兩名海盜反應(yīng)了過來,紛紛后退,躲避刀鋒,同時從腰間抽出武士刀,奮力反擊。
海盜之刀法,從槍法演化而來,講究的是刺、劈、砍、挑,招招狠辣,對敵之時,也頗為難纏。
老趙頭接連幾刀,都被那剩余的兩個海盜躲了過去,且那兩個海盜,已然抽出了腰間的長刀,鋒利的長刀砍在老趙頭的甲胄之上,瞬間留下痕跡,本就殘破不堪的甲胄更是難以抵擋長刀的鋒利,輕而易舉間,留下數(shù)道殷紅的傷口。
老趙頭紅了眼,搏了命,四周的百姓,更是做鳥獸散,躲在一旁,瑟瑟發(fā)抖的看著這血腥的一幕。
青魚城中,已然不復(fù)往昔。
朝廷式微,沿海的海盜們,也趁著兵災(zāi)摸了上來。青魚城中,這數(shù)年來,來了不知道多少的海盜,打著經(jīng)商的幌子,與本地官員沆瀣一氣,漸漸地,占據(jù)了青魚城的大半之地。如今,更是要在青魚城中,拆除民房,建造商街。
老趙頭雖沒讀過什么書,卻也明白,這是蠶食之道,進五退二,進八退三,步步蠶食!
若是放任下去,整座青魚城,遲早有一天,會被這些海盜,兵不血刃,拿將了過去。
所以老趙頭要反抗,要阻止!自己的房子,無論給多少錢,都不能拆了去,建他們那個甚子鬼街!
若是遂了他們的心愿,自己又有何顏面,下去見自己的同袍兄弟?有何顏面,見自己追隨的文遠將軍?又有何顏面,見自己趙家的列祖列宗?因此,老趙頭抵死不從,無論官府的人如何勸說,威逼利誘,老趙頭都不為所動。直到……那日前,官府的小凳子尋來了老趙頭。
“老爺子,您快躲躲吧,或者……拿了錢,讓出屋子吧,海盜那邊,不耐煩了……說是,要強拆您的房子哩!”
這房子,是老趙頭唯一的港灣,尋常百姓,可以用錢財換房子,唯獨老趙頭,不行!
若是朝廷征用,無償也可,海盜……不行!
老趙頭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快刀甲胄,再次……劈殺海盜!
斬首了第一個海盜之后,老趙頭又重傷了第二個海盜,官刀從肩頭斜下砍了一刀,血肉橫飛!
老趙頭這一刀砍下,另外那位海盜,卻已經(jīng)是抽出刀來,鋒利的長刀毫無懸念的捅進了老趙頭的胸口,緊跟著一腳踹出,讓老趙頭,跌落到了一邊。
滿地煙塵,血水交融,卻不見那蒼老的身影有半分后退,雖是被海盜一腳踹飛,胸口的大洞還在血水泊泊,可老趙頭面上卻是不見絲毫懼怕,哆哆嗦嗦的用雙手撐著刀,硬生生爬了起來。
渾濁的視線,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晰,目光越過人群,仿佛看到了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熟悉身影。
王家老二、老三,槍桿子……還有那,英姿勃發(fā)的文遠將軍,它們就站在那里,站在他們自己從海盜手中奪回來的青魚城中,看著自己,滿臉笑容。
“將軍……大家……”
老趙頭臉上的膚色,由潮紅逐漸泛白,像是刮下來的墻皮,已然失去了光澤。
“我……沒守住,沒守住……”
他呢喃著,仿佛已經(jīng)看見,不久的將來之后,自己的房子,周圍的街道,全部變成了海盜的居所,看著外面的海盜,在朝廷的地盤,安家立戶,看著他們,一點點的在這青魚城中,為所欲為,變本加厲!
這是……引狼入室!
這是……開門揖盜!
這是……養(yǎng)虎為患!
我沒守住,沒守住啊!
老趙頭無聲的吶喊著,胸腔處的血洞,最終讓他的視線,越加的渾濁,蒼老的身軀,如同被白蟻啃食的枯樹,最終承受不住,轟然倒地……
……
老趙頭走了,像是平靜的湖面丟出了一顆石子,除了泛起半點兒漣漪之外,再無其他!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只感覺老趙頭走的恰到好處,朝廷征地,這條街的屋子推倒了重建新家不說,每家每戶,還會得到12兩銀子,這可是一年的血汗錢吶!有新家也便罷了,還有白花花的銀子可以拿,多大的好處!可就是有這么一位老趙頭好不曉事,死活不拆!
起初眾人還以為老趙頭這是想著借此機會多要些哩,甚至還有不少人見風(fēng)使舵、明里效仿!可誰知道,這家伙壓根就不是如此!無論官府開出何等的條件,老趙頭就是不拆!
如今看著門前灑血,眾人才明白,老趙頭那不是假清高,而是真風(fēng)骨!可……這世道,風(fēng)骨……值幾個錢哩!
肚子都吃不飽,誰還在乎風(fēng)骨!
況且,那海盜,也不是這般好惹的,尋常百姓,手無寸鐵,哪里是腰佩利刃的海盜的對手!并且不過是蓋條街而已,朝廷都準允了,他們平頭老百姓,哪里敢放啥子屁。
老趙頭無兒無女,也不需舉辦什么葬禮,裹了一條草席,尸身便被搬到了城南三十里開外的亂葬崗,與黃土草泥作伴!簡單的堆了個墳堆,墳頭還沒草高哩!
而老趙頭的憤怒,也不過是匹夫之怒,起不到什么效果,在他死后,屋子里的家具被分,床榻被奪,就連家里僅有的一條老黃狗,也被隔壁鄰居趁亂牽了去,祭了五臟廟!不過四五尺高的泥土房子,被推了去,上面,蓋上了嶄新的海盜神社……
不過數(shù)月間,熱熱鬧鬧的街道,已然蓋好,臨近主街,從城西,一路延伸到了城東。
只不過這富麗堂皇的街道,與城中其他的屋舍相比,卻也顯得大不相同!
風(fēng)格不同、造型不同,就連那屋宇所用之材質(zhì),都比尋常民房,強了不知道多少……而在這條充滿海盜風(fēng)格的街道兩側(cè),各立著數(shù)個醒目的牌子,上用墨筆勾勒著斗大的幾個漢字——中原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