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白云,艷陽高照。
灰墻鐵門,鐵絲網,高崗樓,持槍得武警在站崗。
鐵閘門緩緩打開,兩個人從黑漆漆的門洞里走出來。
王飛停下腳步,給送他出獄的警官鞠了一躬。
“李警官,這么多年麻煩你了?!?p> 李警官拍拍他的肩膀,說:“十年了,出去了就別再回來了,好好珍惜生活,做個守法公民。”
王飛看著緊緊關上的監(jiān)獄大門,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十年了,他終于站在了大墻外面,十年前的一時沖動,他犯下了大錯,收到了法律的制裁,縱火罪、尋釁滋事罪被判了十三年的刑期,通過自己的努力他獲得了減刑三年的改造成集,今天終于重返社會。
蒼松翠柏中,王飛跪在墓前,他的腮邊掛滿眼淚,五年前母親因心臟病辭世,他連最后一面也沒見到,這也是他服刑期間的最大遺憾。
“媽,不孝的兒子來看您了,兒子知道錯了,您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小凱,絕對不讓他成為我這樣的廢物,再走我的老路?!?p> 這個世上,王飛還有一個最親近的人,就是他十五歲的兒子王文凱,十年前他二十九歲,兒子五歲,妻子知道他被判了十三年練一天都沒等,就和他辦了離婚手續(xù),把幼子甩給王飛的母親毅然決然的遠走高飛了,奶奶一手把孫子拉扯長大,可最終還是沒有戰(zhàn)勝病魔撒手人寰,自此王文凱就借住在表姑李珊家里,王飛看完母親回到老房子收拾收拾就要去接王文凱回家。
居委會的熱心人馬阿姨帶著兩個配戴著紅袖標的手下引著王飛往家走,如臨大敵的感覺讓王飛覺得好笑,如果自己真是心存歹念,憑著三個加起來快二百歲的大媽能攔得住自己嗎?
“王飛這是鑰匙,你自己收拾吧,需要幫忙就找咱們居委會,派出所的小張警官和司法所的劉干事都已經交代好了,要好好幫助你?!?p> 王飛心道,是要好好看著我吧!
他能理解,自己是刑釋人員在社會上不受歧視才奇怪,好在監(jiān)獄是個改造人的好地方,不僅磨平了他身上的棱角,讓他懂得做人的道理,通過長期的集體生活更讓他知道如何與人溝通、理解、包容和睦相處。
“知道了,謝謝馬阿姨?!?p> 馬阿姨是看著王飛長大的老街坊,王飛父親走得早,一直和母親一起生活,成家后也沒有搬走,不僅是王飛。就連王飛的兒子王文凱也是在她眼皮底下長大的,在她的印象里,王飛雖然調皮搗蛋,整天惹是生非,可本性不壞,是個孝順的熱心腸孩子,后來出事也是一時沖動的意氣用事,誰知道過了十年,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他會變成什么樣子,況且現在他家的情況還是十分特殊,老母親又不在世了,這爺兒倆見面后還不知道怎么樣,老太太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唉~,王飛呀,回來了就先安頓好,有些事急不得?!?p> 王飛看著馬阿姨的一頭白發(fā),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心里酸酸的,也沒戲品味老人家話里的意思。
“阿姨,謝謝您,我忘不了政府的教誨,不會給大家添麻煩的。”
馬阿姨點了點頭,表情怪怪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王飛開了鎖,吱呀一聲推開了關閉已久的房門。
門里是他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每一處都時常出現在夢里,他閉上眼都是熟悉的陳設,一輩子不能忘的地方。
“我靠,什么情況!”
王飛想過各種場景,唯獨沒料到眼前的情況,屋子里仿佛遭了賊,除了幾件大件的老家具外就什么都沒有了,到處都積滿了灰塵,在風的帶動下隨風飄搖,他忍不住爆了粗口。
馬阿姨拍了拍王飛的后背。
“你慢慢收拾,我們先走了。”
三個老太太轉眼消失在了胡同口。
王飛把自己不大的包扔在地上,又是一片塵土飛揚。
“還他媽收拾個屁呀,比我兜都干凈?!?p> 話是這么說,這里畢竟是自己的家,王飛找到掉毛的笤帚,破洞的抹布揮汗如雨的開始了大掃除,三十平米的小屋到處都留著王飛的記憶,在邊邊角角他甚至還找到了自己兒時的印記,一邊干一邊感慨,心氣也在發(fā)生轉變。
時值五月,不大會兒功夫,王飛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他脫掉外衣出裸著上身,結實的身體上滿是紋身,還有幾道猙獰的傷疤點綴其中,那樣子讓看到的人一下子就能聯想到電視劇里的黑幫分子,這些都是他年少輕狂時留下的記憶。
“當當當”的敲門聲響起。
王飛扔掉手里的工具去開門。
馬阿姨和一個警察正站在門外,看到他的樣子不由皺了皺眉。
王飛看到警察習慣的叫了聲:“警官好!”
馬阿姨介紹著:“王飛,這是咱們的管片民警張警官,知道你回來,特意來看看你?!?p> 王飛說:“謝謝張警官。”
張警官從王飛的頭側往屋里望了望:“不請我進去嗎?”
王飛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道如何接待客人了,連忙讓過門口,請兩個人進屋:“來,請進,剛回來還沒適應。不好意思,太亂了,什么都沒有,沒法請你們坐下了?!?p> 張警官和馬阿姨往房間里走,這時候王飛看見兩個人身后的地上還擺著一大堆東西,手里拎著大塑料袋。
張警官隨意的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嚯,正收拾呢?感覺怎么樣,回家了心情都不一樣了吧。”
王飛撓了撓后腦勺:“還好吧,還不習慣,要適應適應。
“我聽馬阿姨說了你的情況,有困難就直接找我,要是覺得別扭就找馬阿姨他們,我們會盡量幫你的,別惹事了,踏踏實實過日子多好!”
“是,謝謝政府關懷?!?p> 張警官笑了笑:“知道你剛回來,我和幾個鄰居給你買了點東西,你先湊活湊活,缺什么差什么的咱們再慢慢想辦法,回頭把手續(xù)辦完再去找個工作,就能正常生活了?!?p> 張警官和馬阿姨一邊說一邊往里搬著東西,看著王飛還愣在門口,張警官叫道:“來幫忙呀,你還看著阿姨這么大歲數幫你拿東西呀!”
王飛哦了一聲才反應過來人家是給他送東西來的,連忙接過馬阿姨手里的東西:“阿姨,我來,我自己來?!?p> 馬阿姨看著王飛說:“沒事,王飛呀,聽張警官的話,好好過日子?!?p> 王飛一邊應著一邊搬東西,大包小包的還真不少,被褥日用品,換洗衣服還有一大塑料袋吃的東西,方便面熟食調味品一應俱全,王飛的心里很感動。
馬阿姨在臨走前對王飛說:“有需要就去我家找我,你媽不在了,阿姨管你。”
王飛直起身子低著頭不說話。
張警官說:“今天就這樣吧,我們先走,你再收拾收拾?!?p> 王飛叫住了馬阿姨,小聲問道:“姨,小凱怎么樣?我一會兒想去把他接回來。”
馬阿姨的目光閃爍:“他呀,大小伙子了,跟你一樣,接回來也還,畢竟爺兒倆在一起才是個家,聽阿姨的話,有什么事爺兒倆都要好好說,不許犯渾哦。”
“嗯,知道,這些年我還很想他?!?p> “那是肯定,血濃于水,好了,我走了,你忙著吧。”
半天功夫,王飛終于把家收拾的像是人住的地方,加上張警官他們送來的東西,看來這幾天的生活已經不成問題,王飛穿好衣服出了門。憑著記憶還算順利的找到了表姐李珊的家,站在門口猶豫了半天他才按響門鈴。
熟悉的聲音在門里響起:“誰呀,來了?!?p> 王飛緊張的搓著手。
屋門打開,李珊的面孔出現,王飛發(fā)現姐姐老了,頭上多了很多白發(fā),臉上的皺紋也添了不少。
“姐。”王飛的喉嚨發(fā)癢。
“王飛!你回來了?”李珊的聲音先是驚訝,繼而轉為冰冷。
“您還好嗎?”
“唉~,我真是欠你們家的,好什么好!一點也不好,你不是還有三年呢嘛?”
“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我減刑了,提前回來的?!?p> “行了,別說那些沒用的了,提前回來好,王文凱那小崽子你什么時候接走?不會還打算賴在我這里吧?!?p> “姐,小凱是我兒子,我現在就是來接走他的,孩子調皮您別和他一般見識,他也是您侄子,您大人大量,他有什么做的不好的,我替他向您道歉?!?p> “說得好,誰見過侄子偷姑姑的,誰見過侄子跟姑父動手的,誰見過侄子帶著我兒子出去大家讓人打的頭破血流的,過去的我不提了,今天就接走,咱們就再沒有瓜葛了。”
王飛被李珊的態(tài)度搞得有點懵,他不敢相信李珊說的是真的。
下一刻,李珊把一大堆東西扔在王飛的腳邊。
“都是他的東西,你拿走吧。”
王飛撿起東西:“無論如何謝謝姐姐照顧他這么多年。”
“別說了,我就求你們父子兩個離我遠點,我就阿彌陀佛了?!?p> 說完不等王飛說話,“呯”的一聲把門關死。
王飛的心里打起了鼓,他不敢想象王文凱變成了什么樣子,只盼著這里面是有什么誤會,他一邊琢磨一邊拎著王文凱的大包小包往家走。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王飛來到的王文凱的學校門口,孩子今年上初二,過了夏天就要升入初三了,也不知道他現在長什么樣子,使什么脾氣秉性,學校還是那所學校,是王飛的母校,熟悉的大門,熟悉的教學樓,熟悉的操場,王飛站在街邊看著似曾相識的景象。
學校大門對面的街邊,七、八個半大小子染著五顏六色的頭發(fā),穿著奇形怪狀的衣服,一個個嘴里叼著煙卷,烏七八糟和幾個濃妝艷抹、妖里妖氣的小女孩聚在一起聊天。
王飛為了不引人注意往遠處站了站,他不敢離門口太近又怕離得太遠,矛盾的心里讓他惴惴不安,他怕自己認不出王文凱和兒子擦肩而過,又怕見面后的尷尬。學校的放學鈴聲響起,他變得越來越緊張,不一會兒大批的學生穿著統(tǒng)一的校服從學校里涌出來。
一旁的小混混那里人越聚越多,他們旁若無人的高聲談笑著,言語的污穢程度就不能形容了,學生們都面露恐懼的遠遠地繞開他們,王飛在焦急地尋找著腦海里的那個影子,他不知不覺的離這群混混也近了許多。
學校里走出的學生越來越少,王飛的心越來越慌。
就在這個時候一群囂張的孩子晃悠著從學校里走出來,走在他們中間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他長長的頭發(fā)亂亂的,校服上畫著各種圖案,走路的時候胯骨軸子都快甩到了天上,兩只手插在褲兜里,在他身邊的男孩一個比一個痞氣足,剛出了校門就有人討好的把煙放在高個男孩嘴里,送上打火機幫他點燃,另一個男孩指著馬路對面說著什么。
眾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路邊,除了那群小混混這邊就只剩下王飛一個人。
“這老東西是誰?”
“家長吧?找誰的?”
“過去逗逗他唄。”
幾個學生議論著,就連小混混也看向了王飛。
王飛根本不在意別人在議論什么,他直勾勾的看著高個男孩。
高個男孩透過亂發(fā)目光鎖定在王飛身上。
一個男生對高個男孩說:“凱哥,這老家伙是誰?你看大超他們在叫咱們呢!”
小混混里的一個人正向這群孩子揮著手。
高個男孩甩了甩頭發(fā),吼道:“都他媽滾蛋,今散了吧!”
學生們和混混被嚇了一跳,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男孩捋了捋頭發(fā):“真煩,回家,都他媽回家!”
王飛一言不發(fā),轉頭就走,高個男孩在馬路對面遠遠地跟著他,留下一群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男孩在學校門口。
王飛開門,回頭。
高個男孩遠遠地站在胡同口。
王飛沖他招招手,自己先進了屋。
男孩半天后才進屋,他隨手關上了門。
王飛從地上成箱的礦泉水里拿出一瓶扔過去,這水還是張警官送的。
男孩利索的接住,放在了地上。
王飛看看屋里,拉過兩把椅子面對面放下。
男孩和他面對面的坐下。
王飛伸手想去拉拉男孩的胳膊,可是手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男孩面無表情的遞給王飛一支煙。
王飛接過來放在鼻子下面使勁的聞了聞,十年了,他見都沒見過這玩意。
男孩熟練地點著煙,吞云吐霧。
王飛仔細的打量著自己思念了十年的孩子,男孩一出現源自血脈的感覺就讓他們彼此相認,十年間他的影子總是出現在王飛的夢里,可是那樣還是王飛離開家時的孩童,王飛想不到孩子能長成什么樣子,現在近在咫尺的孩子超出了他的想象,王文凱已經真的長大了,他比王飛要高出一頭,穿過亂發(fā)的遮擋,能看到一雙大大的眼睛,濃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看起來有些厲害,唇上淡淡的絨毛標志著他即將成人,稚嫩的臉上有著同齡人不該出現的堅毅與狠戾,桀驁不信的笑容掛在嘴邊,這就是自己的兒子,王飛不知道怎么和這個少年開口。
王文凱也在打量著父親,他和自己腦中的印象差的太遠了,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光禿禿的腦殼,青黝黝的胡茬,個子不到自己肩膀,臉色蠟黃沒有神采,眼睛里是一片迷茫,他的父親不是這個樣子,也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可是他身體里流動著的血告訴他,面前這個人就是他的父親王飛,他日思夜想的王飛,他的父親終于回來了。
父子兩個一言不發(fā)的對坐著,半天后,屋里黑下來,王飛起身去開燈。
“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你先去寫作業(yè)吧。”
王飛低著頭在塑料袋里翻找著。
王文凱叼著煙,屁股一動不動的坐著。
王飛抱著一堆方便面和熟食站起來問:“你們沒作業(yè)?”
王文凱無所謂的回答:“我沒有書包。”
嗓音低沉渾厚,王飛心中一揪,孩子真的長大了,是個大人了。
“行,那你等會,我去泡面。”
爺兒倆捧著桶裝方便面對坐著,冒著熱氣的面里王飛特意放了鹵蛋和火腿腸,王飛用叉子卷起面條使勁往嘴里送,王文凱一臉怪異的看著他老子。
“為什么不吃?”
“不想吃,有啤酒嗎?”
王飛愣了一下:“沒有?!?p> “算了,我吃。”
王飛看著王文凱吃面,笑了笑,繼續(xù)吃自己的面。
吃完面連湯都喝的干干凈凈,王飛才放下了面桶。
“比里邊的好吃多了?!闭f完王飛還滿意的拍了拍肚子。
王文凱搞不明白,王飛竟然為了吃一碗方便面而開心。
“我也吃完了,走了?!蓖跷膭P放下面桶。
“去哪?”
“同學家?!?p> “干嘛去?”
“睡覺呀!還能干什么?”走到門口的王文凱回頭看看王飛。
王飛問他:“帶避孕套了嗎?”
王文凱腿一軟扶住了門框:“我去男同學家?!?p> “就這么不想見我?”
王文凱歪著頭看著王飛,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老子的問題,王飛這會一頭是汗,他順手脫掉了外衣,王文凱的眼睛都值了,那個男人身上的印記都是兒時記憶的證明,他撇了撇嘴。
“干嘛像個女人一樣,一見面就抱怨?!?p> 王飛把衣服扔在椅子上,說:“我就是好奇,都是男人你為什么愿意陪別人睡,也不陪我。”
王文凱坐回了椅子:“好吧,今天不出去了,想好我睡哪了嗎?”
王飛指了指小小的里間:“只有一張床,你說呢!”
王文凱小聲嘟囔了一句,滿臉都是嫌棄的樣子。
王飛滿意的拍拍手:“等著,我去收拾一下?!?p> 王文凱拿出手機發(fā)了一條語音消息,告訴對方今晚不過去了。收到對方的回復,他把手機放在耳邊聽了聽就裝回兜里。
王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在干嘛?”
“發(fā)語音呀。”
“什么意思?”
王文凱想了想:“就是不用打字的短信?!?p> 王飛伸出手:“給我看看?!?p> 王文凱把手機遞給他。
王飛研究了半天問道:“沒有按鈕怎么用?”
王文凱在手機上來回劃拉這講解:“觸屏的,智能手機,你不知道?”
王飛把手機還給王文凱:“聽說過,沒見過?!?p> 王文凱裝好手機:“和你們那會不一樣了。”
王飛感嘆道:“是呀,時代也不一樣了,多少錢?”
“八千塊?!?p> “太貴了,算了吧。”王飛只嘬牙花子。
王文凱猶豫了一下,又拿出手機:“送你了。”
“我不要?!蓖躏w搖搖頭。
王文凱不解:“為什么?”
王飛反問他:“你不知道?”
王文凱冷哼一聲:“愛要不要?!?p> 兩個人的房間又安靜下來,王文凱拿著手機打游戲,王飛不錯眼珠的看著自己的大兒子,常年的規(guī)律生活讓王飛一過十點就犯困,他打了一個哈欠。
“??!去睡覺吧,”
王文凱頭也不抬:“你去吧,我再玩會兒。”
“躺著玩不是更舒服?”
王文凱看了看王飛,走向里屋,王飛笑了笑跟在他身后進了屋。
兩個人并排躺在床上,王飛歪著頭看著王文凱不一會兒功夫就進入了夢想,王文凱扭頭看看王飛,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
“兩個男人誰在一起,真奇怪!”
王文凱輕輕起身,走到外屋,想了想,拎著椅子回到里屋,他坐在椅子上把腳搭在床沿上,舒舒服服的靠在椅子里繼續(xù)打游戲。