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東宮暗衛(wèi)衣袍為特制的牛角灰色,那塊布帛顏色的確同牛角灰相近,不過似乎是頻繁洗滌的緣故,顏色已經(jīng)淡了些,倒顯得其上的血書愈發(fā)醒目可怖。
聶景遲并不曾見過程原的字跡,但他叫秦英召集來東宮其他暗衛(wèi)并一一問詢后,確認了是程原的字跡不假。而當晚身在東宮的柳凝煙,他亦仔仔細細確認過,最終否定了柳凝煙仿造血書的可能性。
“……看來,倒真真是暗衛(wèi)弒主了?!?p> 是夜,聶景遲坐在寢殿桌案邊,頭痛地揉著太陽穴:“不過,我想不明白?!?p> 屏風之后,床榻上闔眸斜欹著的沈余嬌淡淡開口:“暗衛(wèi)唯有弒主,才能獲得自由。他為他欠下了那么多血債,自然是逼不得已?!?p> “莫非……阿嬌知道些什么?”
“只是些猜測罷了。”她緩緩睜開眼,語氣依舊毫無波瀾,甚至不可察地帶了些輕蔑,“相比起王丞相,在太子身邊做事更久的程原,才是知道他更多黑暗秘密的人?,F(xiàn)下王丞相一家都已經(jīng)被滅了門,下一個,自然是他了?!?p> 聶景遲所能查出的證據(jù)不多,程原又確實消失在皇宮之中了無蹤跡,此事只能就此草草了結(jié)。
聶景琛死后,沈余嬌搬去鳳鳴宮暫住,聶景遲則下令將東宮一眾要物整理出來,并順道帶人將王丞相的家宅里里外外、仔仔細細翻了個遍。王夫人的母族在王丞相一家被聶景琛暗中派人滅門之后,便早早躲到了關外避禍,其他旁的親戚也早同王丞相夫婦斷了來往,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大宅院如今已漸生蒼苔,的確叫人嘆惋。
不知是王丞相為了討好沈余嬌而刻意藏起了一些關鍵證據(jù),還是聶景琛無心細搜,在丞相府這一番查探,倒實實在在叫聶景遲找出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此外,他還在丞相府后院假山之中,發(fā)現(xiàn)了那條通往水牢的密道,找出了昔日叛主告密的暗衛(wèi)已幾近腐爛殆盡的尸骨。
聶景琛多年來細心籌謀的布局,竟就這樣輕飄飄地因為他的身死而毀于一旦。
為保前太子聲名,又或許是念著同胞手足之情,聶景遲沒有把他查出的東西公之于眾,只擇了吉日、在御花園里選了塊空地,一聲令下,親眼瞧著那些東西在大院里焚燒了個干凈。
庭院之中,聶景遲和沈余嬌二人的身形隔著噼啪的火堆相對。他抬眸望向她,她身著鵝黃色衣裙的身影在灼熱的火焰之中影影綽綽,眉眼低垂,靜默地凝視著盆中翻飛的紙灰,不知在思索什么。
許是訝異于宮墻之內(nèi)一朝翻了天,汴京城百姓們?nèi)诵幕袒?,?lián)名上書懇求聶景遲即日登基稱帝,以絕閑雜人等起兵謀反、鬧得諸州戰(zhàn)火紛飛的后患。
沈余嬌看著聶景遲有些心焦的模樣,笑著揶揄道:“如今已經(jīng)無人能夠阻撓殿下,擁殿下為帝君乃是民心所向,殿下又有何憂思?”
“我總覺得,一切進展得都有些太快了……”聶景遲苦笑道,“昔年同皇兄相互制衡了那么久,現(xiàn)下忽然少了個針鋒相對的對手,確實有些寂寞?!?p> 她只覺好笑地挑了挑眉,語氣忽然一轉(zhuǎn),陌生得如同另一個人:“待殿下成為座上帝君,天底下一眾朝臣乃至百姓,可都是殿下潛藏的對手?!?p> 聶景遲驚愕地抬眸:“阿嬌……”
他忽然緊蹙著眉,靜默地凝望著她,想要將她看透。
“阿嬌,你變了?!?p> 沈余嬌不置可否地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聶景遲一個人在魯王府書房里,大腦一片空白。
此后的幾日,除了一些必要的寒暄,二人幾乎一直相對無言。平日里沈余嬌又暫住鳳鳴宮,在魯王府里走動的時間便愈發(fā)短暫而珍貴,他遙遙望著她瘦薄的背影,數(shù)次想說些什么,卻又只吐出一聲嘆息。
經(jīng)朝中眾臣商議,眾人決定將聶景遲的登基儀式,定于清明祭天儀禮完成之后。其間這些時日,便以沈余嬌、聶景遲夫婦二人為首,同現(xiàn)丞相、副相等人一道將國事大大小小盡皆安排妥當。
四月初一的清晨,初鶯忽然背著包袱,輕輕叩開了聶景遲的書房門。
“初鶯?你這是……”一夜未眠的聶景遲從奏折堆里抬起頭來,瞧見她身后的包袱,微微一驚道。
“殿下,奴婢準備動身回鄉(xiāng)了……今日,是來同殿下作別的?!?p> “怎么突然要走?”
“其實奴婢并非突然返鄉(xiāng),是半月前就已經(jīng)決定好了的。”初鶯抿了抿唇,手指攪著袖口,“這亦是娘娘的決定,也是娘娘……叫我不要將此事告知殿下。”
聶景遲怔愣了一瞬,而后迎著門外照進屋中的朝霞,緩緩點了點頭:“知道了,你且去吧。我會派人保護你,路上小心。”
初鶯忽然跪伏下來,朝他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聲音里帶著幾分哽咽:“這些年來承蒙殿下與娘娘照拂,殿下與娘娘的恩情,奴婢永生難忘?!?p> 待初鶯走后,聶景遲收拾好桌案上的奏折與書籍,闔眸揉了揉發(fā)疼的額角。
殿外的艷陽緩緩升起,陽光帶著春日潮濕的晨霧,從半掩的門扉涌入書房。微涼的春風本該沁人心脾,卻總叫他覺著有幾分哀郁的味道。
他很快就要參與祭天禮,禮成之后,他就要成為一國之君了。一切來得太快,仿似一場虛幻卻并不甚美妙的夢境。
“阿嬌……”
聶景遲望著書房門外那個明亮的世界,顱腦昏沉間,他呢喃起她的名字。
是從她嫁給他成為魯王妃起,他才動了為國為民、謀天下計乃至爭權奪位的念頭;他一步一步走到現(xiàn)在,在百姓傳頌之間拋卻了紈绔的聲名,是因她而起;甚至他如今身邊許多得力的人脈,也都是承她之福。
他曾笑著打趣過她,說她才是比他更適合做一國之君的人選。
恍恍惚惚間,聶景遲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他一遍遍喚著“阿嬌”,竟就這樣直直栽倒了下去。
她還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呢?或許實在太多了。二人不知不覺成婚十余載,她早將他的底細摸了個清楚,而他,竟然對她依舊一無所知。
翌日,聶婉嫣忽然病逝的急信被快馬加鞭從揚州送至汴京城。好容易從多日疲倦的昏睡中轉(zhuǎn)醒的聶景遲收到信,又在崩潰中昏倒,終是在許久的心緒折磨之下,落下了難愈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